用彆人的身體體驗外界變化,就算感知再敏銳,也終究不如自己感受來得深刻。
何況此刻……
黑甜,溫熱,窒息,柔軟。
顧隨之說不出話。
珍珠圓潤光滑,甜膩膩滾在舌尖。
林慕好像把珍珠當什麼糖豆了,舌尖抵著冷白的珠子,輕撚細嘗。
可珍珠不是糖,嘗不出什麼甜蜜的滋味,於是想吃糖的人感到不滿,用牙磨了一磨。
這簡直……
簡直……
一直到林慕繞著龍的頭骨走了一圈,他含在口中的那顆珍珠還是沒說話。
他有點累了,停下來,撚出珍珠,擦去上麵的濕痕:
“前輩,還有什麼要帶走的?”
珍珠保持沉默。
林慕揉了揉眼睛,才發現原本雪白圓潤的珍珠不知何時變紅了。
他捏著晃了晃:“前輩?”
珍珠沒有回應。
“顧隨之?”
還是緘默。
林慕停下來,靠著龍骨,濃密柔順的睫羽下,眼底掠過一絲戲謔,轉瞬即逝,沒讓顧隨之看到,他緩緩道:
“……小珍珠?”
“…………”
顧隨之:“還活著,彆晃了。”
“哦。”林慕把珍珠放在手心,重複了一遍,“還有什麼要帶走的?“
顧隨之哪還有心思想這些,滿心蠢蠢欲動、欲動、動……
動彈不得。
顧隨之痛苦。
林慕打定主意不理他的那幾天太可怕了。
他掙紮兩下,還是放棄了,死心了,擺爛了,如同被玩壞的娃娃,躺平懨懨道:
“爛成這樣,也沒什麼值錢的了,你隨便拆兩根龍骨吧。”
林慕點點頭,一時沒想起來還能把珍珠放回袖子裡,舉著他找了一會兒:
“前輩,你上吊用的繩子呢?”
顧隨之:“怎麼,要勒死我?”
“怎麼會?我隻是怕您掉了。”
顧隨之想說不會。
他又不是真的珍珠,還能自己滾出去。
但鬼使神差的,他還是把上吊用的絲線變出來,其中一頭遞給林慕。
林慕用絲線把他串起來,撩起頭發,在頸後打了個結。
兩指撐開領口,讓珍珠沿著領口滾了進去。
他穿的仍舊是黑衣,高領窄袖,暗紅色內襯貼著脖頸蒼白的皮膚,本是十二萬分的冷肅內斂,此時上麵卻多了一道銀色細絲。
不過頭發粗細,微不可見的一線銀色,沿著鎖骨一路沒入領口。
珍珠和神血碰撞在一起。
一個暴露在海水中,通體透涼。
一個早已被體溫捂的溫熱,好似還流淌在那傳說中的神明體內,從不曾離開。
顧隨之靜了下。
路過骸骨巨大
的龍爪時,顧隨之說:“龍族有獨立的空間,不需要依靠芥子空間也能儲物,死後有一定幾率掉出來,你在周圍找找看。”
“龍的寶藏嗎?”
顧隨之說:“不一定有,說不定已經被海水衝走了。”
龍的骸骨實在太大,林慕花了點時間,繞著它找了幾圈,還是沒找到顧隨之說的東西,隻得放棄離開。
路過龍骨胸腔時,林慕識海微微動了一下。
好像冥冥之中的提醒。
他朝感知指引的方向走去。
龍骨沉在海下幾千年,肉身被海水衝刷的一乾二淨,海水帶來成噸的沙子和各種垃圾,全都堆積在龍骨上。
林慕撥開被海水衝來的枯枝和雜草,眼前亮起一點金紅色的光。
一滴血液懸浮在海水中。
“咦,這家夥的心頭血還在?”顧隨之說,“真能藏啊。”
“心頭血?”
“嗯,也是挺不錯的鍛體材料,龍血鍛體,比你在瀑布底下衝十年都有用,帶走帶走,有用的一點都彆給他留。”
林慕取下這滴心頭血。
轟——
龍血一經觸碰,爆發出一股衝擊。
林慕神思恍惚了一下。
身邊的海水猛地倒灌,天地顛倒。
他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海麵上。
不……不是來到海麵。
天穹碧藍如水洗,海鳥飛過天際。
下方卻醞釀著一場惡戰。
大海之中,龐然大物盤踞著,一半沉沒在海水下,一半立在海麵上,仿佛拔地而起的山,投下的陰影遮天蔽日。
林慕還不如這生物的一片鱗片大。
巨龍鱗甲漆黑,恐怖猙獰,長頸如巨蟒,粗略一看,體積就足有十來個碧楪王蛇大。
它張開巨口,發出驚天動地的嘶鳴。
天邊立著一個人,一襲白衣如雪,閒庭漫步似的,散漫立於雲端。
在他身側,一柄緋紅長劍緊緊跟隨。
是林慕曾見過的那柄魔主劍,這是它還沒自我封印時的模樣。
長劍刀身如血淬煉,紅得妖異。
雲端的人垂下眸來,銀色長發飄飛,不知是太遠還是背著光,林慕看不清他的臉,卻能聽到熟悉的嗓音,輕佻戲謔,說了一句話。
林慕沒聽懂。
但海中的龍族顯然聽懂了。
龍首揚起,碩大的龍眼充血,直直望著天邊的人,眼底充斥著憤恨嫉妒怨懟,長頸中醞釀出悶雷般的喘息,一聲比一聲劇烈。
林慕感覺自己站在一座即將噴發的活火山上,漆黑的岩石起伏崩裂,露出地下鮮紅滾燙的岩漿來。
黑龍被激怒得厲害,長尾猛厲一擺,海麵波浪滔天,連天空的太陽都被遮擋。
那人輕鬆避過,順便又嘲了他幾句。
龍越發狂躁,昂起頭,張大嘴,滿口尖牙如利劍鋒利,牙
齒就足有數十米長。
恐怖的吸力爆發。
如長鯨吸水,數之不儘的海水被他吸裹過來。
海麵上憑空出現一個長達千丈的漩渦,以黑龍為中心,不斷旋轉。
而且範圍還在不斷擴大。
林慕扶了下身旁堅硬的龍鱗,往外眺望,一眼望去都看不到儘頭。
威壓浩蕩,即使千年過去,隻剩一個幻影,也壓的人喘不過氣。
林慕有些不適。
就在這時,四周亮起一層銀光。
林慕渾身一輕,被銀光帶著到了天上,遠離戰場。
從上空看下去才發現,隻是剛才那短短一段時間,整個海麵又隨之下降了幾分。
趁著天邊的人躲開聲浪攻擊時,黑龍積蓄的攻勢猛然爆發。
砰!砰!砰!
水柱接二連三衝出海麵。
黑龍緊跟著越出水麵,暴怒的龍鳴撕破耳膜,震得大海都跟著晃蕩。
林慕皺了下眉,隔這麼遠,他還是被這聲音震得頭暈,不由又往後退了幾百米。
海水倒灌上天,天地晃動,波濤遮天蔽日,就連太陽都為之一暗。
麵對這樣堪稱恐怖的攻勢,天邊的人終於抬手握劍。
抬手輕描淡寫地一劈。
隻是一劍。
銀光從天而降。
並不煊赫,也不起眼。
卻輕易破開了遮天蔽日的巨浪,以及隨著巨浪而來的黑龍。
時間在此刻靜止。
黑龍灌血的眼眸目眥欲裂,竭力往前,卻連對方一個衣角都碰不到。
銀光在它頭上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
很快,這一線血痕不斷擴大。
黑龍脫力地墜落下去,砸在海麵時,又是一陣巨浪滔天,沿著海麵擴散。
千裡外的暗礁被海水打得發出轟隆聲響。
最後的記憶,是天邊的人從天而降,落在海麵,雪白衣袂翻飛,點塵不染。
又是一聲嘲謔的輕笑。
林慕倒退兩步,從幻境中脫離出來。
“居然是這個。”顧隨之說,“早知道他臨死前最深刻的記憶是這個,千年後還能再吹我一波,說不定我還能給他留個全屍。”
他彈了一下,吸引林慕的注意力。
“現在知道前輩有多厲害了嗎?嗯?還敢不敢欺負前輩了?”
“敢。”
顧隨之:“你是仗著我不會拿你怎麼樣嗎?”
他現在明白林慕為什麼之前一路都不理他了。
要不是怕林慕又變回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他絕不會這樣……受製於人。
他不想讓林慕討厭他。
林慕偏頭想了想,“不是有句話嗎?什麼如有靠山?”
他隔著衣襟按了按珍珠:
“所以,是的。”
就是威脅你,就是有恃無恐。
顧隨
之語重心長:“年輕人,你難道就沒聽說過一句話嗎?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建議靠自己,不要仗著前輩脾氣好就隨便威脅前輩。()”
林慕不以為意,男兒還當自強呢,前輩剛剛不還威脅我要上吊?()”
顧隨之:“嘿你這……”
顧隨之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龍血失去力量,晃了兩下,從半空墜落。
林慕把龍血接在手裡,仔細觀察。
脫離懸浮狀態後,龍血從水滴型變成了菱形,大拇指大小一顆,暗紅色棱角折射著光,和寶石一樣。
林慕抬起手。
顧隨之:“收你袋子裡去,彆跟我掛在一起。”
林慕本也沒想和他掛在一起。
神血和珍珠才多大,這寶石都有它們三倍大了,怎麼也不好掛在脖子上。
他眼裡掠過一絲深思,轉瞬即逝,把龍血收在了袖子裡。
……
回到鮫人族地時,第二天都過去了。
鮫人祭司也沒問他去了哪。
大海廣闊無垠,海底億萬生靈共生,並不都是鮫人的。
她們生於大海,保護大海,但不會把大海視作自己的所有物。
隻要林慕不是要破壞大海,她不會限製他行動。
棄幽溫和地招呼他去她的住處坐坐。
鮫人淚也在她的住所裡。
就兩天時間,棄幽用一片珠光貝殼給她做了個小床,貝殼裡墊著柔軟的水草。
鮫人淚窩在小床裡睡得正香,聽到動靜,探頭探腦出來看。
一看到林慕,立刻興奮地衝了過來。
林慕和她打了個招呼。
棄幽給他倒了杯水,和酒一樣,盛在碧藍色海螺裡,杯口封著一層五彩薄膜。
“我的壽命剩下不多了。”她起了個頭,神色間卻並無傷感。
她的壽命原本還剩下幾年,但現在……
棄幽道:“族群終究是要交給年輕人的,我已經活了太久,陪伴了好幾任聖女,早就到強弩之末了,之所以強留在世間,也不過是因為執念未消,現在她們也回來了,我再沒有什麼牽掛。”
林慕道:“您的意思是……”
棄幽釋懷地笑笑,溫柔地凝視一旁的鮫人淚,“族裡在籌辦聖女更替的儀式,我打算和她們共入輪回。”
林慕委婉提醒道:“聖女繼位後還需要成長。”
要是再發生之前那樣的事。
初成年的聖女剛繼承前任聖女的力量,還沒化為己有,就遭到外敵入侵,最後落得那樣的下場,鮫人族恐怕……
這還是在有前任祭司陪伴的前提下,要是聖女和祭司同時更替……
“所以我才找你前來,”從見麵就表現得端莊持重的鮫人祭司眼裡閃過一抹狡黠,“天命之人,順應天命而來,難道不該庇護鮫人族?”
林慕:“……”
這是賴上他了?
() “我觀你天生劍骨,卻筋脈阻塞,靈力運行不暢,不找地方閉關修煉,反而來管這些糟心事,”鮫人祭司道,“你想要鮫人淚,對吧?
林慕猶豫了下,點頭。
鮫人祭司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眼光狠辣,他的身體情況在這些大能眼中和透明無異,承不承認都一樣。
棄幽雙手交疊在小腹。
“鮫人尋常不會落淚,除非悲慟哀傷到極點,你想要收集足夠你洗經伐髓的鮫人淚,至少要在這裡留上幾十年。”
林慕這才感到有些為難:“這樣嗎?”
他不可能在鮫人族留幾十年。
顧隨之也有點意外,“這麼難嗎?我看那鮫人聖女哭的挺容易的啊,感覺軟唧唧的,捏一捏就能捏出好多。”
棄幽道:“但如果我和聖女同入輪回,舉族同悲,你很快就能收集夠了。”
鮫人聖女畢竟沒在族群內生活過,還有一半人族血統,鮫人族對這位新生聖女的感情有限,見證她離去,或許會傷感,卻未必會哭。
隻有她……
鮫人族團結又排外,想要讓他們哭泣,除了她,沒有彆人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