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林沁華唰然睜開眼。
她沒有看床邊的林慕,而是定在虛空,臉色青白,瞳孔緊縮成一個小點,乾枯的唇瓣顫抖,發不出聲音,隻是臉上血色一寸寸褪去。
那是絕望到死的悲哀。
下一秒,天旋地轉。
貘鈴紫光大放,整個房間都罩上了一層紫蒙蒙的光暈,紫光拂過牆上的丹青,把畫上女子的麵頰染上一抹暗色,隨即帶著林慕和顧隨之一起,墜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
天穹黑灰,陰沉沉地壓迫在頭頂,焦土延伸到天地儘頭。
大地開裂,黑紅地火噴出。
遠方火山接連噴發,染紅了半片天空。
空氣裡滿是嗆鼻的塵埃和黑灰,灼燙得嚇人,一口氣吸進去,好像連氣管都跟著燒了起來。
這裡是……
“……龍族?”
龍族和鳳凰棲息的森林交界處就是這樣一片火山群。林慕去顧隨之曾經的住處時,就曾路過過。
“不是,龍族那邊還沒這麼荒涼,這裡是人族北境和滄浪海的交界處,”顧隨之按住他,“好濃的血腥味,這裡在打仗嗎?”
“戰場?”林慕問,“和菩提尊者構建出的那個一樣?”
“那胖子做出來的是幾千年前的古戰場,這一片……”
兩人麵色同時微變。
林沁華至今都還不到兩千歲,困住她的顯然是不可能是幾千年前的神魔之戰。
那必然是她親身經曆過的、記憶深刻、讓她痛徹心扉、生不如死,以至於隻是預感到自己即將陷入進來,就驚懼到難以言喻……
顧隨之聲音放的很輕,“你母親最後一次上戰場,好像是……”
林慕出生的時候。
顧隨之按了按眉心,“我們以她為入口進來,離她不會太遠,找。”
顧隨之進林慕的心魔時直接頂替了棠溪聿風,但不知為何,進入這裡之後,他們沒有變成任何人,完全是靈魂狀態,這裡的人也發現不了他們。
火山再次噴發,炎流噴上天空,炸開成一場火雨,流星般朝著大地墜落。
遠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哀嚎。
是附近的人被這焚骨融皮的火雨淋到了。
() “……山洞,”林慕說,“她需要一個藏身的地方。”
再怎麼樣林沁華也不可能頂著這滿天火雨生下林慕,必然藏在什麼地方。
而這種地方不會太多。
很快,兩人找到了一處血腥味格外濃鬱的地方。
殘損的兵戈隨意丟在地上,盔甲染血,被火雨融化了一部分。屍體縱橫交錯,有人族的,也有妖族的。大多肢體不全,死不瞑目,至死臉上還帶著猙獰怨毒。
這些屍體並不是堆積在一起,而是沿路拋灑……
“看起來像是這些人族在阻止妖族,”顧隨之說,“他們在保護什麼人?”
現在這種地方,還能保護誰。
他們沿著血跡一路尋覓,忽然遠方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轟!大地□□著開裂,空氣裡的元素亂得宛如暴風雨,一股嗜血的劍氣餘韻橫飛出來,附近一座山直接削下去大半。
不是火山噴發,而是有人在動手。
顧隨之一拉林慕,直接縮地成寸,四周風景飛速流逝,兩人直接撞進一座山洞之中,還沒站穩就被眼前的場景鎮住了。
焦黑的土地上,鮮血蜿蜒。
淋漓的鮮血一路蔓延到女子的裙裾之下。
女子失力地躺在地上,蒼青色裙擺被血液染成了暗紅,從腰往下布料濡濕,完全被血液浸透。
刺鼻的血腥味充斥著洞穴每一寸空間。
肉眼都可見這人傷得有多重,換個人來這會兒都該失血過多昏過去了,但她卻硬是用劍支撐著身體,從地上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手中玉色長劍的劍柄上,鳶歸二字完全被冷汗打濕。
不是林沁華又是誰。
完全年輕的林沁華就這樣站在這處荒蕪貧瘠的洞穴裡,汗濕的長發緊貼著毫無血色的鬢角,麵色緊繃到極致,牙齒深深切進唇裡,鮮血迅速湧出。
林慕喃喃:“母親……”
然而林沁華並沒有看見他,她把長劍插在地上,連站都站不穩,還踉蹌著往前走了一步,從林慕伸出的手中穿過。
鮮血嘀嗒,一步一個血腳印。
“……還給我。”她嘶啞道。
嘀嗒——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毫無征兆,她爆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厲吼,嗓音撕裂含血,“——站住!!”
尾音未落,林沁華整個人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她竟然在瀕死的重傷下開了縮地成寸!
林慕僵立當場。顧隨之一攬他肩膀,什麼都沒說,帶著他跟了上去。
然而林沁華這一下並沒有跑出去多遠。
她的靈力不繼了。
林沁華靠在一塊石頭邊,生生咽下一口血,目光還死死釘在半空一處,驀地,她抬起手。
鳶歸劍爆發出刺眼的光亮。
她把身上僅剩的靈力全部灌注在自己的劍裡,用儘全力,把自己的佩劍擲出去。
鳶歸劍流星逐月般劃
過蒼穹。
與此同時林沁華雙膝一軟(),跪倒在地?()_[((),手指深深插進岩石中。
天邊,一個渾身裹在黑袍中的人顯出身形來,離開的動作一頓,側身避開這一劍,身影完全藏在鬥篷遮掩下,隻露出半邊銀白的麵具,冷冷看著緊追而來的林沁華。
林沁華劇烈喘息,眼神同樣冷厲,甚至於狠絕。
“敬酒不吃,”鬥篷下傳出沙啞陰冷的聲音,一字字有種輕柔的陰狠,“——偏要吃罰酒。”
鳶歸劍飛出一道弧線,重新回到林沁華手裡,她重新支撐著站起來,身形不穩,就已經拔出劍,指向天邊的人,字字摻雜恨意:
“你究竟是誰?”
“我?”黑袍人似乎笑了一下,仍舊是讓人渾身不適的陰狠溫柔,似帶著嘲意,“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林沁華也不想知道這個,她狠狠道:“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這可不行,”黑袍人笑得越發愉悅,然後那聲音變得憐憫,“我見不得他過的好。”
“我過得這麼慘,憑什麼他們就能高高在上,我要他過的比我悲慘千萬倍,一輩子被人踩在腳下肆意淩辱,我要他一輩子滾在塵埃泥濘裡!”他的聲音越說越大,怨恨越來越深,“要你們痛不欲生,比我難受千倍萬倍!”
他眼睛興奮得發紅,末了瀉出一聲笑,又恢複了高高在上的憐憫嘲謔。
“那一個已經沒辦法了,至於這一個,算你們倒黴吧。”
“不過,你這麼執著,說不定會壞我的大事呢。”
黑袍人若有所思,下一秒,雪白劍光從他麵前爆開,利刃已經到了他麵前。
林沁華當然不是個“動口不動手”的人,也不會指望自己一句話就讓對方把孩子還回來,一口氣喘過來,緊接而來的就是殺招。
黑袍人從容轉身避過,兩指一夾她的劍尖,戲謔道:“天賦不錯,我最討厭你們這種天才了,隻可惜——”
他身上猛地爆發出一陣靈力。
化神後期的靈力一瞬蕩平了附近好幾座山,林沁華被狠狠砸在地上,他穩居半空,補完了後半句:“太嫩了。”
他冷冷道:“不到千歲,就敢和本座把劍?”
林沁華從彌漫的煙塵裡再次搖搖晃晃站起身,冷汗沿著鼻尖劃過失血的嘴唇,瀑布一樣往下流淌。
滴落在滾燙焦黑的地上,頃刻間就變成了一縷白煙。
她看向半空,麵色白到了一種嚇人的地步,渾身冷汗混著血,然後,再一次拔出了劍。
——其實她這時候最該做的事是保存自身,等到援兵到來。
但林沁華等不了。
沒有任何母親螚眼睜睜看著彆人奪走自己剛將生的孩子,沒有人能在這種時候保持理智,沒有人!
她喘息不定,沒有一刻放鬆。
也沒有絲毫放棄的意思。
黑袍人嘖了一聲,“真是自不量力。”
他一揮袖袍,鬥篷開合間隱
() 約可見他另一隻手裡抓著的嬰兒,同時一手伸向林沁華。
當世無匹的威壓再一次籠罩了地麵。
化神後期,距離飛升也沒有多遠,這已經接近了世間生靈憑借肉/體凡胎所能達到的修為極限。
往前三千年往後三年前,能達到這樣修為的人都屈指可數。
如果林沁華沒有遇到這件事,再過個幾百年,或許也能觸摸到這一步,但正如黑袍人所說的,對於這世間的化神期而言,她太年輕了。
威壓重重碾在她身上。
林沁華吐出一口血,脊背在可怕的重壓下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咯吱聲。
威壓幾近碾碎她渾身的骨頭。
在這樣毫不留情的碾壓下,林沁華渾身發著抖,被壓得腳都陷入地麵三寸。黑袍人嘲諷地笑了一聲,打算離開。
“……還給我。”
沙啞破碎的話裹挾在風裡,低得誰都沒聽見,但緊接著——
鳶歸劍再一次亮起,劍身淌滿了鮮血,再一次劃破天穹。
這一劍的決絕,驅動劍的竟然不是靈力,而是主人的鮮血。
劍身帶起一條血色殘影,擦過劍身的風都好似哀鳴。
在黑袍人右臂劃開了一道口子,然後掉落在地,徹底沒有動靜。
鮮血流淌而出,手臂上的劇痛終於激怒了黑袍人。
“本來還想速戰速決,但你實在不知死活。”
他冰冷陰毒的視線落在地上欲言又止還死死盯著他的林沁華身上,輕柔道:“想要你兒子是吧?”
“——我給你。”
在他袖袍下,一箭紫黑射向林沁華。
早就透支的林沁華根本沒有躲閃的餘地,隻能眼睜睜看著這道光沒入身體。
她瞳孔怔了一瞬,隨即一股劇痛從神魂中升起,好像要把她的靈魂活生生從身體裡拽出來似的,林沁華呼出的氣都帶著血腥味。
她墮入了最深的夢魘之中。
林慕單膝跪在她麵前,幾次試圖攙扶她,可他隻是一道虛影,伸出的手直接穿透了她的身體。
林慕怔了半晌,頹然垂下了手。
顧隨之彆開了眼。
虛空中傳來的顫抖。
顧隨之滿心的酸澀驟然被戒備取代,猝然回頭——
就在他們不遠處,還有一道虛影懸浮在那裡。
白衣黑發,明眸皓齒,如果不是滿麵淚痕,正抱著頭無聲慘叫的話,這幅容貌,當真稱得起宛如神女降世。
這赫然又是一個林沁華。
這竟然才是真正的林沁華!
虛影並沒有看見他們,也沒看地上的自己,從始至終都在看著天上的黑衣人,看著他藏在黑袍下的手。
那裡抓著她的孩子。
黑衣人搖頭譏笑,“不見棺材不落淚。”
隨後一展鬥篷,很快消失在天空。
半空中的虛影也在跟著變淡,眼看就要消失。
顧隨之目光在兩個林沁華之間轉了一個來回,拉起林慕,把兩人和半空中的虛影綁在了一起。
就那一秒鐘,虛影消失,緊接著兩人也被帶走。
眼前再次變亮的時候,出現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座普普通通的農家小院。破了半截的柵欄圍著幾間破屋。
門口躺著一個嬰兒。
這是林慕從小長大的那戶凡人。
林慕看著剛出生不久的自己,表情陷入了長久的空白。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他腦海裡升起。
他緩緩轉頭,看向身旁的虛影,林沁華早已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她看到的……”林慕嘴唇動了動,好半天才近乎無聲地說出兩個字,“是我?”
“是……哪一世的我?”
答案顯而易見。
林慕緩緩收緊手,手心一片冰涼。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冷過了。
“不一定就是那樣,你冷靜點。”顧隨之是想安慰他的,但緊隨而來的場景讓他也啞了。
他居然一語成讖。
還真如他所說,林沁華看到的並不是林慕的上一世,或者說,不完全是。
在上一世,李家夫婦雖然知道他不是親生孩子,但還願意善待他,給予他一絲半點溫情。
但是在這個幻境裡什麼都沒有。
打罵,虐待,饑餓,嚴寒,奴役……
林慕出生就自帶築基修為,但剛出生的他根本不可能把實力發揮出來,這點修為隻能保他不死罷了,等到他能發揮出來,一身根骨早被磋磨廢了。
在林慕十二歲那年這家人更是變本加厲。
李家小兒子年紀輕輕就不學好,染上了賭癮,為了給他們的親兒子還賭資,李家夫婦試圖把林慕賣給一個好色的鰥夫。
林慕終於忍無可忍。
在一個夜晚,他用一根樹枝殺了這一家三口和前來“提貨”的老鰥夫,連夜潛逃了出去。
再接下來的經曆林慕就太熟悉了。
曆練、成名、桃花海宴……基本和他前世重合。
隻不過,有了手刃養父母這一罪名,墨知晏當眾把他揭穿之後,他的名聲更是臭不可聞。
這個世界的林慕心更冷更硬,但再冷硬,可以手刃養父母,除掉墨知晏的各路幫手,修為一日千裡,也改不了一件事。
林沁華在華羽仙尊手裡。
沒有強大的外力,他不可能帶走沁華夫人。
而這偏偏又這世間最後的、也是唯一僅剩的一點善意,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毫無保留愛他的人。
這種誘惑,對林慕而言,無論哪一世都是致命的。
這本就是一個無解的結。
顧隨之早就看過這段記憶了,雖然細節處不同,但大致走向還是一樣。
他伸手蒙上林慕的眼睛。
“彆看了。”
但其實不看又能怎麼樣呢?
這段記憶,林慕看過,他看過,但看的最多的,還是林沁華。
這世界上從未有過如此狠辣的毒藥,讓一個母親親眼目睹她的孩子,於人生的千萬種可能中,一次次走上最孤獨、最絕望的那條絕路。
看著他從出生到被迫離開自己身邊。
一次次地目睹他一生受難。
再眼睜睜看著他走向死亡的終點。
周而複始,從無止息。
怪不得瘋成這樣……
顧隨之心下歎息。
怪不得……林沁華那麼堅持墨知晏不是她的孩子。怪不得,她隻有在看到林慕的時候,才有片刻的安寧。
那是一個母親從夢魘的深淵中發出的求救。!,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