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遠遠就聽到了他們的交談聲,萬般滋味,難以言喻。
他壓下心底的艱澀,往前走了一步。
誰知顧隨之反應極大,捂著臉就蹲下身,氣急敗壞,“我沒有,我才不……不……”
淩輕殷眼睛一彎,“開玩笑的,所以你是遇到什麼了?”
顧隨之蚊子哼哼,“沒什麼,總之你彆管。”
“真的不需要幫忙?”
“你是驅魔殺妖的,你幫不上。”顧隨之說,“彆問了。”
淩輕殷點點頭。
她這弟弟身上血脈特殊,半神半魔,等閒邪祟都近不了他的身,擔心倒不必。
再說她也不是什麼老媽子性格,她問過了,顧隨之自己不願意說,也就算了。
淩輕殷往一旁空地看了眼。
和顧隨之隨便找片空氣就開始說話不同,她一眼就看到了林慕所在的方向。
神裔後人,感知之敏銳,果然不同尋常。
林慕坦然回視。
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兩人視線短暫交彙。
大概是沒在他身上感覺到惡意,淩輕殷收回視線,把地上的人牽起來。
兩人並肩回家。
身影拖在街道青石板上,一道穩重,一道飄忽,好像天性就這麼活潑,總忍不住做點什麼,無論如何都停歇不起來。
走幾l步又要回頭看一眼,確認身後的“人”跟了上來,沒有再一次跟丟。
每確認一次,他眼睛裡的笑就越多一分。
一陣風吹過,啪!地打在道路一旁的桃花樹上,撒下紛紛花雨。
那明晃晃的笑映著漫天紛飛的花,鮮活得近乎灼人眼。
沒有害怕,沒有恐懼,沒有一切不好的事物。
就那樣簡單而幸福。偶爾和姐姐一起上街,遇到不平也會斬妖除魔,生辰會得到禮物。永遠燦爛,永遠意氣飛揚。
在他身後,林慕緩緩彎下腰。
他沒有身體,落到地上也形不成影子。
要是能形成,大概彆人也能看到,在他周圍,無數妖魔展開了猙獰的利爪,尖嘯著朝他灌輸惡語,引誘著他。
淩輕殷說,可你才八歲。
但他想的是,你怎麼就八歲了。
這些年過的太平靜,他都快忘了。八歲,離顧隨之得知自己的身世,就隻有兩年。
離他遠赴妖族,也隻剩兩年。
“離我女兒遠一點。”
“他就是個雜種,我為什麼要喜歡這麼個東西。”
“不管我是為什麼生下他,他都是我一生最大的恥辱。”
“哦,他們一般都不跟我玩。”
“其他妖族很討厭我啊,背地裡一直在罵我來著……”
“我沒什麼朋友。”
“……”
紛紛雜雜,數不清的人臉,辨不清的話語。
菩提秘境裡姒京譏諷
的眼,過去幾l年間從顧隨之嘴裡透露出的隻言片語,見過的沒見過的,洪流席卷而來,轟然淹沒了他。
他的思維割裂成了兩半。
一麵是千百年後的顧隨之,刀槍不入,無所不能。
一麵又是冬日桃花雨下,少年溫暖明淨的笑眼,不知世事,未經苦楚
這八年溫馨靜謐的時光,仿佛是死刑前最後一頓美餐,傷害到來前最後的撫慰,亦或者是為了讓那個可以預見的將來加倍殘忍……
世間最殘忍,莫過於創造美好,再撕破它。
林慕蒙住自己的眼睛。
這毒並沒有善待他半分,也沒有因為他有所準備,就好過一點。
在這一刻,林慕終於參透了這個幻境。
這裡依據他的想象而建,與其說是純粹誘發恐懼,不如說他的潛意識投射。
越是堅信,越是真實。
隻是人在幸福麵前總是如履薄冰。
比起美好到不真實的事情,人更容易被即將到來的厄運攫取神誌。
而他的過去,他的現在,他的未來,都已經不再能給他帶來任何恐懼。
——為什麼要害怕呢?
這都是可以觸及,可以改變,可以挽回,甚至把一切傷害都避免於無形。
他的人生,他的母親,他的仇恨,以及更多的……
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呢?
困囿他的心魔是他的過去。
可過去已經過去,書頁翻篇,一切傷害在上演之前就已經結束。
就算再來一次,也不過是一劍斬之。
落子無悔,他隻管做好該做的事。
唯一值得他的恐懼的,是千百年前,在他誕生之前就已經發生的事情。
那是他的無能為力。
無論如何,他也沒有辦法跨越千百年的時光,去觸摸當時的人。
就像他現在也無法回應顧隨之。
哪怕隻言片語。
隻能看著他喜,看著他樂,看著他走向已知卻叵測的未來。
他母親的恐懼,來自於對自己剛出生孩子未來的未知。
而他的恐懼,來自於對已經發生的災難的已知。
困擾林慕很久的問題在這一刻迎刃而解。
顧隨之為什麼能感覺到他?
顧隨之當然能感覺到他。
他從未有哪怕一刻,擔心過顧隨之會不喜歡他。
也從未有哪一刻,擔心過顧隨之會認不出他。
顧隨之就該感覺到他。
顧隨之就該無所不能。
哪怕他的恐懼具象化成災難,也能輕而易舉,一腳把醞釀出的惡果踩碎。
顧隨之說,他對他一見鐘情了兩次。
那這就是第三次。
在他最恐懼的幻境裡,這是他唯一不害怕的存在。
桃花穿過林慕的身體,悠悠飄落在地。
林慕注視
著走遠的兩人。()
顧隨之還在回頭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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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發生的事並不會以他的意誌為轉移,那些從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來的過去就如同排演好的戲目,從遙遠的時光儘頭緩緩走來。
此時,這種折磨困囿了他母親多年的劇毒,才終於顯露了真正的獠牙。
林慕抬頭望向天空。
不知何時,沉沉天幕徹底籠罩了這片大地,夜色降臨。
顧隨之,快點啊,你再不快點……
……
林家,駐風小院。
顧隨之緊緊握著林慕的手,看紫黑色一點點從他血管裡褪去,手臂又恢複了素白,手腕清瘦,搭在他手裡。
林慕曾無意間聽墨知晏提起過,說林沁華中的毒叫秋水楓。
一個無人知曉的名字。
但其厲害可見一斑。
明明隻進入林慕的身體的時間短短幾l息,儼然就成了跗骨之俎。
想要去除,又沒有新的、條件更好的載體溫床,就隻能強行剔除。
其難度和痛苦都不輸刮骨療毒。
花了半個時辰,顧隨之才把他全身大部分毒素都逼了出去,隻剩下盤踞在心臟處的,需要格外小心處理,動作不得不放慢。
林慕掙了一下,含糊說了一句話。
“嗯?你說什麼?”
顧隨之湊過去聽。
“……八歲?”顧隨之納罕,“我八歲的時候發生過什麼很了不得的事情嗎?”
他絞儘腦汁去回想,還是沒能想到那時候什麼特彆印象深刻的事情。
彆說幾l千年前的事,就是後來那些年,除非是特彆刻骨銘心的,他也沒記得幾l件事。
關於小時候,他能記得的,也就是淩輕殷可怕的做菜天賦,還有……
“嗯?”顧隨之大驚失色,“你在想些什麼啊?不對,你究竟是從我幾l歲開始看的?不該看的東西不準看啊知道嗎?”
他拎起林慕耳朵,輕輕扯了扯。
然而已經晚了。
昏迷的林慕一個字沒聽進去。
而那盤踞在心臟處的劇毒,卻在這時發出了狂喜的歡呼。
仿佛終於能夠享用期待已久的大餐。
……
春去秋來,花開花謝。
顧隨之無知無覺,無憂無慮地走到了他的十歲。
淩輕殷出門了。
去處理一隻作亂的狐妖。
她少時長於太彌宗,稍大一點就開始出門遊曆,在外十幾l二十年是常事。
十年前,她算到南方有異動,出門來找顧隨之,向宗門報備的理由,就是遊曆。
細算起來也不算是在撒謊。
就是身邊多了個人,在一個地方住的久了點。
淩輕殷還沒想好這事究竟要怎麼處理,原打算等顧隨之再大一點,問過顧隨之再做決定,誰知一耽擱就是十年。
她十年沒回宗
() 門,唯一的聯係,就是剛來這裡時,暗地裡查了一下顧隨之的身世。()
問題就出在這一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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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意間留下的痕跡,讓另一個人發現了顧隨之的存在。
——他們的父親,淩寧禦。
淩寧禦向來疼愛女兒,對妻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愛若珍寶,隻是礙於父女倆的性格都偏冷淡,相處起來不似尋常父女親近。
但感情不是做假的。
他和龍女大戰一場,打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結果雙雙負傷,回來就閉了關。
一閉十幾l年,好不容易出關,想找女兒來敘敘感情,遣人去一問才知道,淩輕殷已經十年沒回來了。
淩寧禦也沒覺得不對,本想作罷,等淩輕殷回來再說,但淩輕殷十年裡唯一一次和宗門的聯係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查還好,一查差點當場吐了口血。
——閉關十年,他居然多了個兒子!
那一瞬間,惱怒憎恨嫌棄厭惡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就像姒京恨不得生吃他的肉,他對這位龍女也是厭惡至極。
以雙方的關係,把對方戰場分屍,千刀萬剮挫骨揚灰都不足為奇。
他萬萬沒想到,他和姒京之間居然有了個孩子。
姒京瘋了嗎?
為什麼要生下這個孩子?
淩寧禦想不通。
雖是身不由己,但事實就是事實。
當初從魔花的控製下清醒過來的刹那,那種羞憤欲死的心情,至今還曆曆在目,想來姒京也不會比他好過半分。
好不容易遺忘,又冒出個顧隨之,硬生生喚起了他最不堪的記憶。
背叛了妻子的負罪感讓他痛不欲生。
憤怒驅使下,他讓人借故調開了淩輕殷,親自來到了南方與世隔絕的小村莊內。
彼時顧隨之正在院子裡練劍。
練到一半,他嫌無聊,把劍插在地上,飛身而起,足尖踩著劍柄,在這劍身上練習輕身和平衡。
聽到聲響轉過頭來時,少年稚嫩精致的眉目一覽無餘。
他這張臉,和他那絕豔奪目、好似天空烈陽的母親沒有絲毫關係,完完全全承襲了他體內那一半神血來源的提供者。
讓淩寧禦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顧隨之也好奇。
這人跑他家來乾嘛?
他收了劍飛身落地,抬手一招,劍就落在了手裡。
“你是誰?”
淩寧禦一言不發,沉默地打量他。
剛滿十歲的骨齡,接近合體期的修為,一身氣勢凝而不發,鋒銳無匹。
就這樣,他體內的力量仍然被壓製了大半部分,受困於年齡,沒能完全發揮出來。
無論放在人族還是妖族,這樣的成就,都是當之無愧的天才。
但這並不會讓淩寧禦對他的感觀好上哪怕一分。
淩輕殷施放在他身上的障眼法隻能騙過
() 凡人,蒙蔽不住神裔後人的眼睛,淩寧禦一眼就看到顧隨之那雙異色的眼睛。
那是顧隨之混血身份的鐵證。
淩寧禦麵色驟然冷下來,沒有任何和緩的過程,直截了當道:“異族,離我女兒遠一點。”
他的厭惡毫不遮掩,顯然是來者不善。
顧隨之也不客氣:“你有病?有病就去治,不要跑彆人家裡發瘋。”
淩寧禦何時受過這樣的頂撞?
他心中本就存著十二分的不喜,這會兒更是化作二十萬分的憎恨。
“我再警告你最後一次。”淩寧禦居高臨下看著他,“離我女兒遠一點,不然彆怪我對你不客氣。”
“你女兒?”顧隨之想到什麼,“淩輕殷?”
淩寧禦眼神更冷一分,“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淩輕殷還沒提過你呢。”顧隨之嗤笑,“我算是知道她為什麼不提了,有你這麼個精神不正常亂咬人的爹,怪可憐的。”
淩寧禦定定看著他,臉龐一點點緊繃,宛如石像般冷硬。
神血賦予的金瞳純粹璀璨讓人無法直視。
逆著光時,那俊美得帶出幾l分壓迫感的五官越發深邃。
這位當世第一人不負神裔後人的身份,從長相到氣質沒有一絲不完美,神祇降臨也不過如此。
就如他從小到大的經曆和為人處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如意。
無論是少年時仗劍天涯,意氣風發,結識愛侶。
還是後來登臨仙道巔峰,一覽眾山小,他的脾氣從來都是溫和而慈藹的。
對上尊敬知禮,對下謙遜和善,永遠都是不驕不躁,不卑不亢。
但凡是認識他的人,就沒有一個說的出他的不好,無論是誰都交口讚譽。
仙門典範,不過如是。
但是在此刻,麵對著仇人之子,甚至可以說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汙點,顧隨之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徹底消磨了他的耐心。
男人臉上再找不出一絲和緩溫情的情緒。
半晌,他抬起手。
當世頂尖強者的威壓重重壓下。
“不知死活。”他冷聲道,“再有下次,我不會手下留情。”
顧隨之在重壓下攥緊了拳。
淩寧禦說:“半妖,滾出人族,彆讓我再看見你。”
他一刻都不願意多待,一句話都不想多說,警告放下,轉身離開了這裡。
威壓一散,顧隨之咬牙罵了一句,“誰稀罕看見你?有病!”
罵完,他臉上的表情一點點從憤怒變得茫然,怔怔一手杵著劍。
“……半妖?”
顧隨之很快抹掉了心裡的異樣。
瘋子的話何必當真。
他往屋裡走去,打算洗個手去去晦氣,一邊洗一邊心不在焉地想,那真的是淩輕殷的父親嗎?
淩輕殷的父親怎麼會……
他無意間往下看了一眼。
整個人驀地僵住。
虛空中(),林慕深深地吸了口氣(),呼吸裡都帶出破碎嗆人的血腥味。
心臟被繩索絞緊,鋪天蓋地的疼痛。
書頁嘩啦啦翻過一頁。
看不見的古鐘敲響,沉悶悠長,一聲聲回蕩。
仿佛宣告著短暫的幸福時光終結。
他竭力伸出手,想擋住什麼,卻於事無補。
小屋裡,顧隨之低下頭。
裝水的木盆裡,他用靈力凝聚出的清水淹沒過他的手,五指修長漂亮,隨著他洗手的動作,清涼水波破碎搖晃。
上麵清楚地映出一雙異色的眼睛,還有散落下來的,一寸寸變為銀白的頭發。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真實的瞳色和發色。
淩輕殷還年輕,她的障眼法在淩寧禦手下不堪一擊。
剛才的重壓不僅是警告,更是撕開最後一道遮掩的利刃,讓他不要再自欺欺人。
顧隨之和水裡的自己對視。
他眨了下眼,水裡的那雙眼睛也跟著眨了一下。
鐵證如山。
淹沒在時光中的回憶在這時閃現。
那還是淩輕殷剛撿到他的時候。
那時的淩輕殷用藍綾覆眼,掩蓋自己的金瞳。
但她曾在他麵前摘下過那條藍綾。
兩人四目相對時,倒映在他眼底的,赫然就是一雙金眸。
後來淩輕殷就沒再遮過眼睛,而是直接把眼睛變成了黑色,同時也掩蓋了他的眼睛和頭發。
久而久之,連顧隨之自己都忘了。
他看著自己的金瞳。
這一抹金色多眼熟啊。
那麼美麗,又那麼不祥。
淩寧禦的話轟然回響在他耳邊。
異族。
半妖。
他的女兒。
淩輕殷……
十年前,尊貴無匹的太彌宗首席弟子以遊曆為借口遠離宗門,奔赴千裡,來到這荒涼偏僻的小山村,一住就是十年,十年裡就守著他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兒。
顧隨之無數次想過,淩輕殷圖什麼。
現在很明了了。
過去那十年裡,他們也不是一直都住在這裡,他也會隨著淩輕殷到處遊走,斬除一些趁亂跑到人族作亂的妖族。
在那時,他完全是以人族修士的心態去看這些妖族,覺得他們是異族。
現在想來簡直可笑。
原來他也是異族。
自記事以來的認知就這樣被生生撕裂成兩半。
一邊是仗劍而立的神裔少女,一邊是含恨倒在血泊中的妖族。
誰是親,誰是敵?
誰是異族?
誰又該死?
……他究竟是誰?
這些問題,要是林慕遇到的那個顧隨之,最多隻是稍稍驚訝,然後就不再放在心上。
要是
() 菩提幻境中的顧隨之,大概會皺一皺眉,然後把這件事拋到腦後。
不用他們,他這會兒要是再大一點,不用大太多,哪怕隻有十五歲,二十歲。
他的認知成熟,自我意識發育完善。
再聽到這件事,都不會那麼痛苦。
但這裡隻有一個十歲的顧隨之。
短短十年的時光並不足以讓他以平常心對待自己突然變化的身份。
視作親人的人真的成了親人。
卻不是美夢成真。
而是噩夢降臨。
過去十年的經曆全然顛覆。
他比被淩輕殷誅殺的妖族更可悲。
他們好歹還有身份,可以堂堂正正說自己是什麼什麼,走投無路時,還能渡過滄浪海,回到妖族的領地。
他呢?
顧隨之腦後神經倏然一緊。
等等,他是半妖,那跟著他的又是誰?
兩年前,他曾經開玩笑,問那人,他是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存在,那個人才專門被派到他身邊保護他,或者是為了報恩。
現如今一語成讖。
他果然是個很了不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