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檀視線上移, 和那雙迷蒙的眼睛對上。
賀千的腦子已經快被昏沉狀態覆蓋完全,眼前也差不多什麼都看不清, 但還是精準的用兩跟手指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藤檀。
直覺給賀千不清楚的腦子傳達了一條十分清醒的預感——好像有什麼不說清楚的話, 後果會很嚴重。
她張了張嘴,嗓子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但是手指仍然執拗地拉著藤檀。
藤檀動了動, 目光從賀千的眼睛移到拉她的手上, 蒼白瘦弱的指節泛著過分用力的青白色。
藤檀深吸一口氣,扯了下袖子——扯不動。
她抬頭,賀千閉著眼睛, 明顯已經處於昏迷狀態,但潛意識裡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手指上, 好像拉著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一樣死死拽著藤檀。
藤檀突然沒由來的有些煩躁。
小司固定好賀千, 讓後麵趕來的隊員儘量平穩地把醫療艙艙板抬起來,然後瞅了瞅藤檀, 點了下她的袖子:“這個……”
藤檀用力扯了扯——還是扯不動。
大頭鉤著衣服,從衣兜裡探出來爬上藤檀頭頂趴好, 隻留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艙板上的賀千。
小司著急建議:“要不你一起……”
藤檀利落地脫下外套扔艙板上, 語速飛快:“你們快點回去吧,賀千體內的毒素拖得太久了,我怕再這樣下去會出事。”
小司被藤檀飛快的語速堵住,隻得點點頭, 著急忙慌地帶著賀千往營地內跑,幾個人在的半道上撞見了過來的唐衡,直接機甲運著往營地飛去。
卡瑟娜靠在地上休息,赫爾在邊上拿著便攜治療儀給她治療外傷。
喝下兩管藥劑,卡瑟娜恢複了一些力氣, 她望向站在邊上麵無表情地藤檀:“怎麼不跟著一起回去?”
藤檀緩慢地轉頭,坐到一塊石頭上:“休息一下,腿沒勁兒了。”
卡瑟娜推開赫爾搖了搖頭,站起身朝藤檀走去:“我陪你。”
“不用了。”藤檀搖頭。
卡瑟娜停下腳步,不放心地站在原地仔細觀察著藤檀臉上的神色,藤檀麵色平靜地和卡瑟娜對視,不閃不避。
赫爾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在空間鈕裡掏了掏,拿出幾支藥劑,分彆遞給藤檀和卡瑟娜,然後很有眼色地離開,避到了遠處一棵大樹下。
藤檀把藥劑收起來,掏出精神力阻斷劑叼在嘴裡,垂下眼簾。
卡瑟娜看了那隻花裡胡哨的藥劑一眼,還是問出了口:“你……”
話說到一半她就停下了。
藤檀耷拉著眼睛,很明顯一副不太想聊的樣子。
卡瑟娜歎了口氣,她覺得藤檀現在的狀態不太對。
想想她平時上躥下跳的模樣,再看看現在拒絕交流的自閉樣,
卡瑟娜走過去在藤檀身前站定,彎下腰認真地看著她。
藤檀抬起頭,兩人的視線在極近的距離裡交彙。
耳邊吵鬨的獸鳴和樹葉的摩挲聲頃刻間退去,隻有血液流動的聲音和細小的呼吸聲,蒼翠的瞳孔裡倒影著火紅的顏色,像是要燒起來一樣。
什麼都沒說我,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藤檀恍然,她好像知道阿跳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卡瑟娜了。
因為那雙火紅的眼睛裡裝滿了誠摯,似乎所有的感情表達都熱烈到能將人燃燒。
卡瑟娜直起身,收起之前的表情,用於往常無異的語調叮囑藤檀:“等會兒會營地去小司那兒做個全身檢查,彆留什麼沒注意到的暗傷。”
藤檀沉默地點頭。
卡瑟娜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摸了摸藤檀有些炸毛的頭發。
“彆待太久,我們都在等你。”
卡瑟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最後一句話落下的瞬間,藤檀好像很輕微的顫了一下。
卡瑟娜慢慢收回手,朝赫爾走去。
藤檀掀起眼簾看著卡瑟娜離去的背影,直到她們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裡,仍然定定地看著那個方向。
大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竄到了藤檀背上吊著,等卡瑟娜走後,大頭攀上藤檀的肩膀,兩隻後爪踩實,人立而起,拿冰涼的鱗片貼了貼藤檀的臉。
藤檀感受到臉頰上冷硬地觸感,心中某個地方突然柔軟下來。
她把大頭揪下來揉了揉。
“你說我要不要殺了她?”藤檀喃喃自語。
這是她原本的打算,操縱異植這一點一旦被人知道,對她來說足以致命。
藤檀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很清楚,她現在還沒有信心在暴露後會出現的鋪天蓋地的圍追堵截裡脫身。
這種時候如果出了岔子,她的處境會變得很危險。
大頭歪了下腦袋,像是聽懂了藤檀的話,金色的眸子裡沁出獸性的冷酷。
藤檀拿出小獅子頭套網住大頭。
“眼神兒彆這麼凶,不是還沒想好嘛。”
大頭掙了掙,沒掙紮出來,隻能任由藤檀粗手粗腳、歪歪扭扭地給它戴上頭套。
藤檀看著自己的傑作,嘴角輕輕翹了翹。
大頭甩著尾巴,變長一點的前爪交疊在身前,乖乖趴在藤檀膝蓋上,難得沒有跳腳。
藤檀感受著頭套毛絨絨的手感,腦子裡開始左右拉扯。
一部分的理性告訴藤檀及早下手才是最好的處理方法。
她自己也十分明確地知道,掐掉所有可能暴露的威脅才是最優解,但是又有一個很直白地聲音不受控製地在心裡逐漸放大,甚至隱隱蓋過了理性的決定。
——不要這樣做。
藤檀眸光變深。
如果是以前,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
藤檀回到營地的時候有些晚了,小司已經配好了賀千的解毒劑,並給她服下了,隻等她出了醫療艙。
赫爾在給留在主城區的隊友報平安,卡瑟娜在找借口告訴阿跳她們得晚幾天回去,唐衡在收拾赫爾之前從空間鈕裡掏出來的東西,中午時候被拆掉的帳篷又重新支了起來,大家零零散散地坐在營地裡休息。
卡瑟娜關上光腦,抬頭發現站在一邊的藤檀,挑了挑眉:“醫療艙馬上就要關閉了,你要去看看嗎?”
藤檀“嗯”了一聲,卡瑟娜她側邊偏了下頭:“那邊那個紅色帳篷。”
等藤檀過去的時候,小司剛好從裡麵出來,她對藤檀笑了笑:“已經沒問題了,不過還會有一兩天的虛弱期,正常現象,過了就好了。”
藤檀點點頭,彎身進了帳篷。
偌大地紅色帳篷隻有一張床和一台醫療艙,看起來空空蕩蕩的。
藤檀走到床邊,嫌棄地踢開鐵椅子,掏出自己的靠背椅按上,在賀千旁邊坐了下來。
大概是換椅子的動靜有點大,床上的賀千動了動,慢慢睜開了雙眼。
她看見床邊的人影,大腦還沒判斷出人影是誰,手已經反射性地伸出去拉住了她的袖子。
藤檀看著袖子上的手。
這下沒法脫外套了。
藤檀握住賀千的手,慢慢用了點力,賀千感受到拉扯的力量,攥得更緊了。
藤檀眉毛動了動:“你想乾什麼?”
賀千眼睛逐漸聚焦,看清人影是藤檀後,虛弱地臉開心地笑起來:“藤藤真厲害!”
藤檀頓了頓,眼神變得幽深:“厲害什麼?”
賀千這會兒又捂了下嘴:“不能說,說了藤藤肯定會生氣!”
賀千放下手又擰起眉,嘴巴裡胡亂嘟囔:“我得幫藤藤守好秘密!”
藤檀皺眉,賀千這不清醒的樣子,難道是小司配的藥劑裡有麻醉成分,這會兒腦子還不清醒?
藤檀沒說話,任由賀千一個人在嘀嘀咕咕。
她慢慢坐回椅子裡,看著還在胡言亂語的賀千,聲音沒什麼起伏:“彆裝了。”
賀千動作停頓了一下,閉上了嘴。
“你想乾什麼?”藤檀說道。
賀千扭頭,藏在被子底下的握成拳頭,抬頭和藤檀對視,堅定地說:“我不會說出去的。”
藤檀揚眉:“死人才不會到處說。”
賀千蒼白的臉色更白了,她抿緊唇,有些為難:“我還得照顧小風,現在還不能死,可以等到小風成年嗎?”
這回輪到藤檀愣了,她有點不明白賀千這招是乾什麼了。
藤檀動了動手指,賀千瞪大眼睛,猛地伏到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氣,手背青筋暴起。
兩秒後,體內撕裂般的疼痛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要不是身體還在隱隱作痛,賀千幾乎以為那是一場幻覺。
藤檀彎下身,熒綠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賀千:“我想讓你死易如反掌。”
那是第一次見麵時藤檀在賀千身體裡種下的種子。
賀千喘勻氣:“我知道。”
她低聲重複:“我知道。”
“我其實有點開心。”賀千笑起來,虛弱卻明媚,“開心我多了解了一點你。”
藤檀斂眉。
賀千支起身體,抱住了藤檀,慢慢收緊手臂,輕聲說道:“藤檀,你救了我好多次,可我好像什麼都沒辦法為你做。”
藤檀動了動,她倏地想起在被發現之前,賀千努力撐起身體想要擋住她的模樣。
準備掙紮的手慢慢放下,藤檀感覺到脖子上好像濕了一塊。
“我會守好你的秘密。”
“用我的命。”
賀千抱住藤檀,視線定在帳篷的一角,她緩緩側頭靠在藤檀肩上,眸光堅定。
你是把我從深淵裡拉出來的天使,我會守護好我的天使。
*
藤檀從帳篷裡出來的時候,太陽西斜,她隨便找了個空地,閉上眼睛,把自己呈大字型攤好。
她沒有下手,她告訴自己,反正賀千身上有種子,出了問題也就動動手指的事。
軟風吹著白雲走,草葉搖擺著投下一片陰影,稀稀疏疏的光點在叢林間步履蹁躚,明麗斑斕。
一種舒暢,自由,寧靜的情緒在無聲的發酵。
她睜開眼睛。
天藍將散未散,夕陽隻露出一點,金紅的光卻已經從雲朵邊緣瀉出,一點點染紅了淡金色的日光,讓整片天空變得流光溢彩,在樹林間落下無數斑駁的光影。
樹葉飄蕩,光斑落在藤檀眼膜上,金紅和翠綠交織,溢出一道淡淡的金色。
直視光芒的酸澀感讓藤檀眼裡漫出淺色的水痕,重影模糊間隱約和許多年前的一片天空慢慢重合。
“像你這樣的年紀,應該每天和朋友一起上下學,煩惱馬上要來的考試,苦惱每天的作業,要是學校管得不算嚴,睡前還會糾結明天穿什麼樣的裙子,放學周末和朋友去哪兒玩,或者躲著父母寫寫小日記。”
好多年前的聲音又回蕩在耳邊。
她曾經囿於一方窄小的天地,滿目侵占的隻有一件事,悲慘到好像隻剩下那麼一丁點的人生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