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違多年,她又以“二阿哥”來呼喚他……
旻寧的心被揪著一般地疼。
此時是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他登基以來,已是三十年了。
可她這樣恍惚之間,竟然連那中間的三十年全都略過了……
靈慧如她,何至如此?
終究是……終究是,到了時日吧?
心下已然明白如此,他的心情反倒平靜下來。
便是從前無法說出口的話,到了這一刻卻也全都做好了說出口的準備。
怕隻怕,他若今日還明白地說給她聽,興許這一生……便再沒有機會了。
他眼中酸澀,火灼一般地疼,可是他卻向著她微笑,“……小額娘以為,子臣是為了這大清江山麼?”
他緩了口氣,含笑凝視著她的眼睛,“若我說不是,你必定笑我虛偽。那我便承認了——生為皇子,還是皇考的嫡長子,更是十餘年之中皇考膝下唯一的皇子……故此,那個大位,我自然是想要的。”
他約略頓了頓,目光變得越發綿長,“……可又不僅於此。”
他正要繼續說,廿廿忽地揚聲,“月桂啊……我有些冷,再給我加一張被子來。”
月桂忙答應一聲,進來向旻寧屈膝為禮,然後趕緊給廿廿又抽了條被子蓋上。
廿廿目光掃過,這才忽地如夢初醒一般,“皇帝?你怎麼還在地上跪著?快起來。”
“方才,哀家難道忘了叫你起來?唉,竟是睜著眼就睡過去了……皇帝快快起來。你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這胳膊腿兒的如何還能跪著這麼久?”
倏忽一瞬,她便又記起了他是皇帝,便又將她方才斷了的三十年時光,重又接續了起來。
她隻是——截斷了,他方才就要說出口的話。
他微微愣住。
廿廿拉好了被子,歎口氣道,“……皇帝,我知道自打我生下綿愷起,你與我之間便難免生分了。你自以為,我會護著我親生的兒子去。”
“你對綿愷的心思,我何至於不明白!綿愷那些年的經曆,我啊,心下實則全都清楚!”
旻寧心下轟然而震,不由得碰頭在地。
隻是碰頭之後,他還是忍不住幽幽道,“可是我……又哪裡隻是為了跟三弟爭這個江山?三弟的性子,你比我更明白,他自己更對這個大位並無念想。”
“我這些年對三弟……不僅僅是為了這個。”
廿廿便又歎了口氣,“你也不必說了,我心下自知道也是因為他對你一向不馴……你好歹是天子,他屢次頂撞,你生氣,我倒也不怨恨你。”
廿廿緩緩翻轉個身去,“我既能將這江山大位托付給你,親自截住了綿愷和綿忻兩個的念想,那我心下就不至於再因為這個埋怨你。”
“我啊,在你登位之初的幾年,之所以懶得見你,緣由全都在先帝爺那呢!”
“那一年,先帝爺秋獮熱河,走的時候兒還是好好的,可是不過五六日的工夫,剛到了熱河,他竟然賓天了……”
廿廿有些說不下去,勉力呼吸半晌,才又緩緩道,“……皇帝,你想要的江山,哀家給你;可倘若讓我查出你弑父,哀家便絕不饒你!”
旻寧心下微顫,又是碰頭在地。
廿廿激動,心口起伏半晌,“……皇帝,我知你這一刻緘口不言,定非問心無愧!”
“當日你們是如何在避暑山莊尋找先帝遺詔,你當我心下就不明白?你將綿愷和綿忻都扣在你手裡,你讓我兩個兄弟和世泰與吉倫泰輪流回來向我跪安……皇帝啊,你當日的小心思,實則對不起我把這江山托付給你的心意啊!”
旻寧伏地不能言,唯有不起身。
廿廿歎了口氣,“……先帝爺的崩逝,哀家悄悄地查了近五年。那五年啊,我悄悄兒地將你皇考的脈案,無論是在京裡的,還是在避暑山莊的,全都親自一頁一頁地翻看了。”
“我原本不通醫藥之事,故此那脈案裡遇見看不懂的,我便又找了醫書去學;實在學不通的,便小心將那生疏的字眼掰碎了,一點一點去向太醫們詢問。“
“五年過來,我真的能當半個大夫了……便是不敢醫旁人的病,我卻已然對我自己的身子骨兒,有了數。”
“五年過後,到了道光五年,大和卓之孫張格爾率匪軍犯邊……平定完了張格爾,便又是英人肆虐……哀家知道,不能再查了。哀家便放下了先帝爺的事,全力支持你。”
旻寧微微一震。
在他繼位的前五年,她是不理後宮之事,甚至連他責罰綿愷等事都並不甚放在心上。
——甚至,就連孝全入宮,他初封孝全為嬪,寵冠六宮……這樣發生在後宮裡的不合規矩的事,她也全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