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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簷角籠燈款擺,光暈像有漣漪似的,高高低低地在人臉上起伏著,調弄著。
謝枝山看著司瀅走近,他不是頭回聽她這麼粗聲惡氣地跟自己說話,可這幅模樣卻很是罕見。
漆亮的眼,兩腮豔豔的,連鼻尖都有些紅。
被直勾勾盯著,謝枝山下意識後退半步,想想覺得不對,又往前進了一步,嚴肅地擰起眉問:“怎麼不穿鞋?”
司瀅不說話,但伸手過來,用兩根指頭夾住他的嘴唇。
是真不含蓄,一近身就摸他!
謝枝山震驚極了,一時竟忘了要反抗,人愣愣的,直到那兩根手指鬆開他的唇,遊到了他的鼻和眼。
手心起了汗,謝枝山開始慌張起來。
他雖然不算情場老手,卻也不是隻會鑽研駢文的書呆,這樣無聲的勾逗,他是看得出來的。
剛決定與丁淳了斷,便要同他……能這麼急切,果然是早有心思。
這就對他下手了麼?他要不要再矜持一下?
她很主動,可他如果這麼快就屈服,以後她會否瞧不起他,覺得他是個沒底線沒堅持,她勾勾手就會貼上去的男人?
天人交戰,情\\欲與禮法在腦袋裡橫來亙去,打得不可交分。
被這樣明目張膽地垂涎,謝枝山很為難:“你這是……想對我怎樣?”
剛說完,挨了個嘴巴子。
姑娘家手勁本不大,但醉鬼總有幾分生生的蠻力,像猛地在他臉上拍了個蚊子。
有那麼一瞬,謝枝山感覺眼珠子都被搧得挪了位。
耳門有些嗡嗡作響,自小被慣養,就算在死牢都沒人敢這麼對待他,而這人恃醉行凶,行的卻是這份凶。
謝枝山難以接受,正欲發作時,聽得女醉鬼軟乎一聲:“小秀才,你長高好多。”
她踮起腳,伸手在他頭上比了比:“你高我好多,再不是矮秀才了。”
頭回和矮字沾上邊,謝枝山氣得發笑。
小秀才是誰?昔日情郎麼?
這麼個酒品,喝醉了就亂認人。他上回不過說幾句醉言罷了,起碼沒認錯人,她倒好,開口就將他認作旁的男子?
司瀅喃喃地問:“你怎麼養得這麼白,比以前更俊了。”一邊說,一邊又去摸他,從臉摸到耳朵,沿著輪廓在動。
醉了的人,說話時氣流都是遊走於唇齒的,聲音半吞半含,彆樣的親昵,尤其蠱人。
謝枝山任她輕薄,沉毅又安詳,隻於似笑非笑間深深看她一眼:“哪裡來的小秀才?莫非你還有過童養夫?”
“夫?”司瀅遲鈍地眨兩下眼睛:“五歲你就說要嫁、要娶我,跑我家蹭西席,可我家裡一出事你就娶了彆人……”
她低手去牽他的衣料:“你長高了,過上好日子了,穿起綾羅來了。”又歎一聲:“雖然我也怨過你,但你沾了賭錢的惡習,欠錢被人打死……你死得不冤,你知道嗎?”
“怎麼不冤?我本來就是冤死的。”說完,謝枝山覺得不該接這句茬,再看她醉相實在有失體麵,便皺起眉:“好端端的姑娘家醉成這樣,到底什麼潑天的興致,還一個人喝上了?哪個混帳東西給你沽的酒?該罰!”
嚴厲起來聲音一重,把司瀅唬得呆滯了下。
她後退半步,盯著他瞧了好半晌,霍然汪起眼來:“大哥?”
脆脆的一聲喚,把個謝枝山氣得直喘\\粗\\氣。
醉鬼他看得多了,酒後失常的也見過,比如禮部的祝侍郎。
老爺子宴上多吃幾杯,把萬歲認作自己孫兒,當場擺起爺爺的架子來,指著天子的鼻眼教他做人道理,末了又罵個狗血淋頭。
那日要不是楊斯年幫著開脫,祝府一家子的命就危了。
也曾聽同僚說過,醉了的女人嬌憨可喜,百般媚態……怎麼獨她喝醉了這麼氣人?
他這張臉到底有多尋常,竟讓她接連錯認?
骨節一寸寸地作癢,謝枝山感覺很糟心,抬手想去敲這女醉鬼,然而人家用力地仰頭看他:“大哥,你說躲幾年就回家的,怎麼我等了這麼些年你總不回?”
說完,捏著他的袖子哽咽起來:“祖父病得說不出話,有人來找茬,我靠學他的聲音才……嚇退那些無賴,讓他們以為祖父還健朗,還能護住我……”
她一哭,謝枝山心頭驟痛,怒也消了下去,思慮起怎麼安慰。
想來想去,萬般疼惜皆化作一句:“莫怕,往後,我會護著你的。”
司瀅盯著他,疑惑地蹙起眉頭。
謝枝山還倒她並不肯信,正色道:“我從不說謊,必不騙你。”
真情實意,言之鑿鑿,可醉人哪裡摸得著路數?這份表態才剛砸到地上,就見司瀅逼近身前,接著狼爪再現,招呼也不打就把他領子扯開,指著他的左邊肩膀:“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這裡有道火疤,在窯爐裡燙的,你沒有!”
席天幕地,被扒了衣裳的謝枝山猝不及防。
他半個肩膀就這麼敞開,白膩膩的胸懷,兩梭清勁的鎖骨,胸前衣料一團亂,像是被人催折過,盤弄得浪態百出的花魁。
“你這毛賊!”登徒子還指著他叫囂:“我有三個哥哥,兩個都很會打架,一拳頭能把你掄成個圈!我勸你快點走,等我爹爹來了,捉你去燒窯!”
三個哥哥加一位爹,看來打小也是千嬌百寵出來的,怨不得縱出這一身潑骨兼個好色的性子,還蓄了童養夫……
她那大哥好險疤痕在肩上,萬一在下盤,是不是又該解他褲腰了?
大概就差那麼一點,謝枝山沒能續上來氣,實在不知自己是什麼造化,竟然攤上這麼個女人!
他閉了閉眼,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把那股火氣給壓下去。
再睜眼,謝枝山屈辱地理著衣襟,嗓音沉了下來:“回去罷,好好歇一晚,等你幾時酒醒了,我來討個說法!”
狠話擱下待要走,然而醉鬼腳下一個踉蹌,額頭使勁磕在他胸前,抱住了他的腰。
肩背細細地抖著,很難不讓人以為在哭。
謝枝山覺得自己像個麵人,真是好性透了,在狠心與寬恕之間猶豫幾息,很快選了後者。
他抬手,然而掌心才挨到她的背,忽地聽她咦了一聲:“你袍子怎麼頂起來了?”
臉立刻紅了個透,好在眼疾手快,謝枝山一把抓住那隻賊手:“姑娘家家的害不害臊?你父兄要知道你這麼放肆,你、”
話斷在嘴裡,人驀地被推後兩步,腿驟然被勾住,吃醉的人不知哪來的力氣,兩下子把他軋在地上。
謝枝山承著兩個人的重,就那麼直撅撅倒下去,摔了個結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