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台側邊帶出的光帶很窄,來人站在裡頭,隻投出個修長且沉默的影子。
徐貞雙停下動作,自銅鏡中向後看。
過得半晌,那人終於動了。兩腿邁前,輪廓間次照進更大的光暈。
鼻梁秀挺,身形雋逸,隻是生了雙嫵媚的柳葉眼,比起尋常男子,似乎缺了一份朗氣。
他走到徐貞雙背後,伸手替她將發帶解開,又去卸那支多寶簪。待發鬆了,他掬著放下肩背,取了角梳一下下理順,動作說不出的溫柔。
從鏡中看,兩個人的輪廓都鑲了一圈金邊,等樣的柔和。
他彎下腰,從徐貞雙的耳廓蹭過去。
徐貞雙擰過頭,與他鼻尖相抵,四唇近在咫尺,是一說話便能碰到的距離。
模糊的亮,胭脂的香,然而佳人眼裡一派冷光。他伸手在她唇上揩一下,笑了:“這麼晚還留著妝,在等我?”
徐貞雙看著他:“光祿寺那名主薄,是你殺的。”
久到無需記著的小事被提及,趙東階懶懶一笑:“這可冤枉我了,那日我雖去過莊子,但老爺子發病,我還沒下水就回府了,怎麼殺人?”
早知這人不會認,徐貞雙冷冷盯著他:“你爹還活著?半口氣吊著不肯死,是怕這輩子作惡多端,死後入無間地獄,陰罰纏身?”
“怎麼,你想送他一程?”趙東階隨口一應,仿佛久居病榻的老父,確實是可以拿出來調笑的對象。
徐貞雙站直身:“不,我想送你一程。”她目光閃動,帶著極大的刺意:“你這種陰毒的人,死時一定連全屍都沒有,放心,我會替你念兩句往生咒的。”
趙東階散漫地欠了欠嘴,伸手掐住她:“可惜當初,沒毀了你這張臉。”力度太大,重到快把兩腮捏成一團:“要是擦了鉛,麵中破膿留個窟窿,你還能這麼橫麼?”
離得太近,徐貞雙背上飛起一層熱汗:“鉛是你投的?”
“不然你以為是誰,袁逐玉?她有那麼大膽子?”趙東階鬆了鬆手勁,指尖遊到她下巴,再停在唇珠來回地劃。動作露骨,說不出的曖昧。
徐貞雙咬牙:“野種,下賤的野種,陰劣的溝鼠。”她心裡恨出血,說話越便發尖利:“權位再高也掩不住你是個私生子,母不祥的野種!有娘生沒娘教的六趾怪物!”
罵完,陡然被放倒在地麵。頭磕在一片掌心,男人跪在她的身側,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是無比屈辱的姿勢。
“真是姐弟連心,昨日令弟也說了這樣的話,我堵不住他的嘴,便隻能是切了他一截小趾,這才讓他停了下來。”趙東階俯低身去,在她下唇輕輕咬了咬:“要看麼?”
汗上兩鬢,迫出蠕蠕爬動的細癢,徐貞雙抵開他:“放了我弟弟。”
“放他去哪裡?犯官之後又是逃犯,我不護著他,怕是一見光就要被衙門拉去砍了?”
“你說的事,我已經替你辦過了,你答應我要放了文禧,放了我弟弟的!”徐貞雙呼吸急促起來,妄想與這天生壞種講道理。
趙東階微微一笑:“辦過,不等於辦成了。謝枝山不還好端端活著麼?你今日去道場,焉知圍觀那麼多人裡,沒有你的舊情郎?”
梨木地板,刷在表麵的桐油早沒了那層光澤。樓上該是有人起身飲水,踢踏走路,步點響耳。
室內燭光微茫,在徐貞雙臉上灑出白蒼蒼的絕望:“我倒是後悔,當初沒有聽我爹的話,嫁給他。”幾乎每說一個字,便有一滴淚滑到頜緣。
“是後悔聽我的話害了他吧?”趙東階握住她的手,歪著頭笑:“你說,你爹要知道你害過他的得意門生,九泉之下,會如何訓斥你這個不孝女?”
說著,將徐貞雙的手引到自己脖子間,感受他喉結的仰動:“你也有苦衷,怪你那位嬌生慣養的弟弟吃不得苦,好好的邊城不待,居然敢逃……無端害你被連累,行那無恥之事。”
徐貞雙閉上眼,把頭撇到一邊:“滾。”
趙東階嗤地一笑:“當你這裡是香閨麼,本官很稀得待?”
他抽出手,任由徐貞雙後腦勺磕到地麵,發出咚地悶響:“賤籍女,沾了本官的身,本官都嫌臟。”
說著起了身,再不看徐貞雙一眼,頂著濯濯清暉出了教坊司。
隨從蝦著腰迎上來:“大人,如何?”
趙東階平著聲:“徐文禧被救走的事,她應當不知。”
“難道營救並非謝大人所為,還是……謝大人不打算告訴徐姑娘?”那人驚訝地猜測。
提及謝枝山,趙東階眉目陰鬱起來。知道目的但摸不清路數,最是令人氣躁。
低下頭,指腹間的唇脂慘紅一片,被他攏到掌心:“楊斯年什麼動靜?”
“北坨納貢,帶了位公主來和親,他正忙著歸置那位貴主……不過,咱們先前看的那幾個人,也快到他跟前了。”隨從跟著疑惑:“大人,為何不直接把人送到楊公公跟前,給他遞個人情,不正好麼?”
人情?趙東階往外走:“你當楊斯年是能籠絡能歸為所用的人?常伴聖駕的人,滑手得很,最是察言觀色裡的行家。東西喂到他跟前,他壓根不會看,隻能得等他自己去查。”
“可楊公公這回陰了西寧侯府一把,想必也是與他那妹子……”
“有可能,但未必。”趙東階撩袍上了馬車,人都坐進車廂了,突然又將車簾挑開個角:“看看她樓上住的是誰,既然不會好好走路,把腿弄折。”
幾句就要廢了人的腿,長隨也不意外,緊著應了。
馬車駛出巷外,星輝潑在地上,滿街艾香。
端午的夜,格外淵長。
轉天下值,謝枝山回到府裡,聽苗九報了差事。
“那些藥送過去,表姑娘喝完躺一會兒就好了,還出來跟小的說話,對郎君很是感激。”
謝枝山淡淡點頭,沒多大反應。
大老爺們管這種事,到底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功績。
據苗九說,按那方子去抓藥,藥房老師傅還跟著追問,問是哪個女科聖手開的。
不過無奈歸無奈,單這一項,彆說闌玉那渾小子了,天下男人都沒法跟他比。
還好他記得那藥方醫好了她,可見天爺的安排。自有道理。
這樣想著,不由感謝起那段憋屈的冤魂歲月。
這頭謝枝山兀自慨歎,而蕉月苑內,司瀅心頭則揣著沉甸甸的疑惑。
天老爺,真是出鬼了,為什麼謝菩薩不僅知道她信期,還會給她開行經的方子?
那什麼洞玄子,難不成是女科醫書?
蔑簾掀開,織兒捧著個東西進來:“姑娘,袁小郎又讓人送東西來了。”
是一艘紅木船,造型古樸,做工非常精巧。船底的機簧一拉,桅杆便會轉起來,帶得帆布也在打圈。
司瀅看著把玩了會兒,嘴角漏出懷戀的笑:“這樣的船,以前我們家裡也有。高高大大好幾層,海上的風一吹,沉沉浮浮,喝醉了站不穩似的。”
織兒彆的事上糊塗嘴快,但在司瀅的身世上很有分寸,從不追問,怕她想多了傷心,每每還要拿彆的事轉移她的心神。
這回轉念一想,就提到了謝枝山。
“姑娘身子好些了麼?”織兒問。
司瀅摸了摸鬢角:“沒事了,就痛一天而已,吃過那幅藥,也不怎麼覺得冷了。”
織兒掃了掃嗓子,把聲音壓低了問:“姑娘,你覺不覺得……郎君最近越來越怪?”
怪麼?司瀅把手蓋到爐壁,湊嘴說了一句:“確實挺怪,怪嚇人的。”
“……”
織兒坐起身來,走到門上左右看了看,確認外頭沒人偷聽,這才把門關起來,掏出一條五色線。
“這是昨晚穿在姑娘禙子上的,看姑娘不舒服,我沒來得及說。”
青白紅黑黃,五條擰作一股,是每逢端午都有人佩戴的飾物,也稱長命縷。
小孩兒家戴著驅蟲辟邪,未婚男女則纏到鐘意的人身上,以表心中愛慕。
司瀅心頭跳了跳:“昨夜人多,會不會是從彆人手上蹭過來的?”
織兒把頭搖成波浪鼓,說肯定不是,嗓門又壓低半分:“我先還以為是袁小郎的,但您聞聞……”
司瀅接過來,挨到鼻子旁邊嗅了嗅。
鬆枝香,乾淨且四平八穩,淆著些墨的清味。
是謝菩薩慣用的香。
她無措地抬頭,織兒也緊張地結巴起來:“姑娘,郎君……是不是愛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