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聽說有人檢舉官職買賣的貪墨案,他領人離燕京城去實查,最後帶回來一遝供詞,治了好些貪員。
過得一陣,又聽說當年蘇定河的案子又被扯出來,道是之所以傷亡慘重,也因為戶部克扣軍需,有貽誤戰機之責。
戶部中趙黨甚多,這宗陳案坐實,牽涉出不少利益相關人員。聽說那些日子,吏部七司都在挑燈夜勤,各曹忙無閒時。
再看太後,朝務上的一再受製,使得慈寧宮宣太醫的次數,慢慢要趕上皇帝住的乾清宮。
司瀅問哥哥,如果一再這麼鬥下去,最後會是個什麼場麵。
彼時她正燙了新做的藥袋,給哥哥敷著眼。
楊斯年半靠在躺椅上,渾身筋骨舒展,是在親人身邊才有的鬆泛。
聽了妹子的問,他斟酌著答道:“倘使太後審時度勢,願矮身退居,萬歲爺顧念先帝,也會給她個好台階。可她若執意對抗,勢必有鋌而走險的一天,到時,就怕不止落個難堪下場了。”
鋌而走險,這四個字聽起來就是要拚命的大陣仗。司瀅把匣子蓋上:“哥哥今晚還能回來麼?”
“什麼時辰了?”楊斯年問。
司瀅看了眼鐘漏,說還不到申時。
那就是還能躺一會兒,兄妹兩個坐著說了一通體己話,等到申時,楊斯年起來了,要往宮裡去。
聽他說可能明後才能回來,司瀅把早就準備好的匣子遞過去:“那帶著這些吧,乏了便燙起來蓋一蓋,剛好能眯一會子,緩緩精神。”
又不放心地叮囑道:“哥哥要答應我,身子比什麼都重要,一定留神歇息。腦子暈乎了不能逞強,歇上片刻,處理事情還能更清明。”
宮裡呆了這些年,從小火者爬上掌印位置,楊斯年挨過冷眼打罵,也受過巴結奉承,然而千百張嘴裡,唯有手足間的溫情無可代替。
想起謝枝山,他沉吟道:“小芽兒,你彆怪哥哥,哥哥是當真不想看你被卷進朝堂是非,不想看你為了個情字,搭上自己安危。”
“哥哥為我好,我省得的。”司瀅笑了笑,走到簷下去打傘。
楊斯年也跟了出去,再度說:“男人的臉其實最不值錢,你喜歡好看的,馬上秋試了,有的是俊秀後生。我給你留意著,倘使有風姿過人的,也不拘他什麼名次了,隻要人好肯聽話,又得你中意,咱們養著他也不怕。”
司瀅皮笑肉也笑,學得自己這膚淺的毛病真是入了哥哥的腦,怕這輩子也難摘。
外頭下著雨,楊斯年在妹妹親自打的傘下到了府門口,兄妹兩個揮手作彆。
在馬車裡看了幾封奏本後,楊斯年入了大內,前往宣和殿的中途,與西寧侯碰了個正著。
再看後麵,是悠然邁來的謝枝山。
西寧侯滿臉陰氣,怒容難散,相比之下,謝枝山則淡定許多。
即使闊步而行,腰間的牙牌和印綬也是穩穩當當,不似有些官員邁著方步,飾物亂撞不休。
他撐著把傘,風流俊邁,光那幅四平八穩,便是女兒家愛的美姿儀,也難怪自己胞妹會被他勾住。
寒暄幾句,各有去處。
待到避人處,楊斯年招來守著的小太監:“適才謝大人與侯爺在說什麼,可聽著了?”
小太監蝦著腰:“回老祖宗的話,前麵小的沒怎麼聽清,隻聽見侯爺後頭揚高聲調,諷哂謝大人仗勢而為,總有栽跟頭的一天。”
“謝大人呢?”
“謝大人說起碼他有勢可仗,不像侯爺隻能貪口頭之快,又問侯爺戎馬半生,以往打過的勝仗,是否全靠惡語詛咒得來?”小太監如實轉述道。
戎馬半生,勝仗。
楊斯年接了些雨來搓手。文人的嘴就是犀利,西寧侯確實常年馳騁沙場,然而吃過的敗仗卻也很可觀,拿那樣的話去懟人,就是在拐彎抹角戳人心窩子了。
不過這位西寧侯確實糊塗,雖說戰功不多,但看在祖上從龍有功的份上,也得了陛下敬重。侯府那位嫡女當初說是從後位退到貴妃位置的,拋去皮相不提,如今觀其德儀,連封貴妃都是抬舉。
這樣情形還得得聖上榮寵,闔府便該知足。然而人心肉長,人心,卻始終是不足的。
暗自思量中,秉筆太監慌步跑來:“老祖宗,陛下又犯喘了,您去看看?”
心神驟緊,楊斯年快腳前往:“怎麼回事?昨日不還好好的,怎麼又喘了?”
那人吞吞吐吐,在楊斯年淩厲的喝斥聲中才囁嚅道:“陛下,陛下今日有禦幸……”
楊斯年停下步子,緊湊起一雙眉道:“太醫分明有囑,需禁房\\事,哪個這麼大膽,人又是怎麼放進去的?”
秉筆也頗無奈:“是……貴妃娘娘,娘娘裝扮成典藥太監,進了帝寢。”
這就太荒唐了,大縉建朝以來,還沒出過這樣媚主邀寵的妃嬪,遑論這人還是四妃之首。
當中諸事無需多想,楊斯年把袖子一甩:“必是有見錢眼開的被買通了,她才能順利進去……既然要錢不要命,便統統查辦!”
說罷一麵詢問病情,一麵飛快往乾清宮趕去。
雨勢漸密,潤了空氣,濕了草木。
席榻上支了個懶架,司瀅靠著在翻書,織兒端著茶壺進來,看了她一眼。
“怎麼了?”司瀅揭過一頁,望回去。
織兒搖頭,再搖搖頭,忽然格格地笑了兩聲,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
“撿錢了?”司瀅好笑地問。
織兒說沒有:“姑娘您坐著,前頭送瓜果的商戶來了,我去聽一個西瓜放井裡湃著,晚點咱們開了來吃。”
司瀅想了想:“多選兩個吧,府裡都分一分,雨後正好吃西瓜,甜津津的。”
織兒脆脆地應了聲好,轉身出去了。
這丫頭怕是被饞暈了頭,出去也不記得關門。
司瀅朝門口看了兩眼,隻自己周身懶懶的,也沒什麼勁站起來,便由著房門大敞,想織兒應該很快回來。
席麵舒服,雨天又沁涼沁涼的,風從水晶掛簾的縫隙走進屋裡,帶著好聞的草腥味。
書看著看著,司瀅犯困了,徑直往後一躺,半張臉躲在書頁下頭,蓋上了眼皮。
白天睡覺容易魘著,她忘了自己有這個毛病,才淺眠片刻便鬼壓床似的,眉心蹙著,四肢動彈不得,想翻個身都難。
好不容易掙紮著醒來,然而一睜眼,卻發現有人正掀開簾子朝她走過來。
髻上步搖輕俏地晃動,身姿綽約又嫋嫋,然而高得嚇人。
老長個影子包到身上,司瀅嚇得打了個激靈,把書砸過去時那人一個箭步壓過來,捂住她的嘴:“是我。”
清越低潤,是謝枝山的聲音,可司瀅揚起視線一看,人傻了:“你怎麼、這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