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晶梅多年前當村乾部時是大家長一般的人物, 不管村裡出了什麼大事小事,隻要村民們自己解決不了,都要上辦公室請她出馬。時間長了, 她習慣將一切包攬上身, 幾個月前江珩的弟弟妹妹們剛到海島,她差點就要幫忙給他養孩子了。然而她愛人程旅長硬是攔著, 說小江同誌不愛麻煩人,最終才隻能作罷。
在她看來,完成幾乎不可能的任務才有成就感,如果給她一個機會, 她還真想搭把手, 把這個小孩培養成個高中生。
後來,董晶梅就想,養孩子不成,給小江介紹個對象總沒問題。可這小子,簡直是油鹽不進,不管她怎麼說, 他就隻有冷冰冰的回應——不要。
現在好了,油鹽不進的江營長落到她手上。
董晶梅都沒急著表明自己的想法,一個勁逗著小江同誌玩兒,時隔多年,好不容易才發現他也有這樣的一麵, 就是光帶著大院裡其他軍人和家屬看熱鬨, 都有勁。
董晶梅跟前, 寧蕎微微垂著眼,儘量讓自己眼底的笑意不明顯一些。
江珩發現了,睨她一眼。
寧蕎立馬收斂, 憋笑憋得更辛苦了。
大院裡的人和董晶梅一樣,都津津有味地看著這一幕。
新婚小夫妻暗戳戳的互動,實在是太膩歪了。
大家小聲嘀咕著小倆口膩歪,說得寧蕎又有點不好意思。
江果果湊近了一看,大院的叔叔嬸嬸們真是沒見過世麵。
上輩子,大哥和小嫂子的眼神才叫膩歪,有時候她和二哥哥都快要看不下去,一遍遍深切地意識到,趕走小嫂子是真不可能。
“那些小夥子們,都是一表人才,英俊的嘞。”董晶梅等了半晌,又重複一遍。
江果果大聲道:“我大哥才英俊呢!”
江珩沒想到關鍵時刻還是妹妹救自己出火坑。
他望向江果果,當大哥的,這回眼神是出奇的溫和。
詹霞飛見狀,也忍不住說出真心話:“我媽說了,咱們整個清安軍區就沒有比江果果大哥更英俊的男同誌了!”
詹霞飛的母親恰好出來喊閨女回家睡覺,一時之間,整個人都石化了。
她一個已婚同誌,在私底下議論軍區哪個男人更英俊,閨女居然還能毫無心理負擔地說給全大院聽,真是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趁著沒人注意,轉身悄悄回家,不催回家了,愛睡不睡!
“江果果大哥比我爸還英俊!”
“比我舅還英俊!”
“比賀叔叔還英俊!”
孩子們七嘴八舌,加入對話中。
大院裡笑聲響亮,帶著善意。
江珩:……
場麵又逐漸離譜起來。
董晶梅也發出爽朗的笑聲:“行行行,不逗你們小倆口了。前些天江營長打結婚報告的時候,我就聽說他要娶媳婦,沒想到這麼快。現在看見你們倆這麼好,肯定是打心眼裡高興的。時候不早了,大家該乾啥乾啥去,都散了吧。”
等到人群慢慢散去,董晶梅走到寧蕎身邊。
“你叫寧蕎對吧?”董晶梅說,“這兩天我一路都在趕車趕船,白天剛從公交車下來,整個人都快虛脫了。得虧碰見你,幫我這麼一個大忙,我真不知道怎麼謝你了。”
“不用謝。”寧蕎嘴角上翹,溫聲道。
“要的。”董晶梅說,“那會兒你自己還有事,都不願意推托,這恩情我記著呢。”
寧蕎剛才聽耳邊的議論聲,已經知道董晶梅是程旅長的愛人。
她笑道:“晶梅姐,您和程旅長願意把自行車讓給我,我才要謝你呢。自行車不好買,你們等了這麼久,我也特彆不好意思。”
“扯平啦。”江果果在邊上搭話。
董晶梅樂出聲,察覺到不遠處劉麗薇的眼神,說道:“不好買,又不是買不到了,早晚的事情而已。為這麼點小事,犯不著不好意思,我沒這麼小心眼。”
錢副團長的眉心夾得死死的,瞪了媳婦一眼。
劉麗薇神色訥訥。
自己怎麼成小心眼的了?
董晶梅和寧蕎聊得熱絡,一路拉著她的手,將她送回家。
媳婦剛出門時,被妹妹牽著,現在要回家,又被董主任牽著,江珩隻能遠遠跟著。
落在後邊時,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的柔軟和冰涼,仿佛還未消散。
江源和江奇玩到最後一秒,準備趁著大哥回來之前爬窗回屋。
兄弟倆小聲說著話。
“幸好沒搶我們小嫂子,我剛才還想呢,搶走大哥是可以的,搶走小嫂子,我要去拚命!”
“就是,要大哥就直接拿走吧,不用提前跟我們說,我們都同意!”
自己兩個弟弟的聲音,化成灰都認得。
江珩尋找聲音的來源,看見他倆已經悄悄溜到自家屋子的後院,翻窗回去。
江營長:……
直接拿走大哥?
弟弟們果然不如妹妹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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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這個點了,即便寧蕎邀請,董晶梅也沒進屋做客,隻說下次。
她在門口和江家人打了聲招呼,離開的時候還心情愉悅,大老遠看見劉麗薇,又在心底罵了一聲晦氣。
現在再回過神,她就想明白了,敢情劉麗薇是一直在挑撥離間呢。
“晶梅姐!”劉麗薇迎上來,想著得找補一下,“你沒不樂意就太好了,我還擔心你會生新媳婦的氣。”
“挑事呢你?”董晶梅斜她一眼,“一輛自行車而已,我們老程給就給了,又不是沒把錢拿回來,我還能咋地?”
“是是是。”劉麗薇賠笑臉,“我想岔了。”
“用你們文化人的話說,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董晶梅慢悠悠道。
劉麗薇的嘴角又僵了一下。
“這事就算過去了。”董晶梅心平氣和地說,“但我這個老大姐,還是得提醒你一句。新媳婦來咱們這裡,人生地不熟的,表麵上再鎮定,心裡頭肯定是無助的。人家小姑娘嘴巴甜,喊咱們一聲姐,但以咱的歲數,都能把人家生下來了。小姑娘有什麼做得不好的,我們多擔待、多提醒,要是沒什麼做得不好的,就彆刻意為難。聽見了沒有?”
劉麗薇大半輩子都在教訓人,現在倒反過來被一個沒文化的給教訓了。
她想解釋自己不是刻意針對寧蕎,可董晶梅打了個哈欠。
“回去歇著了。”
劉麗薇心裡憋著火,不願回家,就在大院裡瞎溜達。
等到轉了一圈又一圈,突然看見剛才打哈欠的董晶梅,居然正站在白主任家門口,和她談笑風生。
劉麗薇氣得要命,不是說回去歇著嗎?
一個農村文盲,倒在她跟前擺起譜了!
“你說寧蕎下午去抬水泥了?”董晶梅詫異道。
“去是去了,就是一場誤會而已,她的身子骨吃不消,沒乾活就回來了。”白主任笑道,“她倒是健談,去轉了一圈,回來和不少大院裡急著找工作的同誌打成一片,聊了一路。”
“扛水泥是誤會,但想找工作總不是誤會吧?”董晶梅問。
白主任沒聽明白:“啊?”
“這丫頭想找工作。”董晶梅豪爽地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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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臨睡前,江果果格外興奮。
平時小丫頭睡覺就不老實,得折騰好一會兒,今天更甚,拉著寧蕎念叨好久。
“詹霞飛說,她家裡有一個瓷娃娃,是她爸爸媽媽去供銷社給她買的!”
“瓷娃娃有眼睛,有嘴巴,還有鼻子,像真的一樣。”
“明天我要去她家,和她玩。”
寧蕎聽了好久,終於知道,小女孩興奮,是因為交到朋友。
“你喜歡和詹霞飛玩嗎?”
“應該是喜歡的吧。”
“那你們現在已經是朋友了。”寧蕎笑著說。
江果果愣了一下。
她記憶中,上輩子自己好像也和詹霞飛短暫地做過朋友。
兩個小女孩的友情來得快,可去得也快,有一回她去詹霞飛家裡做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來詹霞飛的媽媽就不讓她們一起玩了。
沒過多久,詹媽媽又來了學校一趟,請老師給她們調換位置。
再之後,詹霞飛就沒在江果果的記憶中出現過。
“可能很快就不是朋友了。”江果果嚴肅道。
“為什麼呀?”
“可能我打她了?可能我罵她了?”江果果認真回想,搖搖頭,“不知道,反正每次都是這樣。”
她的生命中出現過很多身影,可慢慢地,這些身影最終都會消失不見。
每次都一樣。
“那你為什麼要打她、罵她呢?”寧蕎反問。
這個問題把江果果難倒了。
她猶豫半晌,又搖搖頭。
月光灑進屋子裡,落在小女孩的臉蛋上。
一雙眸子格外漂亮,閃著明亮、俏皮的光。
“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為什麼要趕走她?”寧蕎好奇地問。
江果果思索著:“就算我不趕她,她也會走的。”
她低下頭。
兩隻小手捏住被角,又鬆開。
“該走的就會走,像我媽。”
“可也有好多人沒走。”寧蕎輕聲道,“你爺爺、你個哥哥。”
江果果笑了:“對,還有小嫂子呀!”
寧蕎輕笑。
小女孩摸索著長大,亮出一身的刺,是為了保護自己。可這些尖銳的刺,雖能抵禦攻擊,卻也有一定的幾率,傷害到真正想留在她身邊的人。
江果果聽小嫂子對自己說,人和人的相處是相互的,很多情況不能一概而論,得用她的腦袋瓜子好好判斷。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屋子裡靜悄悄的。
門外傳來敲門聲,不輕不重,帶著規律。
寧蕎懶洋洋的,不願意動,喊江果果去開門。
小女孩赤著腳,打開門,仰起頭:“大哥!”
她大哥怎麼來了?
寧蕎鑽進被窩裡,腦海中還回蕩剛才手腕被握緊的一幕,閉上眼睛裝睡。
“睡了嗎?”
“睡了。”寧蕎的聲音悶悶的。
“睡了怎麼還會說話?”江果果一本正經,“大哥,小嫂子跟你開玩笑呢!”
“能進來嗎?”
“當然可以啦!”江果果拉著她大哥往屋裡走。
江珩:……
感謝果果。
寧蕎隻好從被窩裡出來。
她發絲柔順,垂落在肩膀上,用手輕輕捋到耳後,露出雪白小臉。
“聽白主任說,你問彆人哪裡能找到合適的工作。”江珩溫聲道。
寧蕎點點頭。
大院裡果然沒有秘密,她幾個小時之前剛說,幾個小時之後,就傳到江營長的耳中。
“你是缺錢嗎?”江珩又問。
江珩和軍區大院裡其他家屬少有交集,但在部隊裡聽其他戰友提起,他們的媳婦總是想著找份工作補貼家用。
江老爺子給的彩禮,父母給的嫁妝,都在寧蕎手上。
她想都沒想就擺擺手:“不缺。”
可話音落下,她的手中,多了一張存折。
寧蕎怔愣。
“這是家裡的存折。”
“每個月的津貼和補助,我已經存進去了。”
“等到下個月再發,直接交給你。”
“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我們家裡的錢還夠用。”
寧蕎低頭看著存折。
江珩怕她不好意思翻開,便伸手幫忙。
看著存折上的數字,寧蕎抿了抿唇。
說家裡的錢還夠用,江營長是謙虛了,這不是還夠用,是很夠。
“你自己拿回去。”寧蕎嘟囔。
“你收著。”江珩低聲道,“本來就是要給你的,隻是這兩天忙忘了。”
結婚沒幾天,其實寧蕎和江珩一點都不熟。
存折很輕,可這麼多的錢,卻沉甸甸的,像是整個家的重擔都落在她手上。
寧蕎還回去,江珩又推回來,就像這存折燙手似的。
江果果完全不知道大哥和小嫂子在忙什麼。
她還急著和小嫂子繼續聊天,聊好朋友的話題呢。
上輩子,存折也是由小嫂子保管的,江果果見怪不怪。
她將存折抽走,放到小嫂子的枕頭底下,乾脆道:“收下了,大哥出去吧!”
江果果動作敏捷地下床,推著她大哥往外。
江珩失笑。
等到推走大哥,江果果回頭蹦到床上。
她搓搓小手,要開宰了!
“小嫂子,你現在是不是有很多很多錢?”
“挺多的……”
“可以給我也買一個瓷娃娃嗎?”
“問你大哥。”
“小嫂子,大哥說錢方麵的事情,不用問他,你說了算!”
寧蕎疑惑:“什麼時候說的?”
江果果笑眯眯。
上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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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裡大部分沒有工作的家屬,閒暇時候能做的就隻有件事,洗衣、做飯以及在院子裡閒聊。
生活很枯燥。
寧蕎的生活比她們更枯燥。
她不會做飯,洗衣服也被家裡兄弟包攬過去,至於在院子裡閒聊——
很多比她年紀大的嬸子們聊的話題,她插不上嘴,人家把她當成小姑娘,最多問她睡好了沒有、中午吃了什麼等等。而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媳婦,院裡並不多,除了和她壓根合不來的原女主,就隻有每天一早就要去銀行上班的儲蓄代辦員沈玉雪。
時間長了,寧蕎也悶得慌。
她學著其他家屬,拿著大盆子,坐在小院裡洗自己的衣服。
寧蕎抹上肥皂,在搓衣板上搓搓衣服,她平時就是個講究人,就連衣角和領口都找不到汙漬,百無聊賴地搓著,快要打瞌睡。
秀蘭姐笑著喊:“小寧同誌,衣服又不臟,彆放這麼多肥皂,多浪費啊!”
聽見有新鮮事,其他嬸子們也圍過來看。
寧蕎滿手的肥皂泡泡,聽她們說著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實在是怪難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