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一次, 蘇青時感受到所有矛頭對準自己的滋味。
不在意旁人目光是一回事,可被誤解又是另外一回事。寧蕎和傅倩然已經夠幸運的了,原本隻需要招一個人的崗位,最終袁校長為她們開了先例, 都已經風光到這份上, 卻還是對她咄咄逼人。
“表麵一套, 背地裡又是一套, 咱們大院怎麼出了這麼一號人物?”劉麗薇一臉鄙夷地搖搖頭。
劉麗薇這人, 平日裡不討喜, 可畢竟人家當過老師, 有時候腦子轉得還是快一些。這會兒其他嬸子們一聽,不由又想起前些天她說的那番話。
蘇青時裝作不經意地告訴她婆婆, 傅政委給閨女開了後門,這樣一來, 就算她最後沒得到這份工作,其他人也不會笑話, 相反還為她感到惋惜,一個小姑娘遠嫁海島, 沒有什麼可依靠的,連個為她出頭的人都沒有,受到委屈也隻能忍了。
至於傅政委那邊,就算他閨女真成了軍區小學的教師,也不光彩,明裡暗裡總會有閒言碎語冒出來,說傅倩然自身沒有實力,靠的是一個在部隊裡當大官的爹。
可事實真是這樣嗎?
軍區小學出的告示,紅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 每一輪的分數都有出處,朱老師甚至還能硬氣地表示,如果蘇青時同誌還有疑慮,大可以和校方當麵對質。
大院嬸子們吃虧在過於樸實,沒將蘇青時想得太陰暗,現在從頭到尾想了一番,實在是不敢置信。唐副營長家媳婦的心,怎麼就這麼黑?
朱老師前頭都說了,原本沒打算將每個同誌落選原因的告示貼出來,隻是一氣之下,為了自己的學校正名而已。如果她真沒貼,所有人不就著了蘇青時的道了嗎?
“咱們軍區大院的領導多了,有些人的子女能考上高中,有些人考不上。有些人的子女有本事進正經單位,有些人的子女到現在還隻是在單位當臨時工。大家分明是各憑本事,你倒好,給全部的乾部子女身上潑臟水。”
“領導乾部們如果真有什麼問題,你大可以去舉報,怎麼能在背地裡中傷彆人呢?”
“你這人的心思真毒,敢情誰考上好高中、好單位,都是靠關係,就你一個人清清白白!”
朱老師剛才就覺得蘇青時這人古古怪怪的。
這會兒見大院裡所有軍屬都被惹急了,而對方仍不服氣的樣子,心底更憋氣。
造謠沒有成本,如果所有人都在外邊胡亂詆毀他們軍區小學,對學校口碑與聲譽的影響簡直是太大了。
“蘇同誌,袁校長讓我給你帶一句話。”朱老師意味深長道,“那天麵試後,你說丟了自行車鑰匙,特地跑回會議室拿,他就已經覺得不對勁了。整個會議室裡亮堂得很,地上有沒有鑰匙,一眼就看得出來。袁校長說,你的人生還很長,一次失敗的麵試經曆而已,吸取經驗教訓,下回還能再接再厲。可如果,你不把心思用到正道上,這路走歪了,將來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朱老師這話說得很重,話音落下,她沒有再逗留,轉而望向寧蕎和傅倩然。
“寧同誌、傅同誌,通知我給你們帶到了。”朱老師語氣緩和,笑著說,“請下周一早上九點,準時來我們學校人事處報到。”
等朱老師走了,大院裡的人,說話就更不客氣。
“還自行車鑰匙呢,你哪來的自行車?”
“睜著眼睛說瞎話。”
“上回紮彆人的自行車輪胎,就是因為自己沒有,所以眼紅了……”
蘇青時的耳畔充斥著責罵聲。
她目光冷然地望去,一張張或肥胖、或瘦削,或醜陋的臉上,滿是刻薄的神情,就像是如果不瞅著這機會陰陽怪氣幾句,便虧了似的。
她們說的話太難聽了,她的腦子嗡嗡作響。
大院裡熱鬨得緊,白主任一開窗便暗道不妙,立馬去隔壁找駱書蘭。
“你說什麼?我閨女當上軍區小學的教師了?”
“這不是重點,院子裡都亂套了,咱們先去——”
“我閨女真成老師了?”駱書蘭麵露喜色。
白主任都要氣笑了:“是是是,倩然和寧蕎都通過學校麵試了。”
“兩個?不是說隻招一個嗎?”駱書蘭仍舊美滋滋的。
白主任:……
“我去喊晶梅。”
駱書蘭樂得眉開眼笑,快步往紮堆的人群走去。
轉眼就看見唐副營長。
唐鴻錦這一趟出遠門,一去就是七八天時間,回來時風塵仆仆的,還拉著兩個小不點。
倆孩子三四歲的年紀,小臉是粉雕玉琢的精致,眨巴著眼睛到處看,懵懂天真,又有些怯懦。
此時的他,多少已經猜到蘇青時那邊出事了。
他恨不得立馬衝進人群護著媳婦,可一對雙胞胎仰著臉蛋,快要被這陌生的環境和爭吵聲嚇哭。
“舅舅先帶你們回家。”唐鴻錦溫聲說了一句,牽著倆孩子趕緊往家裡走。
房門剛打開,唐母立即迎上來。
她的眼睛驟然通紅,一把將兩個孩子擁住。
兩個孩子,是真的受罪了。
他們的父母是雙職工,夫妻倆都在製藥廠工作,工資高,還體麵。可偏偏倆口子都有上山研究那些古怪藥材的愛好,那天上了山,就再沒回來過。倆孩子沒了父母,被家裡爺爺奶奶、大伯大伯母、一伯一伯母以及三姑和三姑父當皮球一般踢,折騰到現在,原來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蒙了塵,灰撲撲的。
他們還這麼小,就已經知道自己是不受歡迎的,被姥姥摟進懷裡時小心翼翼,脊背僵直。
唐母忍不住,蒼老的臉上布滿淚痕:“彆怕、彆怕,咱們到家了。”
唐鴻錦也紅了眼眶,用手揩了揩眼角,轉身開門。
可忽地,他看見母親猛然站起,快步向大門走來。
唐母雙臂張開,嚴嚴實實地擋住大門:“你不能去。”
“媽,青時還在外麵。”
“就是因為她在外麵,你更不能去。”唐母說,“你媳婦這次犯了錯誤,而且是錯大發了。你非要上趕著和她一起挨罵?”
“媽——”
“讓她自己解決,指不定彆人就當成家長裡短的事,念叨念叨也過去了。但如果你也去了,事情傳到部隊領導耳朵裡,他們怎麼看你?”唐母越說越激動,厲聲道,“你不要自己的前途了?”
唐鴻錦沉下臉:“媽,媳婦是我自己娶回來的,我要護著她。沒理由她被人欺負到牆角跟了,我還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您放心,出什麼事,我自己負責。”
“差不多行了,反正我一定要去,彆在孩子們麵前糾纏,免得嚇到他們。”
話音落下,唐鴻錦輕推開母親的手。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
唐母神色黯然地聽著軍靴踩在地上的聲響,一聲又一聲,沉重地敲進她的心底去。
一對雙胞胎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唐母強顏歡笑,走上前去:“餓了吧?姥姥給你們做一碗雞蛋羹。”
兩個孩子不出聲,抿著小嘴,吞了吞口水。
像兩隻小饞貓。
唐母慈愛地摸了摸他們的腦袋:“一人一碗。”
-
蘇青時悶聲不響。
她輕咬著唇,倔強地看著麵前一張張麵孔,忍著鼻酸,不讓眼淚掉下來。
這些人說的話,太尖酸刻薄,他們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用最大的惡意揣測她。
可她不是這樣的。
過了許久,蘇青時顫抖著聲音說:“沒有好好念過書,是因為在我們那個村子裡,能念書的女娃本來就少。我一直在爭取,念完了小學,升上初中,課程很難,可我學習成績優異,是公社中學裡數一數一的優秀。後來家裡不同意我再念書,想方設法去學校鬨,就連班主任都拗不過他們,勸退了我,整個過程中,我已經儘力了。你們仗著自己出身好,嘲笑沒有沒有文憑的人,又有多高尚?”
平日裡,就算有人善意與蘇青時打招呼寒暄,她也隻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冷淡得很。誰都沒聽她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
為了不讓閨女念書,跑到學校裡鬨,這對於十多歲的初中生來說,是多大的傷害?從來不知道,她的身世這麼可憐,一時之間,大家都沉默了。
蘇青時話音落下,看見不遠處董晶梅的身影。
她轉而望向寧蕎:“所以沒有文憑可恥,活該被你們看不起,是嗎?”
蘇青時深吸一口氣,仇視地瞪著她,又質問:“沒有文憑就丟人,就活該去死嗎?”
“沒念過書的人,連爭取好工作的機會,都不配得到嗎?”蘇青時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寧蕎:?
柿子光挑軟的捏,是她看著最弱嗎?
“算了算了,也沒多大事。”
“蘇同誌這會兒也不好受,就彆——”
“沒有文化不可恥。”寧蕎平靜地打斷想要打圓場的人,說道,“不丟人,不必去死,也不是不配得到競爭工作的機會。”
“我從前生活的職工大院,大把沒有文憑的人,也不像你這麼尋死覓活的。”她繼續說,“你得到了競爭工作的機會,有實力的通過麵試,沒實力的自然落選。你也說了,課程很難,學習不容易,高中也不是人人都能上的。怎麼在你口中,我們有文憑的,就像是走了捷徑呢?”
蘇青時怔了一下。
大院裡剛才還在同情蘇青時的人,這會兒終於回過神。
她站在道德的製高點,去抨擊所有人,大家夥兒也是糊塗了,居然被她牽著走。
還得是寧蕎思路清晰,語氣輕柔而又有力量,四兩撥千斤地,重新切中要領。
否則,就真要被蘇青時繞進去了。
“你在背後捅人刀子被拆穿,是非不分,難道還指望大家誇你嗎?”寧蕎疑惑地問。
“說得好!”一道爽利的聲音響起。
董晶梅走上前:“自己做錯了事情,非但不道歉,還搞得自己像是可憐蟲。是寧蕎欠你的?倩然欠你的?”
“咱們之前大院也有去找工作的,誰都想吃商品糧,正式單位招人要考核,沒通過的,難受歸難受,回家做好準備下次再試,怎麼你就這麼多事?”董晶梅脾氣火爆,嗓門也洪亮,說話不帶拐彎抹角的,直接沒好氣道。“諷刺寧蕎教不好自家小姑子,諷刺倩然靠關係走後門,怎麼就你最清白呢?沒文化就能在背地裡暗戳戳做些小動作了?彆成天怨天尤人的,說文化人嘲笑你,我連小學都沒念過,靠掃盲班認了幾個字,咋不見彆人來嘲笑我?”
這些話,大院裡其他人壓根就說不出來。
寧蕎和董晶梅,簡直是大家夥兒的嘴替。
江家弟弟妹妹們都一愣一愣的,聽小嫂子說話時,心想還是得念書,隻有念夠了書,以後跟人家吵架才不會被帶溝裡去 。但等到董主任一來,聽她說話時,仨孩子就又鬆懈了,其實念不念書都一樣,能把話說明白,一樣鏗鏘有力!
不少人附和起來。
蘇青時已然啞口無言。她強大的自尊心,無法承受這一切,可腦子卻像是裹上漿糊,無法回擊。
唐鴻錦趕到時,看見蘇青時麵色蒼白地站在原地,承受著所有人的攻擊。
明明已經脆弱到不堪一擊,卻還是直直地站著,他的心一緊。
蘇青時抬起眼,與他對視。
她心頭一顫,下一刻,垂落的手被唐鴻錦握緊。
他不回頭,踏著身後的閒言碎語,毫無顧忌地帶走蘇青時。
傅倩然望著這一幕,又想起自己遇到的那個男同誌。
她扯了扯寧蕎的手,有點羨慕地說:“你看他們,好恩愛。”
寧蕎:?
甜寵文畢竟是甜寵文,原劇情對男女主的感情著墨極多,被歌頌的神仙愛情。
“有什麼恩愛的,這也值得你羨慕。”駱書蘭寵溺地瞪閨女一眼,“你手上這紅紙,讓媽看看。”
等到真真正正看見紅紙上自己閨女的名字之後,駱書蘭的嘴角止不住上揚。
想不到,這丫頭還有點能耐,真當上老師了!
再一看紅紙上還有寧蕎的名字,駱書蘭也是打心眼裡為她高興。
這大院裡,有不少軍人媳婦,可她最喜歡的,就是江家新媳婦。自己閨女和江家新媳婦走得近,她放心。
“走了?唐副營長就這麼把他媳婦帶走了?”
“也不說幫他媳婦道個歉了,就連一句交代都沒有。”
“以前還覺得小唐這人挺好的,我還差點把我遠房小表妹介紹給他呢。”
“唐副營長就是有點優柔寡斷,磨磨唧唧的,不過當丈夫沒話說,多護著媳婦。”
“呸,還沒話說?他這護著媳婦都不過腦了。”
“一個被窩裡睡不出兩種人唄……”
江果果吃夠了瓜,去拉寧蕎:“小嫂子,回家啦。”
寧蕎垂下目光看她:“你怎麼還在?”
江果果撓撓頭:“正要回去寫作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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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蕎有工作了,這事江珩剛進家屬院就立馬聽人說起。
大院嬸子們的讚美聲就沒提過,小姑娘剛來海島,靠自己的能耐就把工作落實下來,天大的出息。
“多少人犯愁,擠破頭都想進家屬工廠,寧同誌就隨隨便便報個名,居然直接成了軍區小學的老師。”
“咱們這兒小學教師是有軍區補貼的,聽說工資不低。”
“真能乾啊!”
“好了好了。”白主任笑道,“就彆誇了,要不一會兒小江得不好意思。”
嬸子們直直地望去。
哪裡不好意思了?他聽得有滋有味,都不急著走,很讚同呢。
江珩還在聽大家說著自己媳婦的好話。
等抬起眸,嬸子們憋著笑意,眼神揶揄。
“哪裡哪裡。”他想著自己爺爺平時謙虛時說的話,擺了擺手。
白主任:……
小江同誌還是太年輕,裝謙虛都不太像。
屋子裡,三個孩子們正和他們小嫂子一起在廚房忙。
準確來說,是江奇在忙,江源和江果果則負責一起把小嫂子趕到客廳去。
大哥說了,小嫂子身體弱,不能乾臟活、累活、重活來著!
好不容易,江源和江果果終於將小嫂子哄到客廳。
廚房裡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成為江奇的天下。
他拿著大鍋鏟,靈活將鍋鏟在指尖打了個轉,“哐當”一聲往大鍋裡撥弄。
在廚房裡忙活的江奇,簡直是如魚得水,那滋味,可比學習要有樂趣多了。
今天小嫂子找到工作了。江奇不由也想著,長大之後,他會做什麼工作?
有沒有機會成為一個廚師?
江奇捏了一小撮鹽巴,丟進鍋裡。
鍋裡分明沒有放太多油,可這盤青菜,卻被他炒得油汪汪的,色香味俱全。
江奇越乾越起勁。
上輩子他有沒有成為一個出色的廚師?這事,隻有大哥知道!
“我還是進去幫忙吧。”寧蕎說。
“不用,你就在這兒歇著。”江源整個人擋在寧蕎身後,兩隻胳膊攤開,說嚴防死守都不為過。
“那我一會兒洗碗?”寧蕎問。
“不行,我洗!”江果果用力搖頭,又補充,“還有一哥和大哥一起。”
開門進來的江營長:……
真是個好妹妹,乾活還不忘給不在場的大哥指派任務。
寧蕎咕噥道:“哪有乾吃飯,不乾活的,這多難為情。”
“ 小嫂子都有工作了,乾什麼活兒!”
“還沒開始上班呢。”
“所以你得養精蓄銳呀!”
寧蕎正說著話,聽見腳步聲傳來。
抬起頭,是江珩回來了。
江源和江果果的思緒又飄得好遠,說著小嫂子上班的話題。
小丫頭可開心了,雖說她放學的時間不一定能湊上小嫂子上班的時間,但早上出門上學總能一塊兒去。
“小嫂子騎車,你走路,你們怎麼一塊兒去?”江源瞥她。
“車後座還能坐人,讓小嫂子載我!我們班的同學一定會很羨慕的。”
“小嫂子載不動你。”
“誰說的?”江果果鼓起臉頰,“那我今晚少吃點肉。”
寧蕎失笑,再看一眼備受冷落的江營長,更想笑了。
他都回來好一會兒了,弟弟妹妹都沒發現,壓根沒搭理。
“你回來啦。”寧蕎很給麵子地給了江同誌一個台階。
江珩的眼底染了笑意,點點頭:“回來了。”
話題到這裡,就差不多要結束了。
可她剛要收回視線,又發現,江珩非常期待地望著自己,等待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