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珩上一世的記憶, 以緩慢的速度逐漸複蘇。
在他親眼看見這個叫陳文的男知青之後,仿佛碰觸到某個開關,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上輩子,陳文是帶著目的接近傅倩然的。
傅政委家的閨女, 家境優渥, 有足夠強大的背景。他在她麵前展現了自己最好的一麵,幽默、有才華、溫柔細膩, 連摘來的一朵路邊小花, 都會被他賦予浪漫自由的意義。
傅倩然難以抵擋這樣的攻勢,被他吸引。傅政委和駱書蘭聽說之後, 托人在陳文的老家打聽他, 說是他家裡環境艱苦, 但自小聰明, 也有自己的遠大抱負, 傅政委便見了陳文一麵。
憑直覺,他認為陳文接近自己閨女是彆有用心, 與愛人極力阻止閨女的這段姻緣。
傅倩然不是溫順的性子,父母越是阻撓,她越愛得深沉, 和陳文出雙入對,甚至還陪他一起去公社,他要擔糞水, 她便和他一塊兒抬,再苦再累,和心愛的人相伴,她就覺得值得。
兩個小年輕的事,鬨得整個大院的人都知道。陳文善於偽裝自己, 傅倩然又是真心喜歡他,大院裡不少人就去勸駱書蘭,小夥子隻是出身不好而已,但自身條件優秀,不至於棒打鴛鴦。
駱書蘭拉著閨女,苦口婆心地聊了一宿,閨女的眼淚,讓她不得不動搖,然而傅政委卻沒有心軟。
傅政委決定將她送出島,讓她去遠房親戚那裡住一陣子,兩個年輕人分隔兩地,感情總該淡了。他聯係遠房親戚,買好火車票,幾乎是用綁的,將傅倩然塞上船。
可剛上船,傅倩然就吐了,她說自己已經懷孕。
還沒結婚,傅倩然就懷孕,這是天大的醜事,傅政委氣急,痛打陳文,幾乎是下了死手。傅倩然護著他,哭得聲淚俱下,央求父親同意他們結婚。
這事傳得沸沸揚揚,不結婚,閨女的名聲受損,更何況腹中的胎兒怎麼辦?傅政委隻好同意。
到底是自己唯一的閨女出嫁,傅政委與駱書蘭將婚事辦得風風光光,陳文沒有住所,總不能讓閨女跟著他去住知青點,兩個人便暫時住在軍區大院。
傅政委體麵了大半輩子,直到女婿住進自家,他出門連頭都抬不起來。
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再氣憤也無濟於事。傅政委到處打聽招聘的消息,希望傅倩然儘快找到一個正式的工作,否則將來孩子出生,他們夫妻倆如何養育長大?
可更讓傅政委和駱書蘭更震驚的是,傅倩然終於坦白。
她根本就沒有懷孕,是被陳文攛掇著,撒了這個天大的謊。
和傅倩然結婚之後的陳文,希望傅政委能幫他拿到回城指標,帶著媳婦一起回老家,或是在島上給他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再不濟,先給他們弄一套房子,讓他們倆搬出去住。這時傅政委察覺到他的野心,斷然拒絕,提出希望閨女離婚。
陳文知道老丈人家根本不是自己的依靠之後,露出了真麵目,變得冷淡,變得不願意回家,寧願住在知青點,說是為了“男人的尊嚴”。傅倩然將愛情看得比天還大,彼時她的天塌了,前去知青點,試圖挽回陳文的心。
然而她看見的,是陳文抱著一位姓薑的女知青,他告訴薑知青,自己已經離婚了。
傅倩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走到這一步,她沒臉麵對父母,更無力承受打擊。
那一天深夜,她和父母說了許多話,駱書蘭以為閨女終於懂事,拍著她的背,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傅政委卻仍對她失望,轉身回書房,一宿沒出來。
而後等到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海邊的漁民,發現傅倩然的屍體。
傅政委和駱書蘭,仿佛在一夕之間老了二十歲。
再回想,他們才意識到,深夜的談話,傅倩然已經有了赴死的端倪,隻是當時他們沒有發現。
老政委和愛人用心思與愛培養的閨女,最終選擇了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數月來的糾纏,已經夠丟人的了,傅政委對外,便稱是傅倩然失足落水溺亡。
陳文回來時,悲痛欲絕,當著整個大院所有人的麵痛哭流涕。
老倆口已經分辨不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隻讓陳文收拾行李,滾回他的知青點。
駱書蘭積鬱成疾,傅政委提前退下來,夫妻倆搬回老家。
後有消息傳來,陳文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拿到回城名額,也離開了海島。
這其中的很多細節,大院裡其他軍人和家屬都不知道,但江珩知道。
當時老倆口已身心俱疲,他們信任江珩,最終是他幫忙料理傅倩然的後事。
這一世,江珩同樣不想辜負他們的信任。
如今時間緊迫,等到他出一趟任務回來,就都來不及了。
軍車已經駛向碼頭。
江珩對賀永言低聲道:“那個男人不行。”
賀永言的眼睛一亮,吃瓜的表情:“哪裡不行?”
江珩:……
有關於前世今生,江珩自然不能對他說。
他沉吟片刻,淡聲道:“他叫陳文,我在禹山村碰見過他,男女作風方麵有很大的問題。”
賀永言收起八卦的表情,也變得正經。
再轉頭望向車外,他們的身影早已漸行漸遠,可剛才小情侶纏綿悱惻的模樣,他還沒忘。
江珩是帶隊的營長,不能任性地終止任務。
他與賀永言對視一眼,多年的默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心思。
“哎喲——”賀永言突然捂住自己的肚子,“哎喲,哎喲喲喲喲!江營長,我肚子疼!”
“怎麼回事?”
“大概是吃壞鬨肚子了,啊,真疼!”
賀永言演得跟真的一樣。
江珩嚴肅道:“這次的任務,你就彆去了,我另外找人頂上。你馬上去軍區醫院看看。”
軍車停靠在路邊。
紅林公社怎麼走來著?
賀永言捂著肚子,轉身回頭,都走出了老遠,還彎著腰,演得跟真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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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蕎始終對原劇情中傅倩然的死有疑慮。
說是深夜溺亡在海邊,可不管是深夜跑到海邊,還是自小泡在大海裡長大的她會溺水,都是奇怪的事。
“小嫂子,你在發什麼呆?回家學習啦!”
寧蕎稍俯身,對江果果說:“你先自己回去學習,我去和倩然說幾句話。對了,不要滿大院說倩然姐姐在外邊和一個男同誌在一起。”
“知道啦,我又不傻!”
寧蕎揪了揪江果果的翹鼻尖:“你不傻,你聰明著呢。”
江果果傻樂。
小嫂子寵溺地揪她的鼻子啦!
江果果已經改了將書包甩飛起來的習慣,這會兒規規矩矩地回家。
對於傅倩然的事,她全然不知,小丫頭和她二哥三哥腦海中的上輩子的記憶,就隻和小嫂子有關。
江果果往家裡走,剛到自家小院,就看見團團和圓圓。
她好奇地看他們,他們也歪著腦袋看她。
她齜了齜牙,團團圓圓往後縮了縮,很害怕的樣子。
江果果生怕自己把人家弄哭,嚇得趕緊往屋裡跑。
二哥和三哥已經回來了,正坐在書桌前寫作業。
這是他們答應過江珩的,大哥在和不在,都得一個樣!
“二哥、三哥,我剛才在外麵看見兩個小人!”江果果說。
“他們得罪你了?”
“沒有啊!”
江源一本正經地提醒:“果果,我們小嫂子說要有禮貌。你和彆人無冤無仇的,為什麼要罵他們是小人?”
江果果:?
是小人,真正的小人兒!
而且,倆小人兒長得一模一樣,能讓人分辨的區彆,是一個梳辮子,一個沒梳辮子而已。
江果果和她二哥雞同鴨講好半天。
最後,江源搖搖頭:“江果果,你可以說是小孩。”
江果果皺了皺眉頭。
情況不妙,她二哥最近向大哥學習,也開始喜歡教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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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倩然站在大樹後,和陳文難分難舍。
與他對視時,她有些羞澀,紅著臉頰,輕輕推開他。
傅倩然與陳文情投意合,在兩天前,就已經點頭同意和他處對象了。
這年頭,相親的隻要看對眼,就可以直接把婚事定下來,因此傅倩然也不覺得他們的感情發展太快。
第一次談戀愛,她分分秒秒都想和他在一起,此時下班之後,看見他已經在大院外等待,簡直是欣喜若狂。
“抱歉,我不應該冒然來找你的。”陳文說,“如果被你們大院裡的人看見,對你的影響太不好了。但確實,很想見你。”
“這有什麼呀。”傅倩然的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陳文溫柔地笑了笑,抬手想輕撫她的發絲。
“倩然。”
陳文回過頭,看見一個女孩子,稍稍一怔。
寧蕎穿著一襲白裙,站立在風中,額間柔軟發絲被吹得飛揚。
她臉蛋雪白,一雙杏眼如染著水霧,花瓣唇微微揚起,笑吟吟的,是讓人心顫的美。
寧蕎與陳文對視時,幾不可查地微微蹙眉。
這樣的眼神,她再熟悉不過,上一回見到,是從林廠長兒子的眼中。
直覺告訴寧蕎,這位在原劇情中與傅倩然愛得轟轟烈烈的男知青,不對勁。
“這是?”陳文回過神,問道。
“她是我的同事,我們住在同一個大院。”傅倩然笑著開口,頓了頓,想要介紹陳文,有些難為情,“這是我的——”
“你好同誌,我叫陳文。”陳文打斷傅倩然的話。
寧蕎默默地觀察陳文。
陳文察覺到她的眼神,嘴角笑意更深,撞上她的目光時,眼神變得格外真摯。
“倩然,你還不回家嗎?”寧蕎溫聲提醒,“我剛才看見你媽媽在找你。”
傅倩然一驚:“我先回去,我媽最嘮叨了,如果被她看見……”
陳文再次打斷她的話:“去吧。”
等到傅倩然跑走,陳文問寧蕎:“你看起來很小,是不是比倩然還小?”
得到回答之後,陳文眉心舒展。
十八歲而已。
再一看她推著的自行車、身上白裙子的質地、以及頭上精致漂亮的發卡……
陳文斷定,她也是大院乾部家的閨女。
長得更好看,性子看起來也比較軟。
估計比傅倩然,更容易上鉤。
陳文還不知道寧蕎家裡的長輩是什麼軍銜,不能輕舉妄動,自然地先吊住她。
他指了指寧蕎的臉,“你的皮膚真好。”
“我和傅同誌剛認識,在路上碰見的。”陳文摘清關係,又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照平常,陳文和老家學校裡的同學或女知青說這樣的話,她們必定會臉紅。
可寧蕎沒有,他見她神色冷淡,一句話都沒接,回頭衝著傅倩然的背影喊:“倩然,你怎麼不等我?”
傅倩然還沒做好被駱書蘭撞見處對象的準備,慌慌張張地跑,這會兒被寧蕎一喊,又回頭。
她嬌憨地笑,拉著寧蕎一起走,等到了院子門口,再次踮起腳尖,看陳文一眼。
“這是你對象嗎?”寧蕎問。
“他跟你說的呀?”傅倩然不再隱瞞。
“他說,你們隻是偶然在路上碰見的,剛認識。”
傅倩然傻了一下:“可能是因為,他的性格比較含蓄。還說什麼了?”
“他誇我皮膚白。”寧蕎認真地告訴她,“倩然,這是不是不合適?”
傅倩然的腦子嗡嗡的。
她輕咳一聲:“不早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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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傅倩然沒來找寧蕎一起去學校。
寧蕎上了傅家一趟,書蘭姐告訴她,傅倩然一早就出去了。
在學校裡碰見,傅倩然的神色變得冷淡。
“我先去上課了。”她說。
抱著課本往二年二班教室走時,傅倩然眉頭緊鎖。
陳文說寧蕎皮膚白,這讓她心裡有些膈應。早上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她,便提早出門。陳文帶了一個水煮雞蛋,站在大院門口等,等到她之後,便開心地迎上來。
其實傅倩然不愁吃喝,雞蛋不便宜,但對她家來說,也不是逢年過節才吃得上的。
可這雞蛋是陳文給的,他自己都不舍得吃。
傅倩然狀似不經意地說起寧蕎丈夫出任務的事,給陳文提個醒。
得知寧蕎已經結婚了,陳文語氣並不失落,隻笑著說,真看不出來。
傅倩然在心底安慰自己。
是寧蕎誤會了,陳文隻是誇她而已,並沒有其他想法。
現在,傅倩然兜裡還揣著他給的雞蛋。
他是對她好的。
一連數日,傅倩然上下班都沒有來喊寧蕎。
寧蕎自己的事都沒整明白,也懶得將彆人的事惦記著,最後吃力不討好。
可到底,原劇情中傅倩然的死,就像是一根刺,紮在她的心裡。
沒有什麼是比生命更可貴的。
到了這個時候,寧蕎盼著江珩早點回來。
在這個家裡,弟弟妹妹們不扛事,她也不指望他們給自己出什麼主意。
就隻有江珩。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隻要他在家,就算天大的事,也能頂著。
她不用提什麼原劇情,隻說感覺陳文很古怪,再和他一起商量對策。
寧蕎又撕下一張老日曆。
“你們大哥說最多半個月回來,最快十天就回來。”她說,“現在是第十天了,他還沒有回家嗎?”
“小嫂子想大哥了嗎?”江果果好奇地問。
寧蕎雙手拖著腮:“你想了嗎?”
江果果用力搖搖頭,轉頭問二哥和三哥。
江源和江奇像聽到天大的笑話:“怎麼可能想大哥?”
寧蕎失笑。
可憐的江營長,出任務都十天了,隻有她記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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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永言去了一趟紅林公社,打聽這個叫陳文的知青。
村民們對知青不了解,老知青多少清楚些情況,可明哲保身,隻搖頭說自己和他不熟。
倒是一個叫莊亞亞的女知青,明顯遲疑許久,又將目光轉回去。
賀永言猜測她不方便多說,臨走之前,便悄悄留下一張紙條。
等到出了知青點,他沒有出村,朝著另一個方向去了後山。
等待了一段時間,莊亞亞果然來了。
“你為什麼要問陳知青的事?”
賀永言認為這沒什麼不能說的。
“他在和我們軍區政委的女兒處對象。”
莊亞亞聽完就笑了:“我就知道,他隻喜歡這些家裡長輩當領導的女同誌。”
莊亞亞對陳文一開始的好感,是他在下船那一刻說的玩笑話。
他皮膚白,長相斯文,笑容令人如沐春風,打著趣,她很容易就卸下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