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青時被轉去拘留之前, 她娘家人到了。
寧蕎聽侯所長來家裡吃飯時說起,原來蘇家人並不似唐鴻錦協助提供的證詞中這麼凶神惡煞。蘇父和蘇母的話都不多,看見公安同誌和蘇青時手腕上的手銬嚇得整個人都傻住了, 她的哥哥弟弟嫌她丟人,罵了她幾句。當然,要說他們是好人, 那也是不可能的,到最後,蘇家人想榨取蘇青時的最後一絲價值, 讓她跟唐鴻錦說一聲, 讓他們帶走家裡的錢。閨女是嫁出去了, 可在婆家出了這麼大的事, 唐鴻錦可不得給他們養老?
侯所長說,蘇青時也就是在外麵橫,在蘇家人麵前, 她似乎早就已經習慣被壓製。見到他們時,她神色恍惚, 眸光躲閃,就連最後蘇家兄弟想上手捏著她的肩膀晃醒她, 她都沒任何反應, 還是公安同誌和幾個護士將他們拉開的。
“這麼多人裡麵, 她最不願意見的就是她母親。”侯所長說,“我聽她哥哥們說,他們母親是當年唯一支持她去上學的, 隻不過大字不識一個的老太太,一輩子都在為家庭做牛做馬,她在家裡就隻有勞力上的價值, 說出來的話是不管用的,沒人願意聽。”
蘇母見到蘇青時殘了的腿和被枯樹枝劃花的臉時,哭了出來。
她怪自己不會教孩子,怎麼就教得她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得了個吃牢飯的下場。
侯所長了解情況之後,和單位裡的年輕人們討論,感慨蘇青時偏執的性子是有跡可循的。生長在極度重男輕女的家庭中,確實很不幸,試圖用知識改變命運是正確的選擇,後用婚姻擺脫家庭也無可厚非,可她的方向是對的,方式卻錯了。她想方設法地證明自己勝過蘇家的兒子們,用行動告訴蘇母一切犧牲都是不值得的,可心底的執念始終沒有消除,反而愈演愈烈,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中,最後走了歪路。
侯所長看得出來,她痛恨自己的家人,當戴著手銬、坐在輪椅上麵對娘家人時,她心底的最後一道防線坍塌了。蘇青時痛苦絕望,隻喃喃地說為什麼從山上掉下來都摔不死自己,如今拖著一隻殘廢的腿,還要去坐牢,漫長的幾十年都將不見天日,對她而言,比死了還要折磨。
“幸好留住了她這一條命。”侯所長說,“蘇青時應該會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失去自由,長久地活在折磨中,才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侯所長,她會被判多少年?”寧蕎問。
“還得看怎麼判定這起事件的惡性程度。”侯所長說,“還說不準。”
寧蕎想起那天在病房,自己對蘇青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團團圓圓的父母還活著。那時蘇青時情緒激動,恨不得爬都要爬出來,將整件事問清楚,可寧蕎什麼都沒說,將病房門重重關上。她也懷疑過,團團圓圓的父母,是不是被蘇青時所害,然而再一回想,應該是蘇青時實在見不得人好。她見不得軟弱怯懦的團團圓圓有父母疼愛,就像她見不得江家幾個孩子們能沒心沒肺的長大一樣。
在後山,原劇情的所有後續情節湧入寧蕎腦海時,情況過於危急,當時她心中最深的念頭是活下去。
等到事後,她重新捋了捋劇情,才意識到,早在當天早上看見蘇青時送團團圓圓來托兒所時,自己就隱約看見過一些模糊的片段。
在那本以男主為視角展開的年代文中,原男主經曆了蘇青時的事給自己帶來的打擊之後,轉業離開部隊。
團團圓圓七歲時,他的親閨女快三歲了,那一年,他認識了一個女同誌。對方與他情投意合,卻因為他家中的三個小孩卻步。作為原男主的唐鴻錦已經成長,他不再將愛情看得比天大,忍痛和對方分開,獨自照顧幾個孩子們長大。
也就是在那個當下,團團圓圓的父親出現了,大家才知道,原來當時唐鴻錦的姐夫霍鴻光從山上采藥材墜下之後,並沒有死,而是受了重傷。
水流湍急,將他衝到另一個村落,當地好心的村民救了他。可他傷得嚴重,脊柱爆裂骨折導致不可逆的損傷,很有可能會從此癱瘓。那時,霍鴻光是自己先墜下山崖的,他並不知道愛人唐清錦有同樣的遭遇,得知自己興許會癱瘓時,他深受打擊,為了不給愛人和孩子們造成負擔,決定不去找他們。畢竟,愛人對他情深義重,孩子們又聰慧可愛,他怎麼能拖累他們?
他意誌消沉,在那個村子裡一住就是三年,多個人多張嘴,更何況他還不能下地,時間長了,生產隊也不想管他。可霍鴻光假裝失去記憶,一問三不知,淳樸的村民們也實在不忍心將他趕出村子。
霍鴻光每天都在思念著愛人和孩子們。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隻能渾渾噩噩地過下去,誰知道那一天,村裡來了一位同誌,是留洋歸來的骨科醫生。
這位醫生學成歸來,回老家探望親人,得知村裡有一個傷了脊椎的病人,便來看了看霍鴻光。
霍鴻光做夢都沒想到,這位醫生會提出給自己做手術。
更沒想到的是,手術竟成功了。
做完手術的霍鴻光,並不是當下就能正常行走。他用了很長時間進行複健治療,所有的費用,由這位阮醫生向醫院申請資金承擔。
霍鴻光能走了,雖看起來仍舊行動不便,可至少他能站起來,能走回家,見一見自己的愛人和兒女。
他滿懷希望地回到家,然而,他們的家已經被他的幾個兄弟占為己有。
霍鴻光這才知道,原來當年在自己墜崖之後沒多久,他愛人唐清錦也墜下山崖,離開人世。
萬幸的是,團團圓圓被他們的舅舅帶著,照顧得很好。
霍鴻光悲痛萬分,又在無意間得知,當年唐清錦墜崖後並沒有不見蹤影。雖然有點巧,但原劇情可是一本年代文,無巧不成書,和他一樣,唐清錦被村民發現,接到家中。唐清錦昏迷不醒,幾個月後,村裡一位知青提議將她送到醫院。
大隊知青們心地好,但沒有多餘的錢,將人送到醫院,不等結清醫藥費,就離開了。
醫院想辦法聯係唐清錦的家人,一直沒能找到,雖沒有斷了治療,可唐清錦還是在醫院咽下最後一口氣,當時她已經昏迷一年。
霍鴻光悔不當初。
如果他能早點回去,如果他能早點找到唐清錦,也許她就不會死。
“小嫂子,你在發什麼呆?”江果果的小手在寧蕎麵前揮了揮。
寧蕎微怔:“沒事。”
按照原劇情,唐家人和霍家人搜尋不到夫妻倆的下落,便聽了當地村民的,認為屍體早就已經順著水流飄遠,和往常那些年一樣,沒有人能從這山崖活著下來。
兩家人早就放棄尋找他們,從未想過他們隻是失蹤而已。
再回想,唐清錦是在昏迷一年後,徹底離開人世。
也就是說現在她和霍鴻光都還活著。
可人海茫茫,怎麼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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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蕎給老家的父母發了一封電報。
三分錢一個字的電報,非常貴,要將事情說清楚,就更貴了。寧蕎簡明扼要,用儘量簡短的文字告知父母,請他們去周邊的醫院看一看,有沒有聯係不到親人的昏迷病人。
再簡短都好,也已經超過十個字了,郵局通知問了她好幾回,是不是真要發這麼多字。寧蕎拿出荷包給錢,用力點了點頭。
然而等到回家,江珩問:“為什麼不打電話?”
寧蕎還是沒有將原劇情的事告訴江珩和弟弟妹妹們。她省略了原劇情中的內容,選擇性對他們說,想要幫忙找找團團圓圓的父母,是因為當時聶園長提過,孩子們的父母墜崖之後,不見屍體,因此單位不給撫恤金。
江珩無條件支持她的一切決定。
不過雖將範圍縮小在安城,可安城不算是個小城市,尋找團團圓圓的父母,相當於大海撈針。
“對呀,打電話就能把事情說清楚啦!”
“部隊裡有電話,小嫂子爸爸的單位也有電話,發電報不是多此一舉嗎?”
寧蕎一時之間沒想到,這會兒變得懵懵的。
江珩笑道:“學習一段時間有了成果,還會用成語了。”
“多此一舉嗎?”江果果歪了歪頭,“小意思啦!”
“驕傲。”江珩敲了敲江果果的腦袋瓜子。
江果果捂著腦袋,蹦到寧蕎身後去。
江奇很氣憤,大喊不公平。憑什麼大哥敲妹妹腦袋的時候,妹妹從不反抗,可輪到他時,小丫頭就不乾了,踩著板凳都要敲回來?
“在這個家裡麵,從來就沒有公平可言。”江源意味深長地說,“你們到現在才發現嗎?”
以前他還不懂事,隻知道用拳頭說話時,就已經意識到這一點。
他用拳頭,有人的拳頭能比他還硬!
江果果用力點頭:“在咱們家,大哥是老大,什麼都得聽大哥說了算。”
“不對。”江奇沉吟片刻,“我覺得,小嫂子才是老大,哥哥都得聽小嫂子的。”
江珩:……
一瞬間,也不知道該捍衛自己的威嚴,還是該維護媳婦的麵子。
“哪有。”江源認真道,“聽大哥的。”
“聽小嫂子的。”江奇站在了他的對立麵,據理力爭,舉了好多例子。
寧蕎聽得失笑。
江營長有這麼聽她的話嗎?點滴都藏在生活裡,在她沒察覺到的時刻,他似乎一直在默默付出。
而她卻習以為常。
“江果果,現在一比一,你來說句公道話。”
江果果眨了眨眼,在兩邊做取舍。
哪邊都不好得罪。
她弱弱地舉起一隻小手:“我棄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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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轉到看守所之後,蘇青時沒有表現出任何積極悔改的態度,再加上案件較為惡劣,家屬無法探視。
侯所長說案件還在審理中,可照目前看來,蘇青時至少會被判刑十五年,甚至更久。
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令唐鴻錦身心俱疲,退役流程辦得差不多了,他即將搬出家屬院。
唐母正在趕往海島的路上。
家裡大大小小的物件都是唐鴻錦添置的,他不想要,可信中知悉一切的唐母卻不舍得。兒子如此任性妄為,直接放棄了軍人的身份,沒了津貼和各種補助,如今甚至還要將這些值錢的衣物和鍋碗瓢盆留在軍區,這不是胡鬨嗎?
大院裡的家屬們,看著死氣沉沉的唐家,心中都是說不出的滋味。
蘇青時罪有應得,唐鴻錦也為他無底線的包容付出代價,沒人可憐他們,但孩子們是無辜的。
原本唐鴻錦的津貼足夠養團團圓圓,可現在鬨到這個地步,將來團團圓圓吃什麼穿什麼,他又有沒有能力供他們讀書?
寧蕎同樣心疼團團圓圓。
尤其是在此時,兩個小不點哪敢和心情不好的舅舅說話,邁著小短腿穿過小院,來打她身邊時。
團團圓圓不懂得撒嬌,隻是仰著小臉蛋,眨巴著眼睛看著寧蕎。
這眼神,就像是知道自己即將被丟棄的兩隻小狗狗。
寧蕎蹲下來,輕輕摟住他們,告訴他們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寧蕎會儘她所能,找到團團圓圓的父母。並不僅僅是讓父母去附近醫院碰碰運氣,她還得想一個辦法,怎樣能自然地發動公安同誌一起去尋找。到時候人多力量大,將目標範圍縮小到安城,就算村子不少,一個個村子這麼找,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沒找到他們,唐鴻錦畢竟是原男主,他會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新出發,孩子們跟著他不至於受罪。
反正總比和他們舅媽生活在一起來得好。
“寧老師。”團團小聲道,“我們不能再在托兒班學本領了嗎?”
圓圓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奶聲奶氣的。
寧蕎看著兩個孩子的小臉。
她還記得幾個月前,自己在托兒所外遇見他倆,他們手牽手跑遠了,迷了路,傻傻地站在原地。
幾個月過去,團團圓圓終於適應托兒所的生活,他們不會再偷偷跑走了。
可卻不得不離開這裡。
等到離開時,團團圓圓會哭嗎?
寧蕎垂下眼簾,心中不是滋味。
她來到托兒所,上班到現在,見過班級裡大多數小朋友們哭,唯獨沒見過團團圓圓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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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母是第二天中午趕到西城清萍島的。
當時孩子們在托兒班,她悶聲不響,獨自在家屬院收拾行李。
唐母節儉持家,就連廚房裡僅剩的鹽巴都要帶走,可看見屋裡蘇青時那些衣裳時,她咬了咬牙,全都打包丟了出去。
唐母一直就不喜歡蘇青時。
可對這兒媳婦再反感都好,她一個當長輩的,不僅沒有端著架子像個惡婆婆,甚至還照顧人家一日三餐,已經夠儘心儘力了。
她將瓶瓶罐罐和鍋碗瓢盆都收拾起來,再將兒子和團團圓圓的衣裳疊好。
唐鴻錦過來時,看見蘇青時被丟出去的衣服,神色頓了一下:“媽。”
“不離婚,就彆認我這個媽。”
唐鴻錦從未聽唐母說過這麼重的話。
他僵在原地,遲遲沒出聲。
到了下午,唐母去托兒所接團團圓圓。
見到孩子們的那一刻,她驟然紅了眼眶。
“你們倆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唐母哽咽道,“都瘦了。”
“姥姥,我們有吃飯。”圓圓將兩隻小手圈成碗的形狀,“這麼大碗的粥。”
“很乖很乖的。”團團強調。
聶園長想不到孩子們的舅媽會做出這樣的事,也想不到唐副營長居然會就此退伍。
但那些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聶園長無從過問,隻是看著老人家和兩個小孩,忍不住心酸。
唐母是來接孩子們回老家的。
團團圓圓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畢竟是孩子,太懵懂了,得知馬上又要離開這裡,兩個小不點的雙眸都是淚汪汪的。
孩子好不容易才適應了這裡,他們喜歡托兒所,喜歡寧老師,喜歡陸老師。
聶園長還另外多招了一位體育老師,每天孩子們都有足夠的時間在院子裡鍛煉,他們接觸了足球,等到這個學期末的時候,要參加一場足球比賽。
最終贏得勝利的孩子,可以得到聶園長獎勵的風車。
團團圓圓不常哭,因為大人們不喜歡。
此時,兩個小團子低著頭,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往下滑,但不敢哭出聲音。
聶園長將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奉獻給這間托兒所和托兒所裡的孩子們。
她於心不忍,對唐母說:“能不能先孩子們留下,等到參加完足球比賽再走?”
“他們舅舅已經退伍了,要儘快把房子騰出來。”唐母說,“我們實在沒有彆的辦法了……”
“我家院子邊間還有一個屋。”聶園長說,“閨女出嫁後,屋子空了出來,如果你們不嫌棄,可以來暫住一段時間。等到足球比賽結束再走吧,彆讓團團圓圓留下遺憾。”
“這怎麼好意思?”唐母立馬焦急地搖頭,“我們團團圓圓已經給你們添太多麻煩了。”
“留下吧,也就一個月的時間而已。”
聶園長溫聲道:“都是為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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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鴻錦原本想留在這裡,等候蘇青時最後的宣判結果。
可軍區大院的房子必須在短時間內騰空,他沒有這麼厚的臉皮,非要死賴在家屬院。
說起來,當時應該晚一點遞交退伍申請的。
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唐鴻錦搬離軍區大院時,並沒有人來送。
大院軍人和家屬們不至於落井下石,可也實在無法理解他們倆口子。
唐鴻錦又打算在島上找一間招待所,住一段時間,等待最後的宣判。
然而他身邊哪有多餘的錢?就連出事之前想要買一輛自行車,都得靠攢,更彆說住招待所的高額費用了,他好歹要為父母、孩子們考慮。
最後唐鴻錦是獨自離開西城的。
唐母堅持要留在島上,陪團團圓圓踢完那場足球賽。
這樣也好,帶著一個不成器的兒子和兩個可憐的外孫外孫女回家,唐母真不知道該怎樣麵對村民們的流言蜚語。
倒不如先讓兒子回去,和家裡老頭子一起獨自麵對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