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廣民在一片混亂中被推到媳婦和母親跟前。
瞿若雲實在是太委屈了, 車軲轆話來回說,跺著腳,急得臉蛋通紅。俞翠曼的臉色也憋得鐵青, 本來想著息事寧人先把兒媳婦拽回家裡去, 可也不知道她哪來這麼大的力氣, 死拽都拽不動。
俞翠曼的老臉都丟乾淨了,再顧不得什麼家醜不可外揚, 一股腦吐起苦水。
閨女出嫁後心思就飄走了, 明明婆家也不是什麼窮摳搜的家庭,可她一門心思往那兒貼, 兩手空空地回娘家,走的時候兜裡還揣著從她爸那裡討來的布票糧票, 使勁打秋風。
俞翠曼提到這個, 眾人就有話說了,隻不過是壓低了嗓子小聲說。
“閨女一心為婆家, 還不是因為過去被娘家傷透了心嗎?”
“以前林廠長家閨女還沒出嫁的時候,家裡大部分的事都是她做的, 小小年紀要做一家的飯,大過年的,她和她弟倒是都有新衣服穿, 隻不過她穿著新衣服忙活一整天,到了吃年夜飯的時候,新衣裳看起來都臟兮兮的。”
“在娘家心寒,當然得為自己打算了。好歹娘家有錢,不要白不要?”
“父母重男輕女,弟弟又是個不成器的,她也很難啊……”
“翠蔓真是幾十年都沒變過, 年輕的時候疼兒子不疼閨女,現在娶了兒媳婦,又天天催著人家生個小胖小子。”
俞翠曼話匣子一開,都要開始心疼自己了。
兒子本來是全家的希望,好不容易進了國營飯店學廚,多體麵。可沒想到,他太糊塗了,有一回,他實在想請假,可單位裡不同意,便想出個餿主意,到醫院裝病打證明。就是那一次,他在醫院碰見瞿若雲,她就是個食堂打飯的而已,還是個臨時工!
俞翠曼的原話是這麼說的。
林廣民被瞿若雲勾搭得昏了頭,非要娶她。可瞿家是什麼條件?一家子都在大隊下地賺工分,一塊玉米饅頭得分成兩半吃。瞿若雲也就是長得漂亮一點,但又不是美成天仙了,高攀冶金廠的廠長家,她好意思嗎?
當時她丟不起這個臉,又拗不過兒子,隻好說了謊話。給瞿若雲改了個聽起來有文化的名字,結婚時要求瞿家一家人都必須穿新衣裳,打扮得體,能少說話就少說話,彆暴露鄉音。至於結婚之後,兩家除非有什麼特殊情況,否則就不必來往了。
俞翠曼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希望一些同為母親的職工和職工家屬們能理解體會自己的良苦用心。
然而沒想到,她話一說完,大家的眉頭都擰起來了,搖搖頭,一臉的不讚同。
林廣民被夾在她們之間。
他不知道是誰把自己推出來的,剛才抬眼望向人群時,一下子就看見寧蕎。
寧蕎實在是太打眼了,乍一眼望去,她明顯就和其他人不一樣。現在,她漂亮的眉微微蹙著,很嫌棄地看著他家人吵架,林廣民難堪不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可現在再想躲,又沒地方可躲了。
大院裡的嬸子們都說,他是個男人,哪能眼瞅著媳婦和母親吵成這樣,得說句公道話。
林廣民不知道該怎麼說公道話。
平日裡這樣的情況不是沒發生過,雖瞿若雲從不會和俞翠曼吵得這麼厲害,可婆媳之間拌拌嘴,再正常不過了。
大多數時候,瞿若雲會自己消化,而俞翠曼也會自己戰鬥,她們不會將林廣民拖入戰局。
因此他也習慣任由她們胡鬨個夠,反正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但這一次,情況不太對。
看好戲的人,紛紛將矛頭指向他。
大院裡的職工和職工家屬們,不好意思當麵對廠長夫人說些難聽的話。
可論年紀,大家都是長輩了,數落林廣民幾句倒沒什麼問題。
“廣民,你是個男人,應該學會調和媳婦和你媽之間的矛盾。”
“你要是聽嬸子的,就讓嬸子來說句公道話。你媳婦還沒懷上,被說成是不會下蛋的雞,小姑娘臉皮薄,心裡過不去。你媽想抱孫子,說的話重一些,也能理解。這問題還是出在你身上,你兩邊哄一哄,這事不就過去了?”
“當男人的,得有擔當,聽你媽的話和疼媳婦是不衝突的,你說是不是?”
林廣民的嘴巴動一動,話還沒說出口,又再次被打斷。
大家愈發起勁,跟教兒子似的教他。
俞翠曼臉色難看,可好歹大家夥兒是在為自己說話,她也不好發脾氣。
林廣民的頭埋得越來越低,隻盼著寧蕎彆看著這一幕。
寧蕎倒是沒看林廣民。
她的注意力,落在瞿若雲身上。
瞿若雲的眼淚一個勁地掉。
過了好久,用手背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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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常芳澤和寧致平都有些失落。
原本家裡還熱熱鬨鬨的,吃飯時大家還有說有笑,可飯後,送走兒子和兒媳,再收拾好廚房之後,就已經八點多了。
離休息的點兒越來越近,一會兒合上眼睛睡一覺,第二天醒來,就得送閨女和女婿去火車站。
“媽和爸有空的時候可以來島上看我。”寧蕎軟聲道,“島上風景好,海邊特彆漂亮,等你們來了,咱們一起去海灘踩沙子。”
常芳澤勾了勾閨女小巧的鼻尖:“媽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踩沙子呢。”
相聚雖短暫,可全家人都倍加珍惜。
這一趟的離彆,與上回不一樣,常芳澤真正和女婿相處過之後,更加信得過他,看得出來,他會好好疼愛照顧寧蕎。
但在婚姻中,疼愛與照顧並不是單方麵的付出,常芳澤習慣操心,溫聲提醒閨女。
“我對他也很好。”寧蕎在媽媽跟前撒嬌,說道,“不信你自己問他!”
常芳澤還能問什麼。
光看女婿唇角溫和的笑意,就知道他會怎麼回答了。
寧蕎還不舍得睡,坐在床頭光著腳丫來回晃,看著爸爸媽媽忙碌的身影。
屋子裡,常芳澤將剛給閨女做的裙子拿出來,原本上麵的扣子不牢固,她重新縫一下,加幾針,能到時候寧蕎穿上,扣子就不會掉了。
寧致平滿屋子找好吃的,時不時找到一個餅乾之類的小零食,又往閨女行李箱裡塞。
“到時候路上吃。”寧致平說。
常芳澤拍開他的手,重新打開箱子:“你得放她包裡,放行李箱裡多麻煩,到時候他們倆口子在火車上很難找的。”
箱子一打開,常芳澤又無奈地搖搖頭:“都沒收拾好,我重新理一下。”
“沒事,媽。”江珩說,“您彆忙了。”
“我給你們放好一點,到時候回去收拾起來也方便。”常芳澤說著,將行李箱裡的衣服都搬出來,衝著閨女女婿擺擺手,“很快的,你們自己出去逛逛。”
“就是,你們彆在這裡坐著了,太悶。”寧致平笑道。
小倆口被老倆口趕到大院散步。
安城已經夠熱的了,等回到海島,估計更悶熱。江珩和寧蕎一圈一圈繞著大院逛,說起等到回海島,可以買一台電風扇。
“電風扇很貴的。”寧蕎說,“用扇子就好了!”
“扇扇子手多酸。”江珩低笑,“買一台吧。”
寧蕎猶豫著:“可是——”
“買吧。”
聽著江營長和她打商量的語氣,寧蕎說:“你願意買就買呀,不用問我。”
“存折在媳婦那兒。”江珩很無辜,“想買什麼要跟媳婦打報告。”
寧蕎眼底笑意更深:“那你打一份詳細報告,到時候我來審批。”
“保證完成任務。”江珩正色。
微風陣陣拂過,吹起寧蕎額邊的發絲,她仰著臉,笑眼彎彎。
不光是她父母這一回送走她的心境不一樣,就連她自己,也早就已經適應。
雖然不舍得離開安城,可想到去海島,寧蕎並不為難。家裡的三個大孩子,估計每天都在念叨著他們,托兒班裡的小孩子,也很想念寧老師呢。
大院裡人不多,格外安靜。
最安靜時,隱隱傳來的啜泣聲就變得明顯。
“是有人在哭嗎?”寧蕎小聲問。
江珩望著一個方向:“在那邊。”
角落裡,有人坐在石階上,雙臂抱著腿,縮成小小一團。
她哭泣的聲音很輕,肩膀不住地顫抖,等哭得累了,下巴輕輕抵在膝蓋上,神色黯然。
瞿若雲小時候過的是苦日子。但因為性子單純,又很懶散,從小到大沒什麼誌氣,得過且過的,每天心情可好了。
和廠長的兒子結婚,這消息剛傳出來時,全村人都不信,等到確定真有其事,大家的嘴巴張得快能塞下一個雞蛋,說天上砸餡餅,砸中她了。
瞿若雲也以為天上掉餡餅,美滋滋地嫁了。
結婚後,她也沒想多,該吃吃,該花花,可現在回過神,怎麼覺得有點寄人籬下?
原來結婚一點都不好。
瞿若雲哭得一抽一抽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到腳步聲,她還以為是林廣民出來哄她了。
可抬起頭,站在她麵前的是寧蕎。
月光下的寧蕎,皮膚雪白透亮,一雙眸子清澈瑩潤,真的很美。
瞿若雲已經知道當初才不是人家對自己男人死纏爛打,實際上,是林廣民被拒絕之後惱羞成怒,才編出謊話。
他就和他媽媽一樣,滿嘴謊言。
瞿若雲有些懊惱,起身想走。
可忽然之間,輕柔的聲音響起。
“桂花。”
瞿若雲來到職工大院這麼久,還從沒有人這麼親切地喊過她的名字,其實,她很喜歡這個名字。
一時之間,她鼻子發酸,哭得更加厲害。
這一晚,瞿若雲重新變成瞿桂花。
她有太多的話想說,而寧蕎成了她唯一的聽眾。
瞿若雲意識到自己的困境,卻不知道怎麼解決。
要說離婚,自然是不可能的,從小到大父母、周遭的環境,從未給她灌輸過這樣的觀念。更何況,他們也確實還沒到這份兒上。
“是不是我生一個娃娃就好了?”瞿若雲問,“他們家喜歡男娃娃,生個兒子,就沒人為難我了。”
“如果不是兒子,就一直繼續生下去嗎?”寧蕎輕聲反問。
瞿若雲咬了咬唇。
“搬出去住呢?”寧蕎說。
“不可能。”瞿若雲說,“就算廣民同意,我婆婆也不會同意的。”
這就是一個死結,至少對瞿若雲來說,她從沒有碰到過這麼大的難題。
她能察覺到,往後的日子會愈發難過,可又能怎麼樣呢?
“你說,我該怎麼辦啊……”瞿若雲小聲道,其實也不是在問寧蕎,而是在問自己。
“沒有這麼糟,你還有工作呢。”寧蕎笑著說。
瞿若雲心底好受了些:“也對呀,我有工作,雖然不是什麼營養護士,可在食堂打飯比下地掙工分要強多了!”
她的心情變得愉悅,連帶著說話的語調也開始上揚,眉飛色舞的。
似乎是一見如故,瞿若雲能理解自家男人為什麼喜歡寧蕎,畢竟,她也喜歡。
她們聊了好久。瞿若雲交到城裡的第一個朋友,聽說寧蕎有高中文憑,更是驚得眼睛都睜圓了。是不是得有文化,才能說出這麼多好聽漂亮的話呢?
“我隻念過初中,但沒讀完。”瞿若雲難為情地說,“腦子笨。”
其實瞿若雲和蘇青時的經曆很像。
但成長出的性格,卻截然不同。
寧蕎自己也沒什麼人生閱曆,可腦海中隱約有關於原劇情的記憶,在敲打著她。
她突然知道應該怎樣幫助瞿若雲。
“想要變得有文化還不容易嗎?從現在開始學習,也不晚。”寧蕎笑著說。
瞿若雲眨了眨眼。
她有些崇拜這個偶然相識的朋友,將新朋友說的話,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
她也不知道在二十歲的年紀,再重新拿起課本,能有什麼用處。
可學進腦海中的知識,都是自己的。
也許等到她變成有文化的人,現在麵臨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不遠處的榕樹下,一道頎長的身影站在那裡,靜靜地等待著寧蕎。
江珩很有耐心,他看她輕聲細語地對瞿若雲說了好多話,對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像是受益匪淺。
又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
“你要走了嗎?”瞿若雲的眸光黯了一下。
可她剛說完,麵前寧蕎伸出白皙柔嫩的手。
“我家有好多初中和高中的教材,可以借給你看。”
瞿若雲微怔,隨即也伸出手。
寧找出自己過去的課本。
課本堆得高高的,但也不重,可江珩不讓媳婦抬,接了過來。
瞿若雲回家時,懷裡抱著一堆書,時不時回頭看她。
寧蕎擺擺手:“要認真看哦。”
瞿若雲用力地點點頭:“好。”
剛才,坐在石階上的她,是被寧蕎給拉起來的。
她當時恍惚了一下。
瞿若雲很難描述,隻能神神叨叨地想著——
那一刻,就像是冥冥之中,一隻手將她拉出泥沼。
力氣不大,卻很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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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早就要啟程,這一夜,寧蕎還是依依不舍地當著“小孩”,靠在媽媽身旁。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吵醒的。
那會兒,有人特彆使勁地敲門。
而後,傳來江珩和寧致平與寧陽的對話聲。
迷迷糊糊時,寧蕎一下子坐起來。
“要生了!你嫂子要生了!”常芳澤激動道。
淩晨兩點,一家人匆匆趕到醫院。
嫂子的娘家人已經到了,在產房外焦急等待。
常芳澤也急,一邊搭著親家母的肩膀讓她放寬心,一邊自己的心裡頭像是打鼓一般。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護士時常出來,出來時總搖搖頭。
產婦開指慢,雖並不危險,但疼得滿身汗,哭得都沒了力氣。聽說有的產婦生產不順利,疼個一天一夜都是常有的事。
等到天剛蒙蒙亮時,仍沒有傳來好消息。
江珩去國營飯店買了早飯,給大家送過來。
但誰都沒有心情吃。
這一刻,所有人都隻盼著,焦春雨能平安。
寧陽坐著不安穩,站著也不安穩,像無頭蒼蠅一般在產房外的走廊轉悠。
好幾次護士出來,他都想往裡擠。
護士嚴肅道:“同誌,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也希望你不要妨礙我們的工作。”
“又還沒生,為什麼不能讓我進去陪著我媳婦?”寧陽也沉下臉,語氣焦躁。
焦母隻能過來將寧陽拽到一邊去。
江珩和寧蕎原本是打算在早上十點鐘趕往火車站。
現在這情況,寧蕎放心不下,讓他先回去。
托兒所那邊比較容易請假,可江珩回的是部隊,確實不能拖延。
常芳澤和寧致平讓他放寬心,到時候會將寧蕎送到火車站。
“你一個人可以嗎?”江珩問。
“沒問題。”寧蕎說。
部隊領導給的探親假就隻有十一天。
作為軍人,江珩不能沒個交代就肆意推遲歸隊時間。
他隻能同意寧蕎說的,又叮囑道:“回來之前先往部隊打電話,我到西城火車站接你,陪你轉船。”
寧蕎答應下來,她擔心著嫂子,一時沒想太多。
但江珩幫她考慮好一切。
那天寧蕎答應唐清錦,回海島時和她結伴走。雖醫生說唐清錦恢複得不錯,目前的身體狀況能承受路途的顛簸,可她畢竟還坐著輪椅。
寧蕎哪裡抬得動輪椅?
現在是早上六點,江珩去了一趟唐清錦的病房。
唐鴻錦正在病房陪著姐姐。
原本他並不打算在踏上西城這片傷心地,但江珩的話,讓他不得不承擔起責任。
“我也去一趟,到時候我送她們到西城火車站,再回來。”唐鴻錦說。
處理好這一切之後,江珩回去和愛人道彆。
他不能再耽擱,臨走時握著寧蕎的手:“彆擔心,會順利的。”
寧蕎的家人,如今也是江珩的家人,他同樣關切。
好在出出入入的護士都說產程雖長,但並不危險,大家便讓他安心離開。
行李很重,得由江珩一並帶走,寧致平陪他回家一趟取行李。
等到寧致平獨自回來時,產房的門恰好開了。
醫生從裡麵走出來。
所有人圍上前去。
“我媳婦怎麼樣?”寧陽焦急地問。
“母子平安。”
“是個七斤二兩的大胖小子。”
所有人的心頭大石終於放下。
常芳澤和焦母喜極而泣。
寧蕎依偎著江珩,眼圈微紅:“我當姑姑了!”
本來還神情凝重的一家子人,終於露出喜氣洋洋的笑臉。
寧蕎留在病房,陪伴著嫂子。
“嫂子,我們家娃娃的眼睛真漂亮,像你。”
“皮膚也白白的,像你!”
“耳垂也好大,我剛才聽媽媽和阿姨悄悄說,耳垂大的孩子有福氣!”
“醫生說他在你肚子裡吃得太好了,比一般嬰兒要大,所以才讓你受了這麼多罪。”
“嫂子,生孩子的時候是不是特彆特彆疼?”
寧蕎的聲音綿綿軟軟的,時不時在焦春雨的耳畔響起。
可她剛要回答,寧蕎又立馬擺擺手:“嫂子,你還是彆說話了,護士說會傷元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