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春雨虛弱地靠著,聽著小姑子溫暖的關切,雙眸濕潤。
再回頭看看剛出生的嬰兒,有些陌生,可唇角又不自覺揚起淺淺的溫柔笑意。
寧蕎陪完了嫂子,又去看小侄子。
一大家子人都圍著她小侄子,要擠進人群真不容易。
雖然是醫生口中的小胖娃,但寧蕎盯著看了好久,還是覺得他小小的。
又小又軟,不敢抱。
“真好看。”
“怎麼這麼可愛呢?”
“太像嫂子了!”
寧陽給媳婦遞了溫熱的水,笑著斜了他小妹一眼。
好看的都是隨了媽媽,他這個當爸爸的,就沒有功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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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區大院的家屬們都看得出來,這一回江營長不在家,他弟弟妹妹們倒是長進不少。
畢竟過去仨孩子實在是讓人頭疼,因此現在,大家也沒對他們抱太大的期望。但沒想到,將期望放低之後,他們仨居然還讓人有些驚喜。
沒有上房揭瓦,沒有逃課去掏鳥蛋,也沒聽學校裡傳來他們打架的消息。
每天一大早,江營長的弟弟妹妹們吃完早飯就去上學,到傍晚放學時回來,簡簡單單做一頓晚飯,吃完之後去大院玩。
這幾個大孩子,玩起來還是照樣很瘋的。
隻不過瘋歸瘋,在外麵野的時間倒不是很長,他們給自己定了時間,大概八九點的時候,會老老實實回屋寫作業。
賀永言受了江營長的囑托,有空時會來家裡看看他們。
看見他們的變化時,賀永言還不相信,用手探一探他們的額頭,看是不是發燒了。
倒是沒生病。
但是這麼乖,實在反常。
最後,賀永言在廚房裡,看見一堆吃完還沒洗的碗。
“你們怎麼不洗碗?”賀永言震驚道,“十多天了,一個碗都沒洗過?”
“洗的。”江源解釋道,“江奇做飯的時候,我和果果來洗,用到幾個洗幾個,彆浪費了。”
“永言哥,你彆告訴我們大哥。”江果果提心吊膽地說。
“那你們還不快把這裡的碗洗乾淨?天氣這麼熱,也不怕長蟲子。”
“蟲子有什麼可怕的?”江奇說,“蟲子沒我們大哥嚇人。”
賀永言:……
這才是他熟悉的熊孩子們。
話是這麼說,但孩子們每天都是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的,也深知哥哥和小嫂子快回來了。
算一算路程,大概是今晚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就到軍區碼頭了。
搭兩個小時的船回來,差不多是晚上七八點。
江家的孩子們執行力很強,立馬開始洗碗。
滿廚房的碗,能用的全都用了,前些天是很輕鬆,現在要洗,可不是一般的累人。
江果果試圖偷懶,磨磨蹭蹭的,被江源敲了敲腦袋瓜子。
“快乾活!”
江果果嘟了嘟嘴巴,“哼”一聲。
埋頭乾活。
賀永言坐在一旁看他們仨忙活,過了一會兒,問道:“江奇,你晚上是不是要做飯?我能不能留下來吃一頓?”
“可以。”江奇說,“吃完你洗碗。”
誰會喜歡洗碗呢。
沒得商量,賀永言決定今晚照舊在食堂解決晚飯。
孩子們整理好廚房,開始掃地。
還有一堆臭烘烘的衣服沒洗,他們拿了自己的份,坐在搓衣板麵前使勁搓。
大院裡軍屬們沒刻意算江營長和他媳婦回島的日子,但看江源帶著弟弟妹妹忙得腳不沾地,心裡都有數。
估計今天小倆口要回家了。
“聽說副營長的調職也已經定了,是從成灣軍區調來的。”
“什麼時候能到?”
“大概也就是下個星期的事,拖家帶口的,搬過來比較麻煩。”
“這新來的副營長多大年紀了?”
“沒聽說,估計年紀不是很大……”
收拾完屋子之後,孩子們就乖乖在家裡等哥哥嫂子。
當然,主要還是等小嫂子,哥哥是順帶的。
到了晚上,孩子們將自己的作業搬到飯桌上寫。
就是為了房門開的時候,能第一時間見到他們。
孩子們的估算沒有錯,等到七點多,屋外傳來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江源抬了抬下巴,一個指令,三個孩子們在門邊排排站,笑得比花兒還要燦爛。
“吱呀”一聲,大門被推開。
看見弟弟妹妹們熟悉的笑臉時,江珩有一瞬間的觸動。
當大哥的,哪能完全不記掛家裡這三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不管是過去出任務,還是這回出遠門探親,江珩都會惦記,不知道他們在家好不好。
現在,終於見到他們。
他們笑得很開心,是打心眼裡歡迎他。
他忽然意識到,弟弟妹妹們長大了,開始懂得大哥嚴厲外表下的良苦用心。
“小嫂子呢?”
“小嫂子還在後麵嗎?”
“怎麼沒看見呀!”
三個孩子們越過江珩,腦袋往外伸。
連小嫂子的影子都沒見著。
江珩解釋:“寧蕎家裡有點事,要晚兩天回來。”
三個大孩子的臉上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見的失望。
江珩:……
所以他們笑得這麼開心,是衝著寧蕎。
至於弟弟妹妹們懂得大哥的良苦用心?
不存在的。
江源、江奇和江果果打起精神,儘量和他們大哥寒暄了幾句。
“大哥,你累嗎?”
“不累。”
“要不要給你煮碗麵吃?”
“不用。”
看得出來,大哥也並不是很需要他們這份不太走心的關切。
“睡覺去了。”
“好困……”
“回房回房。”
“給你們帶的禮物,也不要了?”
江源停下腳步。
江奇和江果果也緩緩回頭。
不一會兒工夫,他們又興衝衝地跑回來,開始朝著大哥賣乖。
江珩淡淡地掃他們一眼。
三個小沒良心的。
以為隻有他們惦記著寧蕎嗎?
他也盼著媳婦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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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兒班的足球賽,是每個小朋友期待已久的活動。
院子裡有一個很大的操場,兩邊擺上球門。考慮到這麼小的孩子們體力不夠,每場球賽的時間是三十分鐘,報名的孩子裡,三到四歲的小朋友們一組,五到六歲的小朋友們一組,至於更小一些的孩子們,能看得懂的,可以搬著小板凳出來,看不懂的,就乖乖待在班裡。
球賽即將開始時,團團圓圓踮起小腳丫,時不時往外看。
“團團圓圓,你們是不是在找寧老師?”陸冉冉問。
兩個小朋友點點頭。
寧老師和他們約定好,下一次見麵,是來看他們踢球的。
姥姥說,等到今天球賽結束,他們就得回老家了,到時候,可能永遠都見不到寧老師。
這對雙胞胎兄妹對“永遠”是有概念的。
因為過去和舅媽一起住的時候,她曾提過,他們永遠、永遠都不可能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了。
團團圓圓垂著眼簾,連小肩膀都沮喪地耷拉下去。
陸冉冉也不忍心看他們失望的神情,解釋道:“寧老師本來是兩天前就要回來的,可因為她家裡有事情,所以沒能趕回來,多請了兩天的假。”
陸冉冉解釋了很多。
團團圓圓有些懵懂,可能聽明白。
是寧老師的家裡人要生小孩子,確實是很緊急,也很重要的事。
“但就算寧老師不在,你們也要認認真真踢完這場球賽,好不好?”陸冉冉揉了揉他們的腦袋。
團團圓圓歪了歪腦袋,奶聲奶氣地答應。
托兒班裡的孩子們不少,球賽分為好幾場。
團團圓圓還是希望能見到寧老師,在聽到體育老師說球賽先由大班的哥哥姐姐們開場時,眸光一下子就變得亮亮的。
他們坐在小板凳上,經常往外望去。
但更多時候,團團圓圓的目光被場上哥哥姐姐們的精彩表現吸引,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
孩子們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場麵熱烈。
聶園長看著他們臉上天真稚嫩的笑容,心底一陣欣慰。
她想將這托兒班辦好,初衷並不僅僅是給家長減輕帶娃負擔,還有一個原因,是看著孩子們健康快樂地長大。而這個想法,之前她與寧老師談過,發現她們的想法如出一轍。
唐母就坐在聶園長身旁。
這段時間,她暫住在聶園長家裡,給對方添了很多麻煩。但如聶園長所說,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這麼多次的搬家,對於團團圓圓而言並不僅僅是離彆,而是意味著一次又一次的被遺棄。兩個孩子無法理解為什麼不能繼續住在舅舅舅媽家,無法理解為什麼不可以留在托兒班學本領。大人的世界太複雜,團團圓圓隻會認為,興許這個海島並不歡迎他們,就和以前其他親戚一樣,無法接納他們。
而在聶園長家住下的這段時間,使得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做好思想準備。
也許孩子們仍舊會失落,可至少降低了傷害。
其實唐母並不知道帶孩子有這麼多的學問,即便聶園長解釋,她還是一知半解,卻也沒好意思多問。這太講究了,學到了皮毛,可將來呢?
陪伴著孩子時,唐母忘卻煩惱,可當靜下來,又開始擔憂。唐鴻錦婚姻不幸,還衝動地退伍,這是他自己的決定,她管不了了。但他退伍之後,沒了津貼,一時半會找不到工作,以後日子該怎麼過?
當然,他有手有腳的,不可能餓死。唐母心裡對唐鴻錦有氣,不想理會他,可孩子們也跟著他餓肚子嗎?
還有一個問題。
帶著團團圓圓回村之後,村裡的風言風語是少不了的。他們會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更何況人都不在了,居然還傻傻接孩子回來養,怎麼不把他們交給閨女的婆家人?
唐母自己不介意,但團團圓圓這麼敏感,聽見之後肯定會難過的。
再加上,他們村特彆偏,最近的公社小學要翻兩座山才能到。
他們老倆口當年省吃儉用將一雙兒女送去縣城念書,可現在他們老了,怕是沒有能力再給團團圓圓提供這麼好的學習環境。
唐母看向在操場上等待的團團圓圓。
他們已經在排隊,兩個小不點就連表達期待的心情都很靦腆,小手緊緊捏著衣角,安靜得過分。
唐母回想當年,其實再早一些時,團團圓圓不是這樣的。
那會兒閨女和女婿很疼兩個孩子,寵得沒邊兒,他們也會有頑皮的時刻,笑聲清脆響亮,不像現在,連笑都是小心翼翼的。
唐母這一生,經曆了太多。
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感傷,仍是最錐心的痛。
不敢想,僅僅想一想閨女的模樣,就忍不住想落淚。
唐母輕輕撫了撫自己的雙眼,假裝是操場上風大。
體育老師將口哨放在唇邊,團團圓圓做好準備。
兩個小不點被分到同一個隊伍,小心臟噗通噗通直跳,重心下移,短腿兒微微使勁,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場上唯一的足球。
一聲哨響。
孩子們衝向足球。
團團想看看寧老師有沒有來,分了心,被衝上來的小朋友們一擠,不小心跌倒。
圓圓看見哥哥摔倒,踢著小短腿飛奔過來扶他。
大一些的孩子們在邊上喊。
“起來呀!”
“快去搶球啊!”
團團的膝蓋摔得破了皮。
圓圓鼓著小臉蛋,呼呼吹著哥哥的膝蓋:“疼不疼哇!”
陸冉冉喊:“快起來呀,在比賽呢。”
唐母的心一揪。
是不是因為太多人看著了,他們害怕?
這會兒還在比賽,兄妹倆卻沒有加入。
等到被體育老師催促時,他們慢慢站起來,可卻像是無法融入到這場比賽中。
姥姥說,等到球賽結束,他們就要回老家了。
他們變得懵懵的。
周遭是奔跑著的小朋友們,場邊是因為不解而變得神色嚴厲的老師們……
兩顆小小的腦袋瓜子,仿佛忽地停止轉動。
他們牽著彼此的手,遊離在外。
直到突然之間,一道熟悉的清亮聲音響起。
“團團圓圓!”
那是寧老師的聲音!
團團圓圓猛一下回頭。
路途漫漫,寧蕎是趕到托兒所的。
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團團圓圓的比賽。
此時,她額間沁著薄汗。
“你們不想要獎狀嗎?”
“還有小風車的獎品哦。”
“團團圓圓,快跑起來……”
團團和圓圓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因為寧蕎的出現,而變得明亮。
他們聽了寧老師的話,朝著足球的方向奔去。
圓滾滾的一顆小球,被小朋友們帶著飛奔。
素來怯懦害羞的兩個小團子,因奮力奔跑,臉蛋變得紅撲撲的,眼中有了光。
寧蕎慶幸自己能及時趕到,再回頭時,唇角微微翹著,揚起意氣風發的笑意。
她視線望去的,是不遠處。
江珩的方向。
唐母看著孩子們終於鼓足勇氣進入狀態,心中寬慰。
她也帶著笑意,轉過頭,順著寧蕎的視線看過去。
可刹那間,唐母唇角的笑意僵住了。
她看見江珩推著一台輪椅,輪椅上坐著的身影,如此熟悉。
唐母以為自己看錯了。
耳畔的聲音變得模糊,視線也變得模糊。
唐母緩緩站起來,看著輪椅的方向。
破舊的布鞋踩在地上,她一步一步走去。
那是唐清錦,她的閨女。
自己的孩子,怎麼可能認錯?
唐母停住腳步,與唐清錦對視。
這是從未設想過的可能性,從來沒想過,她還能再見到閨女。
唐母單手掩麵,淚水漫過蒼老的手,悄然從指縫間落下,痛哭失聲。
“進球啦!”團團的小奶音歡快地響起。
圓圓蹦起來,往左看一看,再往右看一看,確定哥哥沒有踢錯球門。
寧蕎看著他們軟糯的笑臉。
離開海島之前,寧蕎與團團圓圓的約定,是他們還會再見麵。
可實際上,她在心底對兩個孩子許下一個承諾,下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希望能給孩子們帶來一個好消息。
唐清錦還活著的好消息。
兩個小團子心無旁騖,踢得很認真。
寧蕎默默為他們打氣。
儘情地享受比賽吧,不論輸贏。
等比賽結束之後,團團圓圓會見到媽媽。
不用等到十八歲,不用拿著假的飛機票去機場。
他們的媽媽來了。
寧蕎實現了這份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