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錦看不得唐母的眼淚, 心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針紮著,鋪天蓋地的委屈蔓延開來。
即便已經成了母親,可在疼愛自己的媽媽麵前, 她同樣脆弱, 垂下眼簾哭成了孩子。
唐母又哭又笑,等走到閨女跟前時, 用蒼老的手擦去她的眼淚。
長輩最關心的,是孩子的身體, 她問唐清錦為什麼坐著輪椅,這腿是不是再也走不了了。得到否定的答案時, 她鬆了一口氣,又意識到自己過於貪心, 孩子能活著回來已經是最大的恩賜, 還在乎這些做什麼。
“沒事, 沒事了。”唐母輕輕俯身,將閨女擁入懷中。
隔著輪椅,唐母這俯身的姿勢, 有些累人。
唐清錦埋進她懷裡, 哭得一顫一顫的。過了片刻, 母女倆又望向場上正在奔跑的團團圓圓, 很顯然, 此時再望著他們,母女倆的心境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江珩沒有打擾唐母與唐清錦重逢的時刻,而是走到寧蕎身旁。
他到海島之後的第二天,回到部隊,就有人告訴他,寧蕎已經提前打來電話。寧蕎隻耽擱了兩天的時間就出發了, 她和唐清錦結伴來,不過路上並不吃力,唐鴻錦一直陪同照料他姐姐。等到了西城火車站,江珩去接她們,唐鴻錦沒有同行。
他跨步走過去時,寧蕎就站在陽光下。
陽光猛烈刺眼,她用手輕輕擋在額間,下巴微揚,笑得耀眼奪目。
有那麼一瞬間,她也成了光。
“唐鴻錦本來要直接回去的,但是我覺得到時候團團圓圓的姥姥回老家時既然照顧兩個孩子,又要搬輪椅,可能會累,吃不消,就讓他在火車站附近找個地方先等著。”寧蕎溫聲道。
“你呢,累嗎?”江珩問。
寧蕎搖搖頭。在火車上睡睡醒醒的,時間過得很快,下了火車要搭船,起初倒是有點忐忑,但或許是因為乘了幾回船,稍稍適應了些,再加上轉船時江珩一直陪著,倒並不難熬。
在船上,看著唐清錦焦急又期待的神色,她也萬分期待,轉移了注意力。現在等待團團圓圓踢完球和他們媽媽見麵的時刻,寧蕎更覺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聶園長舉辦這次托兒班足球賽的活動,不過是從鼓勵孩子們鍛煉身體的角度出發,也沒多大陣仗,因此小朋友們的足球賽,也就隻是以玩為主,小打小鬨而已。
炎炎烈日之下,團團圓圓滿頭大汗。
他們逐漸放開自己,跑起來連發絲都不飛舞了,全被汗水粘在腦門上。
一聲口哨響起時,比賽結束。
團團圓圓所在的隊伍,進了兩顆球,成了勝利的一方。
孩子們都才三四歲,卻也有小小的勝負欲,歡呼起來,露出一張張可愛的笑臉。
團團圓圓也欣喜不已,向寧老師跑去。
他們和托兒班裡大部分小朋友不一樣,不是小話癆,表達歡喜激動,並不靠說,連撒嬌都很含蓄,輕輕撲進寧老師懷裡。
可忽然間,兄妹倆意識到自己滿身的汗,怕弄臟她漂亮的衣裳,又往後躲了躲。
寧蕎將他們摟得嚴嚴實實的:“這次團團圓圓可以拿到獎狀啦。”
“還有風車。”圓圓奶聲補充。
寧蕎失笑:“帶著獎狀和風車回老家,真是不虛此行。”
團團圓圓不懂什麼叫“不虛此行”。
不過聽說要回老家,他們的眸光變得黯然。兩個小不點不舍得這個地方,嘴角往下彎,有點想哭。
寧蕎輕輕揉了揉兩個小團子的臉蛋:“看看是誰來接你們了。”
她將他們轉過去。
團團圓圓看見一直在不遠處等待的姥姥。
而後,他們的注意力,被一台輪椅吸引,這是之前從未見過的稀罕東西。
團團圓圓歪了歪腦袋,想看得真切些,可視線慢慢上移時,都呆住了。
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媽媽了。
好幾個月的時間,發生了太多事,寧蕎不知道這個年紀小朋友的記性如何,還以為他們一時之間沒認出唐清錦。
唐清錦也是這麼想的。
懷雙胞胎很辛苦,整個孕期,她幾乎都是煎熬度過。可當生下他們倆,看見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嬰兒時,她忘卻一切艱難,隻想和丈夫一起好好疼愛他們。昏迷的數月,唐清錦並沒有意識,可就在不久前,她竟奇跡般聽見團團圓圓的寧老師在耳畔說著有關於兩個孩子的一切。
現在,她終於見到團團圓圓了。
幾個月不見,團團圓圓是不認識她了嗎?
唐清錦眼眶發紅,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水,又模糊了雙眼。
聶園長已經得知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此時陪著唐母一起,站在唐清錦的身旁。
她麵帶欣慰地望著團團圓圓,又溫聲對唐清錦說:“給孩子們一點時間,過段時間,就認得你了。”
然而她話音剛落,團團圓圓已經邁著小短腿,走了過來。
兩個小團子站在唐清錦跟前,眨巴著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們又用小胖手揉了揉自己的眼。
“媽媽……”
“是媽媽哇!”
媽媽不會忘記自己的小孩。
同樣,團團圓圓也不會忘記唐清錦。
這是他們心心念念的媽媽,是兄妹倆每天臨睡前都要許下心願,希望能在夢裡見到的媽媽!
團團圓圓被唐清錦懷裡時,笑得好開心。
孩子的笑容天真純粹,而教職工們則紛紛落淚,對比鮮明。
兩個孩子研究了好久,研究著媽媽的輪椅。
唐清錦暫時抱不動他們,就讓唐母將兩個孩子抱到自己腿上,讓他們感受一下被“推著”走的樂趣。
唐母擔心唐清錦的身體,剛要製止,可閨女已經笑著說沒事。
在自己媽媽的身邊,團團圓圓不需要再過於懂事。
他們排著隊,輪流坐在唐清錦腿上,明亮的眼睛比星光還要閃耀。
其他小朋友們大多沒見過輪椅,投來一道道羨慕的目光。
兩個小團子笑得撓撓頭,害羞地鑽進媽媽懷裡。
寧蕎的眼睛也紅紅的。
望著這團聚的一幕時,她揩了揩眼角的淚光,剛要和身旁的江珩說話,卻突然發現,他他也看得出神。
江珩並不是一個感性的人,可看著團團圓圓的笑臉時,卻有些失神。
當年沈華琳離去時,他已經十幾歲,並不像這對雙胞胎兄妹一樣懵懂。他埋怨過自己的母親,也聽了當時大院裡大人們的話,認為她太絕情。可即便如此,十幾歲的江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也想念著沈華琳。他想,她離開時這麼決絕,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那回來時,能不能也是悄無聲息?如果沈華琳回家,他和弟弟妹妹們都不會怪她,隻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當然,那都是十幾歲時幼稚的念頭。
現在的他,已經不需要母親。
再也不需要了。
江珩收回視線。
忽地,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牽緊。
江珩回頭,看見神色關切的寧蕎。
他媳婦最近逐漸敞開心扉,好幾回學著主動牽他的手。
-
團團圓圓要離開海島了。
這一次的離彆,不再傷感,更多的是被驚喜代替。
他們一直跟在唐清錦身邊,上哪兒都跟著。當姥姥讓他們將得來的獎狀和風車一起收拾進行李時,兩個小不點都不願意去,視線牢牢鎖定媽媽。
團團圓圓是怕一不小心,媽媽又不見了。
唐清錦看穿孩子們的心思,柔聲道:“彆擔心,以後媽媽會一直陪著你們,不會再消失了。”
“不會再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嗎?”團團問。
唐清錦很慶幸,孩子們直到現在都並不十分理解死亡的真正意義。
雖然這錯過的幾個月時間,讓他們受了很多的苦,可好在時間會衝淡一切。
“不會。”唐清錦說,“一定不會。”
“那爸爸什麼時候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回來呢?”圓圓的笑容軟乎乎的。
唐清錦怔了一下。
“團團圓圓——”唐母喊,“寧老師來送你們去碼頭了。”
見到媽媽,固然是開心的,可離彆還是有些許遺憾。
團團圓圓的遺憾是,等回到老家,他們就很難再與寧老師見麵了。
寧蕎給團團圓圓一人寫了一張小紙條,紙條上是軍區大院的地址。
唐清錦也跟寧蕎交換了自己家的地址。
她搬出村子很久了,婚後就一直住在城裡,這趟回去,估計房子早就已經被婆家人占了,不過唐清錦也並不是好欺負的人,拿回房子並不是難事。
“團團圓圓,以後要經常給我寫信呀。”寧蕎說。
團團圓圓看著自己手中的小紙條。
雖然知道是海島軍區大院的地址,可是——
“寧老師,我們不認識字呢。”團團小聲道。
“那就給我畫畫吧。”寧蕎笑著說,“團團圓圓很會畫畫,上次給我畫了媽媽,特彆像。多虧了你們的畫,我到了安城,在那間醫院裡,才一眼就認出你們的媽媽。”
團團圓圓的眼睛更亮了。
找回媽媽,也有他們的功勞嗎?
唐母哭了一上午,眼睛都腫了,這會兒提醒自己得忍著。
在她和外孫、外孫女最難的這段時期,孩子們能遇見像寧蕎這樣的老師,是多麼幸運。
當然,不僅僅是寧蕎,還有班裡溫柔的陸老師、阿姨,以及願意給他們騰出一個屋子的聶園長。
唐母相信,即便過了十年、二十年,團團圓圓忘卻了在海島生活過的記憶。
可托兒班裡這些老師們給他們帶來的正麵影響,將讓他們受益一生。
聶園長很忙,就不能送這一家子人出島了,將這重任交給寧蕎。
等到寧蕎一走,她重新拿出托兒班教職工的名單。
短短幾個月,她看出寧蕎對幼兒教學這份職業的熱忱。
他們的托兒班很小,可聶園長在這其中傾注自己的心血,始終堅信自己能將這個單位辦得越來越好。
下一步聶園長想做的,是在人事方麵,對教職工進行更規範的管理。
寧蕎年輕,但正因為她很年輕,才充滿著熱情與創造力。
聶園長的托兒所裡,還缺一位副園長。
不知道讓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擔任托兒所裡的副園長,會不會是一個過於大膽的決定。
但聶園長打心眼裡認為——
寧蕎有能力勝任。
-
唐母已經將剩下的行李收拾好,就隻有幾件衣服而已,並不重。她簡單熱了幾個包子,讓孩子們和閨女墊墊肚子,再將聶園長的家清掃乾淨。
江珩必須回部隊,寧蕎回了家一趟。
家裡被整理得很乾淨。
弟弟妹妹們的書桌上一塵不染,作業全都在八仙桌上。很顯然,是幾個古靈精怪的大孩子知道他們小嫂子今天會到家,吃完飯擦完桌子之後,特地將作業擺出來,等著小嫂子誇誇的。
現在他們已經上學去了,估計等下午放學時,三個孩子都將是班級裡最快衝出教室的。
寧蕎眼底染了笑意,拿了一支筆,在他們的作業上畫了小小的五角星。
從家裡出來,寧蕎給兩個小朋友拿了幾顆大白兔奶糖。
團團圓圓吞了吞口水。
寧蕎直接撕開兩顆糖的糖紙,將甜甜的糖果塞進他們的嘴巴裡。
團團圓圓的小嘴巴,變得鼓鼓囊囊的,眼睛笑成彎彎的月牙形。
剩下的糖果,被寧蕎塞到他們的小口袋裡。
再不舍都好,還是得和他們道彆了。
站在碼頭,寧蕎勾了勾團團和圓圓的小鼻尖。作為老師,她對他們有很多叮囑,卻唯獨沒有提醒團團圓圓要懂事、聽話。
她希望,他們能像其他同齡小朋友那樣,肆意歡笑,肆意地做自己。
“團團圓圓的名字起得真好。”寧蕎對唐清錦笑著說。
“是啊,團團圓圓終會團圓的。”唐清錦輕聲道。
“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團圓呢。”寧蕎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遞給唐清錦。
這封信,是剛才她在家裡寫的。
船靠岸了,有人催促登船,唐清錦來不及拆。
“保重。”寧蕎站在岸邊,衝著他們擺了擺手。
團團圓圓好幾次回頭,望著他們的寧老師。
唐母告訴他們:“寧老師也是安城人,她會回老家探親的。等她回老家的時候,我們可以去看她。”
“真的嗎?”
“對啊,而且你們還能給她畫畫。寧老師這麼聰明,一定能看出你們藏在畫裡的想念。”唐清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