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的質疑, 再到親耳聽見廣播裡傳來的消息,十幾二十分鐘的時間過去,全體軍屬們終於確信, 高考真的恢複了。
一些家裡有孩子的, 此時盼著孩子趕緊放學回家。大學雖難考,可在這大院裡, 大家的思想覺悟都不低,沒有任何一對父母認為高考與自家無關。
如果能考上大學,成為一名大學生, 這得是多大的榮耀。
董晶梅和白主任站在一起,兩位女同誌討論著也得讓自家孩子上大學去。
董晶梅的子女們,有的結婚了, 有的工作穩定,就連當年鬨著要買一輛自行車才願意去上高中的小兒子,也已經有了著落。不過一向對文憑很有執念的她,還是認為應該鼓勵孩子們去高考, 雖然誰都不知道上大學之後意味著什麼,但因隱隱約約總覺得, 當跨進大學校園的那一刻起,人生將會一定程度被改寫。
白主任的孩子前些年響應號召,下了鄉。孩子走的時候很有壯誌,可這些年,時不時就往家裡寫信, 讓父母幫忙走動關係,看能不能調回城裡。白主任自然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如今鬆了一口氣,但片刻之後, 又將心提到嗓子眼:“大學哪裡是這麼好考的,這些年在地裡忙活,一下工就趕緊回去休息,生怕多走幾步,晚上吃的雜米粥不頂包,估計早些年學的書本上的知識,早就已經丟了。”
“不好考,也得考。”董晶梅說,“這好歹是一個希望。”
白主任估摸著自家孩子此時也已經聽說高考恢複的事,急著回家要寄一封信,督促孩子好好複習。
“對了,什麼時候高考?”她問。
“沒聽說。”董晶梅轉頭問大家,“是什麼時候高考來著?”
“我想想,剛才廣播裡說了,好像是——”
“哎喲,是哪天?”
“十一月底。”寧蕎出聲。
董晶梅愣了一下:“哪一年的十一月底?”
“下個月?”白主任驚呼一聲。
“對對對,就是今年的十一月底。”
“剛才廣播裡說了,我一下子沒回過神。”
“下個月就要高考了,這怎麼來得及複習?”
好些個家屬按捺不住了,連忙跑出去找自家孩子。
下個月就要高考了,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耽誤。雖然誰都知道真正考上大學的希望十分渺茫,但萬一呢?
不少人的孩子如今在正式單位當臨時工,這會兒趕緊去單位找人。
大院裡清靜了些,董晶梅發現寧蕎對高考的信息同樣關注,今年江家的孩子們都還在校,沒有高考資格,那麼她如此關注,估計是自己也向往著大學學府。
董晶梅問道:“小寧同誌,你也準備考大學嗎?”
寧蕎等了太多年了。
一開始,她滿心期待,將家裡的教材看了一遍又一遍,做足萬全的準備,隻等這消息的公布。可每一年的十月,都讓她失望,前後等了數年,寧蕎早就已經認定原劇情中這重大變化隻是無稽之談。
沒想到,就在她已經放棄時,這一天真正到來了。
她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一時答不上來。
“考的。”江珩說。
寧蕎一怔。
白主任同樣望向江珩。
當年他剛結婚的時候,大院裡人人都不看好這對新婚夫妻。他們都以為這家人的日子會過得雞飛狗跳,嬌嬌新媳婦絕對鎮不住江珩和他家的熊孩子們,可沒想到,這五年間,一家子的日子過得愈發好,小倆口的一刻都分不開,江副團長每一回去出任務,回來時他倆都是小彆勝新婚,軍車還沒到部隊,寧蕎就已經上前去接了。
江源考上公安學校,離家兩年,而後直接在西城參加工作,小倆口尚且覺得家中空落落的。如今,這家裡的女主人要考大學,如果真考上了,一離家就是整整四年的時間,這不合適。
白主任想的是,江珩再寵媳婦,也沒到這份上。
然而誰知道,江副團長竟先他媳婦一步,幫她做了決定。
“小寧同誌,你真要考大學?”董晶梅詫異道。
寧蕎轉頭看著江珩。
他的眼神,堅定平和。
寧蕎不由想起很多年前,他們聊起過大學的事。那會兒恢複高考壓根還沒影,她隻是記得原劇情的情節,問起他的想法。江珩說,如果她考上大學,就去上,即便分彆兩地,他也會想方設法,來到她的身邊。
那會兒寧蕎隻當他是隨口一說,自己的心中雖微微觸動,可當年小倆口還沒到不分你我的程度,她並不認為離家是很艱難的抉擇。
現在,五年過去了。
他們變得密不可分。
夫妻之間的尊重是相互的,她認為自己應該先和他商量。
卻沒想到,江珩知道她的心意,直接幫她做了這個艱難的決定。
大院裡各個角落,都遍布著軍屬們的身影。
丁麗娟和方奇勝在遛彎,走得很慢。
當經過寧蕎和江副團長身邊時,他們的步伐放得更慢了。
白主任和董晶梅你一言我一語,很明顯,江副團長並沒有阻攔他媳婦去考大學的意思。
丁麗娟瞠目結舌,步伐加快,將愛人拉到一邊:“你聽見了沒有?”
“媳婦,慢點走。”方奇勝忙說,“小心肚子裡的孩子。”
“孩子!孩子!孩子!你就知道孩子,都不用管我的感受嗎?”丁麗娟委屈道,“我問你,如果我現在沒懷孕,你同不同意我去高考?”
“考什麼啊,咱們現在的日子過得這麼好,你去高考了,我怎麼辦?”方奇勝反問。
“江副團長和他媳婦的日子,過得比我們差?人家都願意讓媳婦去讀大學!”丁麗娟一瞪眼,“你就是自私!”
方奇勝被媳婦劈頭蓋臉罵了一通,低著頭跟上她的步伐,一個勁地哄著。
但這回,怎麼哄都不見成效。
“他就是嘴上說說而已,人家還沒有真去報名。”方奇勝說,“在外邊給媳婦一個麵子,回家讓他媳婦自己主動放棄這個機會,外人才不會指指點點。”
“你就是酸!”丁麗娟氣憤道。
“等他媳婦考上大學,真出島去念書,你再跟我急。”
“呸,不見棺材不落淚!”
方奇勝被罵得蔫蔫兒的,回頭掃了江副團長一眼。
這梁子結得更深了!
-
寧蕎也擔心江珩是在大院裡被趕鴨子上架,不好意思攔著她。
回家後關上門,她才認真道:“我能理解,如果你真覺得這事不合適,我們就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江珩沉吟片刻,“不考了?”
寧蕎抿了抿唇,一時沒答上來。
再抬起眼,看見江副團長眼底的笑意,才知道他隻是在逗自己。
“你真願意嗎?”
“願意,但是不舍得。”
江珩說的是實話。
但停頓片刻,他又平靜道:“不舍是可以克服的,但如果放棄高考的機會,你會後悔。”
寧蕎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
高考放寬了年齡限製,不滿三十周歲的同誌都可以報名,可這是因為,此次是高考恢複之後的第一年。誰都不知道等到了明年、後年,還有沒有這麼寬鬆的年齡限製,如果到了那時候,她沒有資格報考,這一輩子就與大學校園無緣了。
這消息來得突然,江珩暫時沒有時間去想分隔兩地的思念有多磨人。
他隻知道,他媳婦真的是個讀書人。否則托兒所的工作如此繁忙,她回到家肯定就歇著了,不會時不時拿出書本,看個沒完。
江副團長不願意讓她後悔。
他說了很多話,給媳婦分析利弊,等到最後,低笑道:“怎麼倒變成我來說服你了?”
“真的可以去報名嗎?”寧蕎輕聲問。
“儘快。”江珩說。
“為什麼?”
“否則我會,”江珩低聲道,“反悔?”
寧蕎笑著撲進他的懷裡:“那我明天就去報名!”
擁抱時,寧蕎聽著他平穩的心跳聲,變得安心。
江珩說他會反悔,但寧蕎知道,他不會的。
這些年,不管發生了什麼,他都無條件尊重她的任何決定。
而她也應該下定決心,不因猶豫而打亂自己的步調。
-
賀永言聽說寧蕎要參加高考,變得心神不寧。
他和羅琴結婚之後,夫妻倆的感情,在大多數時候還是挺好的。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媳婦有點彆扭,讓他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高考已經開始報名,他想問問羅琴有沒有興趣去參加考試,但又不敢問。
生怕一問,倒是提醒了她。
這兩天,羅琴從來沒有主動提過高考的事。
但她單位裡的工作很忙,早出晚歸的,時常不見人。難得休息一天,賀永言也將自己的假期挪到同一天,卻不想一早醒來,羅琴打扮得漂漂亮亮,說要和寧蕎一起出門。
“你們去哪裡?”
“教委。”
賀永言的天都快要塌了。
她要去教委報名參加高考?
“你要去——”
“回來再說吧。”羅琴指了指屋外,“寧蕎來了,彆讓她等太久。”
賀永言往前一步,拉住他媳婦。
羅琴見狀,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賀永言:!!!
他平時都是這麼對部隊裡戰友的。
難不成,他媳婦也是拿他當兄弟?
賀永言想起當時羅琴答應和他結婚時猶豫不決的態度,心都涼了半截。
等到他媳婦出門,他也消了假,回到練兵場時,衝著江副團長歎了一口氣。
“好不容易娶來的媳婦,現在又要飛走了。”
江珩語氣沉靜:“不會,大學有寒暑假,我媳婦會回來。我一年到頭也有假期,可以去學校看她。”
這番話,江副團長還沒說完,但尚未有定論的事,他不習慣過早提起。
“不是你媳婦!”賀永言幽怨道,“是我媳婦。”
江珩:?
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教委門口,已經有不少人排隊報名。
教委的同誌給他們分發表格,提醒該怎樣填寫。一些人沒聽清楚填寫的內容,也不好意思多問。寧蕎見了,便溫聲提醒,舉手之勞而已。
將表格遞上去時,寧蕎徹底踏實了。
從教委出來,她步伐輕盈,一路和羅琴有說有笑,兩個人還一塊兒去茶樓吃了酸棗糕。
到處都是來報名的同誌,其中有一看就很稚嫩的學生,也有穿著老式人民服的島上村民和知青。
知青普遍手頭上是有些錢的,難得從大隊請假出來,經過茶樓,便也相約著進去吃一些小糕點。高考恢複的消息已經公布好些天了,但他們仍覺得不夠真實,一個圓臉小姑娘衝著邊上的人說道:“你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
“這都掐了多少次了,臉都掐腫了!”對方說。
“胡說!”小圓臉氣呼呼道,“我的臉不是掐腫的,本來就胖!”
寧蕎聽他們的對話,不由笑出聲。
那幾位知青見她笑,也不惱,圓臉的小姑娘還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蛋,露出靦腆的笑容。
整個茶樓裡,太多年輕的麵孔,這些麵孔都像是被高考恢複的消息所點亮,變得精氣神兒十足,充滿著朝氣。
“還是吃快一點,趕緊回去乾活。”
“都要高考了,還乾什麼活呀!”
“你沒聽生產隊長說嗎?咱們村裡的乾部托人讓彆的地方郵寄備考的書籍,大隊長說了,到時候誰乾活最賣力,就把書借給誰看!”
島上沒有新華書店,隻有城裡有,可得轉船兩個小時才能到,他們沒有這麼多時間折騰來回。上回其中一個知青裝病蒙混過關,代表大家去買書,可人是回來了,兩手卻空空。這知青說,如今新華書店裡備考的書籍供不應求,剛運到,就立馬被人搶購一空,根本買不到。一些知青還不信,認為是他留了個心眼,買一本書自己藏好,不願意讓大家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但後來幾個知青跑到城裡看一看,還真是這麼回事。
此時此刻,幾個知青聽了這話,立馬將還沒吃完的點心塞到嘴巴裡。
他們得好好乾活,才能得到備考教材!
幾位知青的身影頓時急匆匆的。
望著他們的背影,寧蕎不由想起聶園長對自己說的話。
在軍區托兒所附近,就有一個村子。這村子不算偏遠,步行過去不過三十分鐘左右的路程,有一回聶園長聽說村子裡一些村民,需要背著嗷嗷待哺的小娃娃掙工分,心中不忍。寧蕎與她商議,拿出托兒班裡部分名額,留給村裡這些真正需要幫助的村民。
寧蕎和聶園長便一同去了一趟這村子,烈日炎炎下,幾個婦女用背帶將小娃娃綁在背上,辛苦勞作,自己骨瘦如柴,小娃娃也被曬得小臉黝黑。
軍區托兒所的園長和副園長提出可以免費讓這幾個孩子入園時,這幾位女同誌喜出望外,感激涕零。而後寧蕎和聶園長,還看見地裡很多知青同誌。他們一遍又一遍揮舞著手中的鋤頭,神色麻木,豆大的汗珠滴落時,甚至沒有抬手去擦一擦。
當時聶園長說,對於這些知青來說,勞作再苦再累,其實並不會打消他們的意誌。真正讓他們心中無望的,是對未來的迷茫。
而如今,他們的未來,終於不再迷茫。
-
從茶樓出來,寧蕎回單位,將自己已經報名參加高考的事告知聶園長。
園長辦公室的門敞開著,她說的話,其他同事們都能聽見。大家嘀嘀咕咕,說是聶園長對這位年輕的副園長細心栽培,現在她說走就要走,恐怕聶園長會大失所望。
“高考?”聶園長認真聽完寧蕎的話,笑道,“這是好事啊!”
寧蕎遲疑道:“聶園長,您放心,在備考期間,我不會影響到單位裡的工作。”
聶園長起身,走到寧蕎身邊。
當年選擇這年輕同誌成為單位的副園長,不少員工都在私底下議論她太糊塗,做出這麼冒險的決定。可後來,寧蕎獨自頂住壓力,用她的能力告訴整個單位裡所有員工,這個副園長的職位,她當之無愧。
入職之後,寧蕎為軍區托兒所辦了不少實事,她組織了大大小小的活動,還從根本上改革了教師們對孩子們的教育方式,就連拿出名額接受島上村民的小孩,都是她提出的想法。
短短幾年時間,在這位副園長的助力下,單位各部門的同誌通力協作、並肩戰鬥,孩子們臉上天真純粹的笑容,和今年年初招聘時托兒所外長長的隊伍,都給了聶園長滿分的答卷。
在單位期間,寧蕎儘心竭力。
而如今,年輕人麵對更好的機會,聶園長自然讚成她好好把握,儘可能爭取。
“不要操心單位裡的事,備考時間隻剩下一個月了,你儘量把心思全放在這上麵。”聶園長說,“我期待著咱們單位出一個真正的大學生。”
寧蕎也笑道:“聶園長,您彆給我壓力,很可能考不上。”
“有壓力就有動力。”聶園長笑道,“一定能考上。”
辦公室的門,始終敞著。
幾個與寧蕎熟稔的同事,也笑著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