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果果是在三哥念信的時候出來的。
前些年, 向來沒心沒肺的江果果,也有了成長的煩惱。她害怕成為大人,擔心每一個大人都要像大哥一樣,做事嚴謹、深思熟慮, 不出一點紕漏。成長的負擔壓在她的肩膀上, 像是一大塊巨石, 壓得她比二哥和三哥少長了十幾二十公分!後來還是小嫂子告訴她,她可以成為自己願意成為的人,並不是像刻度尺一樣, 衡量出標準,再小心翼翼地去適應大人的世界。
小嫂子的話,多少管點用,不過當時還很懵懂的江果果,似信非信。直到現在, 江果果看見郵局這做事稀裡糊塗的郵遞員。
眾所周知,郵局是一個非常好的工作單位,成為郵遞員, 也是很多人的夢想與追求。但原來, 這麼有出息的大人,也會有犯馬虎的時候。並且當他犯馬虎時, 沒有人特意怪罪,這事很快就被揭過去了!
江果果的心頭大石,終於放下來,轉而去看小嫂子的錄取通知書。
國字臉郵遞員向寧蕎表示歉意之後,他們才知道,為什麼這位同誌送完信之後一直沒走,還傻傻地杵在大院裡。敢情他是給完信之後才發現自己漏拿錄取通知書, 一直瞅著是立馬回去拿,還是先告訴寧蕎一聲。
現在自己同事將錄取通知書送來了,他才放心。
看著寧蕎和她家人們,以及大院同誌們臉上洋溢出或欣喜或溫暖的笑容,國字臉郵遞員的心裡頭也暖呼呼的。一開始進入郵遞局這單位,他隻是覺得體麵,可慢慢地,在這單位乾了第三個年頭之後,小夥子真正熱愛這份工作。
因為這份工作,能為每一個人帶來遠方的牽掛與夢想,責任重大,意義非凡!
國字臉郵遞員和他同事蹬著自己的自行車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倆人還隨口聊了起來。
“我看見信封上的字了,是京市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京市大學很厲害嗎?”
“那可不?是數一數二的大學。考大學就夠難的了,人家上的還是京市大學!”
並不僅僅隻有兩位郵遞員同誌在感慨,大院裡的同誌們,更是驚掉了下巴。
考上大學不稀奇,大家早就已經知道了,稀奇的是,她居然能考上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京大,還真是文化人!
再回過頭說,京大離海島這麼遠,回來一趟不方便,寧蕎是怎麼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並且江副團長還能同意的?
大家悄悄打量他們夫妻倆的神色。
收到京大錄取通知書的寧蕎,自然是歡欣雀躍,可江副團長的臉上同樣沒有絲毫不悅,相反,他甚至為媳婦感到驕傲。
“你看看!真是京大!”寧蕎將錄取通知書遞給江珩看,因過於驚喜,變成話癆,強調了一遍又一遍。
江珩低笑:“我媳婦是京大的準大學生了。”
江奇和江果果盯著京大的錄取通知書,實在是開了眼。
小嫂子要離家,去遙遠的京市,他們雖不舍,可此時因為大院裡軍人和家屬的目光,變得虛榮心爆棚。這樣的眼神,他們從前見過,在小嫂子通過軍區小學教師招聘麵試的時候、在她辭職沒幾天聶園長就主動登門請她上托兒班當幼兒教師的時候、在她十九歲時成為軍區托兒所副園長的時候……再到後來,招生辦外大紅紙通過錄取的名單中出現小嫂子的名字時 ,江奇和江果果絲毫不感到意外,因為他們知道,隻要是小嫂子想要做的,最終都能成事。包括在高考錄取誌願上填下“京市大學”這四個字,他們同樣不覺得冒險。
江果果被虛榮心衝昏頭腦,開始為小嫂子飄飄然。
可耳畔充斥著的關切話語,讓她逐漸回過神。他們說,小嫂子跑到京市念書,這個家該怎麼辦,就不管了?
江果果反應過來,抱著錄取通知書:“我也會考上京大,去找小嫂子。”
江珩沒有告訴江果果,即便有朝一日她考上京大,她小嫂子也已經畢業了。
孩子從小在心中懷揣夢想,是一件好事,就像江源,過去誰都不敢相信以他的成績能考上中專,可就是因為懷抱著成為公安同誌的期許,他創造了屬於他自己的奇跡。
大院裡的家屬們在碎碎念,隻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和這一家子人對話,簡直是雞同鴨講。
他們操心夫妻相隔兩地,認為寧蕎的主見太大,她是已婚女同誌啊,身為已婚女同誌怎麼能不著家?
可這一家子人,已經開始研究年後她出門上學該帶多少衣裳。
“京市很冷的,衣服要帶得厚實一點。”
“被子也要多帶幾床吧!”
“小嫂子一個人怎麼能拿得動這麼多行李?到時候都還沒下船去火車站,就已經累趴下啦!”
江珩溫聲道:“我們送她去。”
江果果眼睛一亮:“我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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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蕎收到錄取通知書之後,回書房寫信。
家裡的父母兄嫂,還有她的小侄子等著這個好消息呢。
她的眼底帶著笑意,寫信的速度變得很慢,想告訴他們這一刻的自己都多歡喜,卻意識到,原來文字無法全然表達此時她的心情。
她寫寫停停,斟酌著用詞。
書房門被打開了,江珩端著一杯牛奶,送到她的書桌前。走到她身邊時,江珩單手壓著書桌邊沿,微微俯身,看媳婦在寫什麼。
一轉眼,這支棗紅色的鋼筆已經有五個年頭了,不說像新的一般,可甚至連一點漆都沒掉。他媳婦打著趣,說五年前的江營長好大方,給她選購的鋼筆,肯定是那間門店裡最昂貴的。
江珩失笑,畢竟那是給媳婦送的第一個禮物,能不上點兒心嗎?
寧蕎的鋼筆筆尖,在信紙上頓了頓。
其實他送給她的禮物,又何止是這一件上了心。這些年,他的嗬護與尊重從生活中的方方麵麵出發,潤物細無聲一般,使得寧蕎原本早就已經收起的情愫悄悄回到心間門,他們從相敬如賓的夫妻,到真正的相知,愛意並不是在頃刻間門產生的,而是在悄然間門,變得愈發炙熱而濃烈。
江珩看著她給安城父母寫的信。
信中的她,像是個小女孩,向爸爸媽媽顯擺自己考了多麼高的分數。雖然分數並沒有最終公布,可她考上了京市大學,是京市大學!
他慶幸自己從未猶豫過讓她去追逐夢想,夢想實現之後的喜悅,這份靠她自己爭取而來的驚喜,是不管他準備多少禮物,都無法達成的。
江珩安靜地看。
直到她伸手,輕輕抱住他。
寧蕎的手環著江珩精瘦的腰。
她的臉頰埋在他的懷裡,輕聲問:“等到開學,我們是不是至少要有半年的時間門沒法見麵了?”
江珩從未主動提及不舍。一是江副團長很一些包袱,不願意讓自己顯得太扭捏。二來則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越是流露出失落的情緒,寧蕎就越沒辦法安心離家。
“半年的時間門,很快的。”江珩溫聲安慰。
“你也不說爭取一些假期,早點來看我。”寧蕎小聲道。
江珩失笑:“我儘量拚一點,多出任務。任務完成後拿到假期,去京大看我媳婦。”
“那也不行。”寧蕎認真道,“不能主動要求參加危險的行動。”
然而他們彼此都知道,她這話不管用。
一直以來,江副團長都從不回避任何危險的任務,越是艱難的行動,他越要迎難而上,否則怎麼帶領好那些年輕的、毫無經驗的下屬?
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的時間門。
不曾主動提出過不舍的江副團長,最終還是忍不住問,到開學之前的兩個多月,希望媳婦能多多陪伴他。
寧蕎輕笑,重新拿起筆:“等我寫完給爸媽和哥嫂的信,再寫給爺爺的信,就——”
“爺爺的信,讓果果寫。”江珩嚴肅道,“從現在開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貴。”
接下來寧蕎寫這封信的效率頓時高了。
因為江珩同誌的手就撐在書桌邊沿,莫名的緊迫感,讓她加快速度。
她寫下最後一個句號,裝了信封,拿出郵票貼上。
抬眼發現江副團長在催促,抿唇悄悄地笑,起身道:“上次我還給南南買了個皮球,放哪兒了?”
他也走上前,陪她一起找。
過程中,江珩發現他媳婦臉上的小表情,生動又故意。
“奇怪。”
“會不會在用來儲物的那間門屋子?”
“我去看——”
書房燈光昏黃,她話還沒說完,忽地被他攔腰抱起。
寧蕎伸手推他,纖細的小腿在半空中搖晃:“我還沒找到皮球呢!”
“回房找。”江珩低聲道,“在我們房間門。”
“沒有……我們房裡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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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的二月份,又過年了。
院子裡的果樹長得很好,數年前種下的龍眼和芒果在夏季之前成熟,後來盧成福又教寧蕎種枇杷樹,枇杷的成熟期在冬天,這樣一來,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鮮水果。寧蕎拿了果樹苗,自己還沒完全學會怎麼打理,倒是江珩同誌成了種果樹的專家。之前過年時,寧蕎的娘家人來探望,在信中得知他們在自家小院種果樹,就特地問人打聽,過來時帶了幾株冬棗樹苗。江副團長很有經驗,篤定以清萍島的氣候,在這裡肯定種不了冬棗。寧蕎還不相信,直到最後事實證明,冬棗在這溫暖的城市確實無法開花結果。
從那之後,寧蕎和江果果給江珩封了個稱號——果園園長。
江副團長居然有點喜歡這稱號,更起勁了,將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條,樂在其中。
自家的小院差點成了果園,時不時就會吸引一些饞嘴的小朋友,在小院外張望。有些調皮的孩子,還會偷偷來摘,他們家果樹結的果子本來就吃不完,江珩和寧蕎並不在意,但江果果同誌是個小氣吧啦的小姑娘,聯合隔壁屋的大毛、茹茹和丫丫,共同捍衛果園。
汪家三個孩子是很熱衷於乾這件事的,因為這果園,也有他們的一份,畢竟兩家共用一個小院,他們汪家雖沒有出力,但好歹還是騰出地兒了。
江奇已經將自己視為三分之二個大人,完全不加入小孩子們幼稚的玩鬨中。江果果便和汪家三個孩子們輪班,守衛他們的果園。
好幾次見汪家三個孩子團結友愛的樣子,江果果還覺得奇怪,畢竟當年,大毛和茹茹可喜歡欺負人了,現在怎麼改了?她去問小嫂子,她小嫂子告訴她,這些年,汪家夫妻倆和三個孩子在磨合中,逐漸培養出默契與感情,早已不再像當年那樣成天鬨得雞飛狗跳。
前幾天,邱慧心還來問寧蕎,如果自己和汪剛毅再要一個孩子,會不會傷了孩子們的心呢。
寧蕎也不知道怎麼的,自己竟成了邱慧心的軍師。
但不管對方遇到什麼難處,她都會認真地回應,至於最終的抉擇,她不會過多插手。
這個年,他們五口之家一塊兒過。
江源以前就是三個孩子裡最穩重的,如今參加工作,看起來更加成熟。他穿著公安製服回來,進了大院,經過軍屬們身邊時,溫和地打了一聲招呼。
大家不說是看著江源長大,但當初他十二三歲時的熊孩子模樣,卻仍曆曆在目。沒想到幾年時光過去,這孩子成為一名公安同誌,優秀的公安同誌!
江奇早早地出家門去接他二哥。
他昂首挺胸的,炫耀自己二哥有多了不起,剛參加工作沒多久,就破獲一起重大案件。
大院軍人和家屬們聽得豎起一個大拇指。
同時他們又在心裡頭感慨,江奇和他二哥江源隻差一歲而已,怎麼他二哥現在都已經有大人樣兒了,他還這麼缺心眼?
江奇的性子,本來就是過於活潑的,活蹦亂跳壓根就消停不下來。
隻是他也有懼怕的人,像是他大哥,或是現在——
江奇看見迎麵走來的二哥。
對上二哥沉著冷靜的表情,他還有些恍惚。以前小嫂子和妹妹就說二哥和大哥有點像,現在看來,還真是。
以大哥的脾氣,不會允許自己在外顯擺他的戰績。
二哥會不會也這樣?
江奇有點心虛。
卻不想,當江源走過來,與他並肩回家時,壓低聲音說:“你怎麼不多說點?”
“多說什麼?”
“破獲重大案件之後,領導點名表揚了我。還說我是個乾公安的好苗子,再過幾年,興許就能帶隊了。我當時這麼告訴你的,你怎麼不讓大家夥兒知道?”
江奇:?
他們說這番話時,剛進屋,寧蕎恰好聽見,便說道:“江源,彆這麼驕傲。”
江源坐在凳子上,嘴角一咧:“小嫂子,我是大人了。”
寧蕎抬眉。
長大了就說不得啦?
這一回過年,大家都格外珍惜。
雖然知道寧蕎去了學校又不是不回來了,可弟弟妹妹們感受到自己在馬不停蹄地長大,逐漸懷念起兒時的光陰。
小時候的他們,是小嫂子的跟屁蟲。
每到過年,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候,換上新衣服,在家裡頭貼上對聯和窗花,準備一桌子的好菜,看著大院裡小夥伴們在外邊玩炮竹,他們就會湊熱鬨擠上前,耳後還回蕩著小嫂子的叮囑,讓他們當心點兒。
江果果長成小姑娘,腦袋瓜子裡時不時會冒出一些細膩的傷感情緒:“二哥長大了,接下來就是三哥。”
她雙手托腮:“好希望大家都不要長大呀。”
江源從兜裡拿出給弟弟妹妹準備的壓歲錢:“二哥參加工作了,一個月有二十多塊錢的工資,給你們發壓歲錢。”
江果果眨了眨眼,轉頭望向江奇:“三哥,你也趕緊長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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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初八的時候,寧蕎收到娘家寄來的全家福。
每當過年時,就要去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寄給遠方的寧蕎,這似乎已經成了父母和哥嫂的習慣,變成他們家的傳統。
相片中的父母,鬢邊多了幾縷白發,哥哥的眼神變得堅定,嫂子更加時髦,穿著打扮可講究了。南南已經四歲了,小家夥牙都長齊了,還知道看鏡頭,笑得嘴角彎彎,露出可愛的小米牙,圓乎乎的臉蛋,特彆討喜。
寧蕎看得出神時,忽然聽見江珩開口。
“我們也去拍一張全家福吧。”
一家子都是行動派,說要拍全家福,立馬就收拾好自己出門去。
島上有一間門照相館,照相不便宜,店裡沒什麼人,不需要排隊。
照相師讓他們選布景。
江果果看著五顏六色的水彩手繪圖案布景,喜歡得不得了,但江珩和寧蕎更傾向於選擇單色背景。畢竟如果不做後期著色的話,不管布景顏色多麼繽紛,洗出來還是黑白色,效果不會太好。
江果果垂頭喪氣。
江源逗她:“要不你拿壓歲錢出來,請我們拍照,我們就聽你的。”
江果果:……
大家都是大人,光欺負她一個孩子。
可她都已經十四了,也不小了!
十四歲的小姑娘,對金錢有了概念,可摳門了,才不舍得拿出壓歲錢請客呢。
她不再發表意見,跟在小嫂子邊上,等待照相。
照相師抬手比劃了一下位置,說道:“夫妻倆坐前麵,妹妹和兩個哥哥站後麵,這樣拍出來才好看。”
江珩走到他媳婦身邊。
江果果心不甘情不願,被擠到後麵去。
“瞎湊熱鬨。”江源一針見血,“哥想和小嫂子拍照,咱仨是順帶的。”
江奇和江果果如夢初醒,原來如此。
難怪呢,以前大哥可不樂意照相,當年部隊裡領導要給他相親,問他要照片,他就隻回答兩個字——沒有!
這回他願意來照相館拍照,是因為小嫂子要去上大學了。
哥哥要留下照片,惦記她的時候,就拿出照片看看。
了解到這一點之後,江源、江奇和江果果變得很懂事。
相片布景是單色的,而他們仨自己,就像是第二層背景板,一點都不拖後腿。
照相師讓他們笑,他們就笑,笑得嘴角都咧得高高的,就像這一世剛得知小嫂子進門時那樣。
隻不過,他們仨沒拖後腿,但總有人拖後腿。
照相師看著嬌美小媳婦邊上這位神情冷冽的軍官,有點不敢吱聲。
他欲言又止,好半晌之後才說道:“呃——軍人同誌,能不能笑一笑?”
寧蕎望向江珩。
她的嘴角都笑酸了,照片卻還沒拍完,原來是因為她愛人的表情不合適!
“你笑笑。”
“我、笑不出來……”
“想想開心的事啊!”
“什麼事?”
江珩同誌不習慣照相,更不習慣衝著鏡頭傻笑。
但正當他想對照相師說,他的表情無所謂,媳婦和弟弟妹妹們好看就成時,寧蕎忽然附到他的耳畔,輕聲說了一句話。
江珩怔了一下,唇角揚起,眼底染了笑意。
“哢嗒”一聲,照相師拍下他們一家的第一張全家福。
要等許久,才能拿到照片。
江果果很好奇,問寧蕎:“小嫂子,剛才你和我哥說什麼了?”
江珩不動聲色,視線卻已經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