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六點十二分,營地裡派進車隊進行收尾的人,足足換了四五輪。
結在車輛鐵殼外麵的鏽斑非常脆弱,輕輕一敲就完全成了粉末狀,在地上很快鋪了一層,變成某種雜亂斑駁的色澤。
夥計們在車外擰上細鋼絲加固,敲碎泥殼,像搬運貨物一樣,用長鉤子把屍體拖出來挨個封進抽真空的收容袋中。
我耐下性子看著這群人把一具一具屍體搬出,心裡默數,隨著數字越來越大,心沉了下去。
屍體太多了。
在收斂開始第五分鐘的時候,數字已經遠遠超過了三十五個。
我盯著那些完全無法分辨的人形,餘光注意到一個傷痕累累的身形,帶著大約五六個人一瘸一拐走到我邊上。
我把手裡攥出汗的工兵鏟遞給他。小隊長整張臉痛苦地飛快緊縮了一下,沒有接,摸了摸自己缺掉一小塊的耳垂。
“報告:我們幾個負責巡邏的沒事。那個還躺著的四眼,叫周聽卯的也沒事。”他說得很慢,接著猶豫了一下,又道:
“領隊……領隊還有一口氣。他全身基本沒一塊好皮了,感染並發症很嚴重,脊柱形變得也厲害。隊醫說最好在他徹底變成鬼東西前處理掉。”
我滿腦子還在數羊,想著多出來的人數,聞言愣了一下,有些猝不及防。月光下最後那張明顯更狡詐非人、逃之夭夭的惡毒長臉,居然不是徐佑?
他不是異變的汙染源頭?
我立刻想到什麼,走到一具無法辨彆的屍體麵前,心裡說了三聲莫怪,用工兵鏟鋒利的邊緣把上麵的衣物割開往下滑。
稍一用力,工兵鏟開刃後的邊緣就刮破了我大拇指上一層油皮。但在屍體上完全切不下去,所謂“如中敗革”不是形容詞,而是我現在最真實的觀感。
小隊長立刻收斂情緒上來擋在我身前,熟練地接手了鏟柄,臉色有點發沉,等著我的指令。
這時候也沒什麼好客氣的,我就讓他注意點分寸,給我把這個前膛打開,翻一下肺部的位置有沒有泡沫或者泥漿。
嚴二掌櫃在邊上聽到,臉色數變,許久,緩緩吐出一口氣問:
“人數就多在這裡?”
話說得有點雲裡霧裡,不過確實是這個意思。
“都是從泥裡出來的。”我說,顧不得這句話引起的一陣騷亂,“可能是之前就在陷坑裡溺死的夥計混了進來。”
“車隊裡的這些是肢體畸變死的,肺裡可能會有血沫,但應該不會有泥漿。”
小隊長和其他幾個隊友臉上一白,立刻扭頭往其他遺體下刀去了。
這些泥中人到底是屬於陷坑派出的倀鬼,還是陷坑偶然殺死的戰利品,和“崗亭”有沒有聯係,這些我都還無法確定。我衝嚴二擺擺手,想再梳理梳理細節。
姑且這樣來從頭說:
眼鏡兒其實當天就提醒過我,他對我說過:“人基本都在這兒了,那是誰在開車?”
隨即就看到房間外又翻進來數個畸變人形,嚇得驚恐慘叫。
我雖然向來不太厚道,但看他駭得魂飛魄散,也心有戚戚,並沒有把這句話往心裡去。
現在冷靜來想,眼鏡兒雖然膽小,做事卻非常謹小慎微。否則車隊裡精密要緊的機器過來監控不會都給他一人打理。
從那天相處來說,他在危急關頭能真就放任我睡覺補眠;一個人守夜的三個多小時裡,拍了多張照片來為我查漏補缺,還給我留言,中間沒有因恐懼喊醒我哪怕一次。
這樣的人,行動上可能有些狼狽,但我相信他確實是在隱晦地提醒我什麼。隻是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不能把話直白說出口。
他說當時房間裡人數已經齊了,恐怕就是字麵意思。在那個時候,車隊裡就已經多出來很多人。
一個天天盯著監控觀察的人,先察覺到隊伍裡的異樣,卻又發現領隊在內大多數人都十分可疑無處求援。
——換了是我,我會做什麼?
眼鏡兒被我踹進牆壁空腔裡的時候,好像說了一句廢話,他說牆後麵是它們看不到的。
我腦子裡閃過許多東西,立刻就道,讓嚴二和手底下人都先停下手裡的活,把我那間雜貨鋪的車廂挖出來。
我要再看看那麵牆後的空腔,還要營地裡給我找專人檢查那些錄像帶,看看有沒有被人為處理過。
我靠,我滿腦子冒火,心說監守自盜跟我玩賊喊抓賊是吧。
一個負責安監控的,想在我房間裡裝神弄鬼實在太容易了。這丫看見錄像帶裡的手,大叫摔倒那聲可謂情真意切到了極點。
正在咬牙,就有人大喊一聲,在我房間殘破的牆體裡找到了東西。
又是一卷錄像帶。
也就是這時候,營地角落傳來騷動,我看見一個人影搖搖晃晃衝過來,像是要對我說什麼,一下子渾身被血染成了紅色。
他倒在地上,鮮血隨著抽搐不停打濕地上的泥土。像是塗抹顏料後的畫布,地上的泥被紅色浸透。
眼鏡兒看著我,嘴裡隻動了一下,眼淚湧了出來。
我被這變故震駭,想都沒想,上去一把扶住他。他有些意外看我,好像是不理解,然後是笑了一下,把眼神定格在前方。
再接著,營地角落裡另一名隊醫也追出來,腦門被偷襲挨了一記還在冒血,見狀手足無措。
“他……我好好地給他打點滴,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
沒事,我說,有些情緒複雜給眼鏡兒遮上眼睛,把他放下來。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黯淡下來,我看看天色,深呼吸,讓嚴二掌櫃把錄像親自給我拷出來,順便準備準備下地的裝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