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的確位置更好,祝翾一群孩子就坐在靠欄杆的地方,興致勃勃地往下看戲。
隻見台上立著一個勁裝女子一身將服,手持雙劍,站在台上舞劍,身段柔軟,但是卻把兩把劍舞得清光驚寒,劍嘯吟風。
雙腳也跟隨劍舞在台上翩躚步伐,隨著寒光就像一朵盛開的花,帶著輕盈的風。
“好!”
滿堂喝彩,祝翾眼睛看得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錯過什麼。
甚至有穿著長衫的讀書人憑欄跟隨女子的劍器舞開始誦詩: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①
“好!妙!絕!此間門劍器舞可見當年公孫大娘之姿!”念詩的那個讀書人一臉激動。
祝翾被他念的詩吸引了,字字句句都異常玄妙,然後鄭家的人就告訴他們:“台上這個女子是四喜班子的淩清姿,外號就叫小公孫,劍器舞得絕妙。”
“她舞得這樣好不該壓軸嗎,怎麼這麼早就上來了?”張小武問道,他也沒有看過四喜班子的戲,覺得淩清姿這種水平就該是台柱子了,又問:“難道她在四喜班子裡不是最好的?”
“那肯定是最好的,是四喜班子的財神爺,就是隨性了一些,不講究壓軸不壓軸的,不然也不會叫她演這出戲,嗓子也清亮呢。”
台上的淩清姿將雙股劍一收,開始唱了起來,嗓音悠揚:“你看這四處淒惶,千裡白骨,山河破碎!你望那北邊蒼茫,燕雲十六儘與胡狼!”
這一開嗓,加上之前的妝扮,祝翾就懂她演的是複興王收複燕雲十六州的戲。
淩清姿邊唱邊舞,唱得滿座看客氣血翻湧,恨不得上去提刀騎馬去收複河山。
幾個孩子也喜歡看這種熱鬨平快唱腔的大戲,看到複興王罵人的片段,更加聽得氣都不敢出。
戲台下戲班子的人又奏樂擬聲的,風聲、馬的嘶鳴聲、戰場打殺聲、眾臣私語聲……群聲嘈雜,伴隨台上熱鬨,簡直讓人身在戰場,熱血沸騰。
最後一出戲唱完,淩清姿又是一曲劍器舞,雙劍一收,英姿颯爽,大家才回過味來。
“好!”滿座雷鳴一樣的掌聲。
淩清姿鞠躬下了台,祝翾還意猶未儘,連忙跟祝蓮他們分享感受:“我的天,四喜班子的戲真不賴,這個複興王是我看過的演得最好的一個版本。”
祝英看得精神煥發,兩隻小手在頭上比劃學那淩清姿的模樣,一麵出”呼!”、“哈!”的聲音,假裝自己也是複興王,整個人在那興奮地手舞足蹈。
祝蓮覺得她這樣有些丟臉,忙說:“你好好看戲,彆在這裡裝瘋賣傻。”
祝英臉紅撲撲的,看起來高興壞了,見大姊祝蓮嫌棄她,又巴在二姊祝翾身上,祝翾挽著祝英的小手也臉色通紅。
張小武看得虎目圓睜,阿閔眼睛發亮,就連元奉壹都有幾分動容。
後麵又是一出才子佳人戲,唱得情意綿綿的,這場戲也有意思,但不如先前劍舞河山的熱血,小孩子們坐一塊也能看下去。
講的大概是一個農戶漂亮娘子嫁給了一個秀才,過得有滋有味的,很快秀才進京趕考了,考上了狀元,給當朝宰相相中了當女婿。
秀才一開始還各種拒絕,說家裡已有糟糠之妻,扮宰相的就唱道:“那等貧賤破落戶女子,怎堪為大才良配?無才無貌無出身,早該早日早讓賢。”
唱完又誇自己的姑娘好,說可以自己的女兒當妻原配當妾,秀才仍然猶豫說不行。
宰相就拿光武帝舉例,說陰麗華那樣好,劉秀都貶妻為妾娶郭聖通,秀才原配不比陰麗華怎麼就不能讓賢雲雲。
說完又引出自己的女兒與秀才相見,秀才一見果然猶豫了,答應了娶宰相的姑娘。
“啊!氣死我了!這個秀才怎麼這樣啊!”祝翾看得來氣,恨不得上去捶兩下負心人。
元奉壹坐她邊上聽到宰相說秀才原配是“破落戶女子”的時候,就暗暗捏緊了拳頭,但是他麵上平靜,沒人能感到他的怒火。
其他幾個孩子都看得來氣,罵秀才是負心人。
故事又轉到秀才娘子那邊,秀才赴考一去不回,娘子苦守在家伺候婆母,又因為美貌家裡無男丁被鄉裡豪霸欺負,為躲避豪霸,娘子帶著婆母搬到深山無人處。
這邊秀才找來不見原配和母親,直接給一人辦了喪事,哭了一陣然後高高興興娶宰相姑娘了。
“什麼破戲!”
祝翾看得氣死了,但是仍然耐著性子看,看看還能怎麼演下去氣人。
戲的高潮點是十幾年後,娘子在山裡累病了偶然知道丈夫的消息,就有了一場詰問前夫的戲,娘子雖然清貧但是頗有骨氣,字字泣血,當著眾人問得秀才無地自容。
然後又吊著骨氣詰問宰相、宰相閨女,一場好罵,字詞明快,這裡又是孩子愛看的戲,個個又坐直了看。
這個演秀才娘子的唱腔清麗,聽她一席詰問,場下的看客如同三伏天才喝了酸梅湯一樣,心頭舒爽。
然而元奉壹卻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秀才娘子字字泣血的詰問,忽而落了淚,好似被代入了一般。
等大家看完戲,才發現元奉壹一臉淚水在抽泣,一臉動容。
“奉壹,你怎麼還看哭了?”祝翾看了看元奉壹的臉,一臉驚訝,元奉壹仍然怔怔地沉浸在戲裡的情景,臉上一會憤怒一會動容的。
元奉壹被祝翾幾聲喊回了魂,就看到祝翾他們一臉擔心地看著他,隻有張小武不懷好意地瞥著他笑,看起來就想要嘲笑他。
元奉壹羞憤地低頭擦眼淚,耳朵都有些泛紅,張小武還沒來得及嘲笑兩下,就被祝翾瞪了。
見元奉壹不好意思了,祝翾又把頭扭過去,當不知道他哭了,心裡也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麼戳破了這件事。
這出戲的最後是秀才娘子因為剛烈作風被皇帝召見,還封了誥命,和秀才和離了。
秀才、宰相還有宰相的姑娘都受到了懲罰。
“這才像話嘛!”
一群孩子都點頭稱是,元奉壹也緩過來了,眼睛還紅紅的,但是又恢複成以前那副冷清模樣。
祝翾見元奉壹麵色好了就放心了,阿閔第一次看到這樣好看的戲,覺得一雙眼睛不夠看,恨不得多長幾雙。
又瞧見祝翾一麵一看戲一麵和她的小夥伴們逗趣,又很是羨慕,祝翾在哪都是熱熱鬨鬨的。
後麵幾出戲就沒有意思了,淨是一些苦情人倫戲,既不很快地罵人也不打架的,全是一些婆媳團圓、母子團圓的結局,老太太愛看,卻不是小孩子愛看的戲。
祝英打了個嗬欠,看困了。
祝翾也覺得沒勁了,心裡回味還是淩清姿的複興王最為精彩。
這時候後麵忽然張開一雙小手,冰涼的,捂住了祝翾的眼睛:“猜猜我是誰?”
祝翾反摸住捂她眼睛人的手,一拉想要嗬後麵人癢,陳秋生在後麵邊笑邊扭,然後說:“萱娘,你鬆手吧。”
祝翾將陳秋生拉到自己身邊,問她:“你怎麼上來了?”
陳秋生說:“你們怎麼還在看?後麵的戲都不好看,要等到最後一場,淩清姿還會上來舞一下,那時候就半夜了,之前的都不好看。”
陳秋生提前知道四喜班子節目單,其他孩子一聽後麵都是這纏纏綿綿沒有罵人打人的戲,俱坐不住了。
“彆看了,出去跟我吃東西去。”陳秋生要拉祝翾他們走。
“哪裡還有東西吃,喜宴早吃完了。”張小武說。
“啊呀,你們連這都不知道,要不是我上來找你們,你們今晚要沒勁透了。”陳秋生一臉為他們可惜。
“關員外在外麵弄了好多小吃,都不要錢,隨便吃,管夠。你沒看見下麵一樓的人少了一些嗎?都趁著沒意思出去吃東西了。”
聽陳秋生如此說,祝翾往一樓看,確實人少了一些,於是都相信了陳秋生的話。
跟著陳秋生下樓出來了,外麵又是一陣熱火朝天。
空氣裡都是食物的香氣,關家是真的闊,請了好多師傅在戲台外間做食吃。
簡直是把集市搬來了,煮麵的攤子前弄了一鍋骨頭清湯,手裡還在揉麵。
另有包餛飩的攤子、煮羊肉湯的攤子、連炸蝤蛑簽的都有……
另有做嗄飯的,都是一籠籠小碗蒸菜,裡麵又有王瓜拌遼東金蝦、春不老炒冬筍、銀苗豆芽等菜,都是前麵晚宴流水席剩下沒吃過的重新弄小碗裝了。
若是餓了直接拿幾碗盛飯在邊上吃。
外麵坐滿了人,有些人不是來看戲的,就是來蹭吃一頓葷。
祝翾眼睛看不過來了,這也想吃那也想吃,甚至有點後悔自己先前吃了晚飯過來,不能吃許多了。
同時一麵看一麵又忍不住再感慨一句:姓關的好闊!
最後祝翾看來看去,和祝蓮合吃了一碗銀絲麵,又和祝英合著吃了一小碗餛飩。
又拿了一串炸蝤蛑簽,金黃酥脆的蟹肉混著冬筍絲,入口就極其驚豔,祝翾又忍不住多吃了幾串。
陳秋生一麵吃一麵可惜:“之前還有鮑魚盞在外麵呢,但是就那麼多碗,我之前到的時候就被搶光了,不會再做了。”
最後幾個孩子去蒸籠那拿了幾道菜拚在一起嘗了嘗,個個吃得肚子渾圓,飽到不行,再塞已經是吃不下的地步了。
“早知道關家還有這樣的菜,就不在家吃飯了。”祝翾一麵喝著酸梅湯消食一麵說。
阿閔吃得最狠,跟狼一樣,什麼都吃光連湯都不肯剩,明明飽得不行也不怕撐,還想去拿了吃。
她從小到大就沒吃過這麼多好東西,一吃就開始貪心了,祝蓮瞥見她眼前一堆碗,嚇了一跳,這阿閔小小身板食量太驚人了。
拉祝翾看,祝翾一看馬上阻止繼續吃的阿閔,怕她撐出病來,朝她說:“彆吃了,吃撐了不劃算。”
說著打了一碗酸梅湯給她,叫她小口小口喝了消食。
阿閔有些饞地看自己還沒吃過的攤子,又不想違背祝翾的好意,於是聽她的低頭小口小口喝酸梅湯。
在外麵就這樣逛吃逛喝了一會,張小武就起身要走,祝翾問:“你去哪,彆跑丟了。”
張小武白了她一眼:“我去如廁,怎麼了?”
祝翾一臉嫌棄,然後等張小武回來,大家聽到堂內鼓樂變了,陳秋生豎起耳朵,說:“淩清姿又上場了!”
於是一群孩子又興衝衝地往屋裡去,要看淩清姿唱戲。
繼續坐了一樓,屋裡人又滿了,全昂著頭看淩清姿。
這回上台淩清姿沒有舞雙股劍,換了一身行頭,也得一身女將服裝,頭上甚至有兩羽長翎,手裡舞著花槍。
這回演的是女將軍樊梨花,高潮就在淩清姿翻跟頭,她輕盈地在台上連翻幾十個跟頭,看得人眼花繚亂。
她一翻跟頭,下麵的人都站起來鼓掌叫好,恨不得把台子掀翻過去。
下麵的看客大多數都是周邊種田的,大多第一天都有事情做,但是為了看四喜班子最後一台戲,都熬著夜在這看,個個看得眉開眼笑。
祝翾看得也覺得值了,又想這淩清姿年紀輕輕既能夠舞劍,又能夠唱戲,還能翻跟頭,肯定吃了不少苦用了不少功。
這樣一想,祝翾不由對淩清姿肅然起敬。
最後一出戲結束了,夜已近三更,祝英又困了,沒辦法祝棠抱著祝英,讓祝英在他懷裡睡覺,頗有做大哥的模樣。
熬了個夜,祝翾也有些精神不濟了,踩著月色隨鄭家人去岸邊放船的地方。
鄭家的人起船,一群孩子歇在船艙裡都閉上眼睛睡得七仰八歪,在月色裡留下一船清夢。
到了岸,鄭家的人喊醒了船艙裡的孩子們,一個個迷迷糊糊地醒了還在發愣,鄭家的大人就在邊上笑:“個個都能睡的,也不怕我把你們賣了。”
祝翾揉了揉眼睛,她的頭靠在祝蓮身上,肩膀被阿閔枕了,元奉壹睡覺不老實也枕她膝蓋上了,張小武又疊著元奉壹睡,祝棠自己在邊上睡,祝英躺祝棠和祝蓮中間。
祝翾清醒了,把睡得七仰八叉的其他人也弄醒了,到岸下船的時候她果然跌了一下,因為頭暈加上不太清醒,身上也被其他人枕麻了。
不過這一下把她跌清醒了,祝明果然守在鄭家那等他們,看著祝棠背著睡著的祝英走在前頭,笑了一下。
朝鄭家的人道謝了,然後領著孩子們回家。
先送了阿閔到家,又繼續過了木橋過了河。
到了家門口,祝翾忍不住抬頭看看月亮,果然月亮又跟著她回家了。
真是一夜好戲,月亮一定也是這麼認為的,祝翾心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