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祝翾在溫和中感到清醒的悲哀時, 何荔君卻在血淋淋的現實裡體會到徹骨的絕望。
新的何家比原來的家大許多,但是何荔君總是覺得陌生,她懷念自己那充滿花香的舊的家。
她甚至還出門去自己原來家的地址看了一眼, 那裡已經被經紀賣掉了, 裡麵已經換了一家人。
何荔君聽著裡麵新的人家的歡聲笑語,就知道回不去了, 椿桂坊的家再回不去了。
倒是原來的街坊看到了她, 他們都還記得何荔君。
何荔君小時候是這條街最亮眼最聰明的小女娘, 大家都喜歡她,當年何荔君考上女學的時候, 何家還特意擺了流水席來慶祝她, 街坊們都提著東西高高興興地上門,都說何荔君有出息是才女,他們果然沒有看錯。
這條街大家鄰裡關係都很好,家裡那時候擺席人手不夠,鄰裡幾個大娘都自發地幫忙端盤子洗碗打掃。
平日裡誰家煮多了好吃的, 也會互相相送著嘗嘗, 何蘋君也常常喜歡去幫鄰裡種花,她自己種的好看的花也從不吝嗇送給鄰裡幾朵。
母親許太太那時候也沒人喊她“太太”, 都叫她“許師傅”。
許太太每年也會給大家送自己刺繡的小玩意分下去。
何老爺那時候做官清閒,成日點個卯就能很早回來, 那時侯他俸祿微薄,閒下來就教何荔君識字打發時間, 許師傅要教徒弟, 他那時候還燒菜做飯呢,過年的時候也會幫大家寫對聯。
何荔君小時候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小孩子,雖然家裡不是大富大貴的, 可是很溫馨。
沒成想,何老爺一發達了家裡什麼都變了,她好好的一個爹竟然也能變成那副模樣!
何老爺鬱鬱不得誌的時候,家裡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可是等他終於得誌了,家裡所有人就都沒有了幸福,隻有他一個人得到了他自己的滿足。
街坊們看見何荔君就直接認出來了,喊她:“荔君,你咋跑回來了?”
何荔君叫了人,說:“這幾年第一回回來,來看看舊的家。”
街坊們就說何荔君家裡運道旺,她一出去上了女學,何蘋君就高嫁了縣尉家的兒子,老何也做了老爺,一家子有了新的大宅子。
然後酸溜溜地說:“如今你們家跟咱們這些老百姓不是一個層麵的人物了。”
“可不是?上次我上門去拜訪,在裡麵喝了三四道茶才看見你們家的人,我一看就知道了,當我是打秋風的了。真是……哎……”
“你爹這人做事也不地道,我聽說他娶了窈娘那個丫頭做妾,外麵不知道,我們還不知道嗎,窈娘很小就來你家學藝了,怎麼能娶了做妾呢?”
“就是就是,他搞那一出,許師傅還能收到女徒弟嗎?”
“許師傅如今是官太太,還要收什麼女徒弟?”
大家見何荔君剛回來,就還把她當作從前的何荔君,七嘴八舌地說了一堆。
他們的語氣裡都好像為何家如今對大家的態度感到失望,覺得白瞎了十幾年的鄰裡情。
“我們也不是那種看人家富貴了眼熱非要拉關係的人,不是一個層次的人物了,隻是覺得寒心。”
說完又看了看何荔君,說:“你長久不回家,什麼都不知道的,說這些告訴你也沒什麼用。你好好念書吧。”
何荔君聽了心裡五味陳雜的,她從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話裡又拚湊出了家裡新的變化的痕跡。
這趟出門沒有緩解她到家之後那種彆扭的心態,反而使這種心理更突出了。
回了家,何荔君到了許太太屋裡坐著,看見窈娘低頭坐在下麵安靜地刺繡,她看見何荔君進來有點緊張地站起身,想要行禮,何荔君卻說:“不用這樣。”
她已經不覺得窈娘有幾分可惡了,真正可惡的另有其人。
窈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還是許太太叫她坐下,於是窈娘繼續坐著刺繡。
她做了這個妾總覺得日子比以前更累,以前跟著許太太學手藝隻要白天動幾個時辰的針,許太太不許她們太過刻苦,要保護好眼睛,家裡的雜事也不要女徒弟做,手如果變糙了刺繡會刮毛料子,所以窈娘養出了一雙手指如玉的手。
可是現在她夜裡要伺候何老爺,白天也要繼續刺繡,何老爺在外麵應酬總要送東西出去,許太太的地位不再適合做刺繡送人了,人家都知道何老爺有個善於刺繡的妾,於是何老爺就讓窈娘刺繡一些畫來,到時候他可以直接拿去應酬。
窈娘隻有一雙手來不及繡那麼多東西,何老爺還有點不滿意,但是也沒有強硬要她刺繡全部。
雖然這樣,窈娘每天睜開眼還是要刺一堆東西,總覺得脖子酸。
許太太這個時候就會告訴她彆太老實了,適當偷點懶,全完成了,何老爺也不會覺得她能乾,下次隻會弄更多東西給她做,她已經看明白了自己的這個夫君皮囊下的不知足與可惡了。
何荔君見了許太太,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問許太太什麼時候能去見何蘋君,然而許太太也不知道。
這回何蘋君生孩子,親家也沒喊她去陪產,隻是生完了才派人來傳消息給她,於是許太太才知道何蘋君這胎生得凶險,但是好歹撐下去了。
許太太聽說了就以為何蘋君過程凶險但是好歹是母子平安的,但是看不見人總覺得不放心,人家洗三也不叫她上門,隻是說何蘋君不能見風,她從外麵進去貿然見產婦總是會叫何蘋君更加弱不勝風的,等滿月何蘋君就能養好身子骨了,到時候就能順利見了。
於是許太太為了女兒的穩妥一直忍著沒有上門,現在何荔君問她,她心裡也沒有底,就對女兒說:“等你姐姐孩子滿月了,你就能上門了。”
然而還沒有到滿月酒的時候,縣尉家的仆人就在一個深夜套了馬車來喊親家太太上門看何蘋君,許太太看見人家漏夜來請總覺得心突突的,卻也不敢細想。
正好何蒲君也回來了,一家子就都匆匆上了縣尉家的馬車去看何蘋君。
等到了縣尉家,縣尉的太太高高坐在位置上,頭上裹著抹額,正摸著太陽穴頭疼呢。
何蘋君的男人在旁邊坐立不安的,何蘋君第一個女兒被婆子抱著,眼睛睡得惺忪,什麼都不懂。
許太太看見這個架勢,心裡就涼了半截。
何蘋君的男人看見丈母娘一家來了,連忙迎了上來,然後就注意到了何荔君,說:“這是二妹妹吧,從應天回來怎麼也不來拜訪?”
何荔君心想,不是你們心裡藏奸,一直不叫我上門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