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翾愣住了,喝了龍井之後的陷阱在這呢,祝翾不知道怎的,竟聽出了幾分“吾與城北徐公孰美”的未儘之意,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放棄了類似“各有各的好,各有千秋”這種都不得罪的客套話。
祝翾還是選擇了說實話,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呂祭酒,以一種真誠的姿態說:“雖然京師大學學問繁多,氣象萬千。可學生私心裡還是更喜歡應天女學,但這隻是學生個人的私心喜好,並不能評判兩者孰優孰劣。”
“哦?那看來,你是更喜歡應天女學裡?為何?”呂嘉尚也沒有生氣,因為這是人之常情,應天女學是人家的母校與學籍所在,京師大學再好也隻是暫時停留學習的地方,但是呂嘉尚想知道具體的原因。
祝翾想了想,就說:“呂大人,我出生在南直隸下一個偏遠縣的鄉戶人家,是家中第二個女兒,家境雖不算十分貧寒,但也並不富貴。我們那的蒙學政策下,每戶一女入蒙學在免學費外可領銀米,我的姐姐享受了這個政策,我沒有這樣的優勢,在一開始,我連入蒙學都是不被考慮的存在。”
呂嘉尚有一些不明白祝翾為什麼開口給自己講這個的意圖,但是他還是很認真地聽這個女學生的自訴。
等他聽到祝翾連蒙學都不被考慮去,想到如今她的才華,忍不住為祝翾痛惜,還好這件事沒有真的發生,鄉戶人家這些愚夫愚婦真是為了些微小利沒有遠見。
祝翾觀察了一眼呂嘉尚的神情,大概也想到了他在想什麼,於是繼續說:“大人您出身應當不錯,所以很為我感到痛惜,那是因為露出才華的我已經站在了您的跟前,您認識的是現在的我。可是一個還沒識字的農戶出身的女孩,誰有能看出她的過人之處呢?
“我的家人當時不讓我念書,不是因為他們完全不愛我,而是他們看不到我有什麼過人之處,在我那樣的家庭裡,一個女孩想得到家中額外的資源隻能展現出過人之處來,這是非常尋常的事情。
“就像我如今能得到博士們的喜歡,也是因為我還算一個有過人之處的女子,但是不代表尋常女子也能得到博士們的青眼。”
呂嘉尚聽到這忍不住皺了一下眉,他本來想說:尋常見識的女子憑什麼可以得到博學之士的青眼呢?
但是他一想到這件事在祝翾家人那也是同樣的邏輯,祝翾小的時候在他們眼裡也是沒有過人之處的,所以憑什麼可以去上蒙學呢?
他腹誹祝翾家人“愚夫愚婦”見識短淺,那這樣想的他不同樣是嗎?
祝翾笑了一下,說:“我說的額外的資源也不過是和家中兄弟一樣的待遇,我變成女學生之後得到的青眼也不過是讓大家拿著一個人的標準來審視我,不是淑女、不是妻、不是婦、而是一個人的標準來審視我的才學。
“我在大人您跟前說這樣的話也許是一種冒犯,可是大人您是士林裡難得的開明之士,倘若您也覺得我這樣的話大逆不道,那我一身才華又該以怎樣的標準在世人眼中存在呢?”
呂嘉尚沉默了片刻,他一臉鄭重地看向眼前的女學生,眼前的少年人眼睛看了過來,看著那雙眼睛,他終於在那身如玉的表象外看到了少年人蓬勃的野心與清醒的不馴。
他說:“你繼續說,這樣的話於我不算冒犯,隻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我有些驚訝是因為我不能設身處地。但你說的很有道理。”
祝翾站起身,端正著朝呂祭酒行了一道禮,然後站直了身子,繼續說:“不過大人,我很幸運,最後我還是能夠去上蒙學了,在蒙學三年,我名列前茅,可是這樣的成就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依舊不算什麼過人之處。
“因為女子的學堂出了蒙學再無處可去了,肉眼可見的,我離開蒙學之後就該埋頭在家學女工廚藝家務了。
“這就是身為一個世俗女子的不幸,倘若我是一個男子,哪怕我家境清寒,但我倘若在蒙學階段可以露出天賦,我的家人隻要不過於短視,我的學業不會終結於蒙學的第三年。”
呂嘉尚想要反駁祝翾那句“女子的學堂出了蒙學再無處可去了”,因為京師大學是男女都收的,辦學也比應天女學更早。
祝翾卻說:“我知道除了應天女學還有許多收女子的學院,可是那不是一個農戶出身的孩子能夠接觸到的地方。”
呂嘉尚第二次沉默了。
“但是應天女學是離我最近的又能夠收我的地方,這樣的機會擺在麵前,我的家人一開始也並不十分支持,應天離我都有些太遠了,京師這些學校對於我們來說更是天方夜譚了。
“應天女學離我不算遠,又不看出身,雖然考學困難,可是對於我來說是難得的公平了。”
祝翾看著呂祭酒,依舊很真誠地說:“我正是因為考上了女學,才有了今天的我,所以在我心裡,應天女學是我的一棵救命稻草,它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它不僅讓我有學識,還讓我漸漸頂天立地,我沒辦法認為它不是最好的學校。”
祝翾說完了,有些抱歉地看了一眼呂嘉尚。
呂嘉尚歎了一口氣,說:“看來我是不能如願了,今天我找你來,繞一堆彎子,其實是為了這個。”
說著他從抽屜裡拿出幾封信給祝翾,讓祝翾打開看,祝翾不明所以地打開,發現裡麵是京師大學想要她再留校兩年的申請信,除了京師大學,順天女學也希望她能夠去交換兩年。
祝翾捏著這些信,有些不知所措了,呂嘉尚就說:“咱們這的學問與你們那的沒有優劣,你繼續留這或者回女學,都能得到不一樣的發展。倘若你有意願,可以再留在這裡的。”
祝翾心裡沉思了片刻,她發現自己不能當場作出決定,就對呂嘉尚說:“大人,我能回去考慮一下嗎?”
“行,你回去自己多想想多考慮一下,你情感上對應天女學更有感情也是人之常情。你這樣的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並不容易,你選擇更適合你的也無可厚非。”
祝翾拿著信行禮告辭了,出去的時候,心裡還有點可惜,祭酒那麼好的茶,她也隻喝了一口,下次——也不知道有沒有下次了,下次祭酒估計不會拿雨前龍井招待她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