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七, 考前兩天,禮部正式張貼了考場的席舍圖,祝翾去看自己座位號時才終於與南直隸的其她女舉子見了麵。
祝翾因為身量高, 又是擠在那看席舍圖的為數不多的女子, 所以紮眼得很,許荔君一下子就看到了人群裡的祝翾。
祝翾感覺到有人拍自己,一回頭就是許荔君她們幾個女學的同學, 祝翾好不容易在這個時候遇到了她們, 眼睛都亮了,高興地看著許荔君道:“荔君!可算見到你啦, 你們這幾天都在哪裡啊。”
明彌就在旁邊道:“我們這些女學生因為都是從女學來的,可以免費住應天會館,我們還以為你也會來會館的,卻橫豎找不到你人,昨天才聽人說你在慈恩寺寄住。”
上官靈韞也跟著說:“我們本來想來找你的,可是令儀和荔君她們卻說今天要放席舍圖了,我們總會遇到的, 還是不要彼此打擾最後的備考了。”
雖然也就一小段時間沒再看見過同窗們,可祝翾自從提前大成了, 那種和女同學們同吃同住共同上課的日子已經離她很遠了。
現在會試當前再與她們幾個遇到,竟然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除了來京師的應天女學的女學生們,祝翾自然還遇到了其她的南直隸女舉子,大家互相寒暄了一陣, 然後互相祝福了彼此前程就各自散開回去了。
畢竟離會試也就兩天了, 這個時候不適合是聯絡感情正式相聚一場。
一月初九的淩晨,天還沒有亮,祝翾早就趁著夜色撐著燈背著考試用具行走在赴考的路上, 慈恩寺其他各省寄居的舉子們都紛紛動身了。
寺裡的和尚生怕有人落下,還特地持燈到舉子寄居處一一提醒赴考檢查物品。
祝翾是和寺裡另外寄居的兩個女舉子韋簡舜、左留女一起結伴而行的。
三個人裡屬左留女年紀最大,今年三十三歲,她養母也不是多富貴的人家,左留女是在市井裡長大,她這個年紀在民間未婚自然是算大的。
左留女是以要侍奉養母終老為理由才可以不嫁的,她的養母之前也有過孩子,但在戰亂中都一一失去了,所以撿到了左留女之後便將其視作親女。
養母膝下如今隻有左留女一個女兒,左留女長大後便不願嫁人,外人在背後說她。
左留女便道:“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①母年邁體弱,雖非親母,卻予之新生。
“今舍母不顧而婚嫁,母生不養,母死不顧,此舉莫不如禽獸,何以謂之孝?子不孝,世失其道,綱常不顧,社稷如何哉?”
左留女還為此寫了一篇文章回應了自己侍奉母親而不嫁人的決心,文章大意就是自己並非是特地不願意嫁人去違背世俗,隻是養母年事已高卻隻有自己一個養女,她不能為了享受做人媳婦的好日子,而舍棄母親。
左留女拿孝道這樣的大帽子反擊了議論自己不嫁的那些長舌之人,從此沒人敢再議論她不嫁人了,看見她都隻能誇她有孝心是大孝女。
左留女因為會寫文章給自己彰顯名聲,這樣的事跡終於被當地長官知道了,他們還特意把她的事跡寫進了縣誌裡,從此左留女雖然孤身守著老母不嫁,但是名聲更加無可挑剔了。
韋簡舜今年一十四歲,她也是不願意嫁人,家裡將她養到了一十歲,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不過舅舅與母親都比較尊重她的意見。
她這樣的家中有“狂士”的人家,女子留大些也無所謂,韋簡舜的母親當年就是在家待到了一十九歲才嫁的人,韋簡舜還有一個姨母也是到了三十五歲朝外才思量婚嫁之事。
可是不管韋家的女兒在家再如何瀟灑,隻要嫁了人,夫家並不會像娘家一般嬌慣,依舊拿世俗要求對待。
韋簡舜看到了自己母親為人繼母被趕回娘家的心酸,也看到了姨母成為世俗妻子母親之後的蹉跎疲憊。
舅舅後來再和她說母親和姨母沒出嫁前在家時如何暢意的日子,韋簡舜隻覺得割裂,既然如此,那為何韋家的姑娘不能再超脫世俗之外一點徹底不嫁人呢?
一十歲那年,對於韋簡舜的疑問,舅舅沒能給她答案,就突然辭世了。
舅舅對於韋簡舜就像父親一樣的存在,於是韋簡舜認真地給舅舅服了三年喪,因為她要服喪,自然這三年沒人與她說親,那三年苦行韋簡舜隻以書本自娛,深居簡出,等服完喪出來,就有了男女同考科舉的事。
韋簡舜與左留女能夠出來科舉最大的原因都是因為她們都不是被彆人做主的世俗妻母,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她們都以孝道護身給自己爭取到了不嫁的自由。
韋簡舜也告訴祝翾,她閨中曾經那些已婚的才女朋友們也有不少想出來考試的,可大部分丈夫是不願意的,她們的丈夫還沒有功名,所以害怕妻子有了功名壓自己一頭。
也有丈夫開明願意的,但是夫家和婆母卻不允許的,丈夫也拗不過自己的家族。
大部分女子都是有一些掙紮,但還是為了丈夫為了孩子漸漸妥協的,隻有一個冒著眾叛親離的風險與夫家和離的,隻是那個女伴這次沒能考上舉人來到京師參加會試。
祝翾雖然是鄉野平民出身,但是她並不是在父母家人跟前長大的,她少年時期的朋友們都是女學生們,民間女子成長時那些具體的困境她因為在女學也漸漸看不到了。
現在聽韋簡舜這樣說,祝翾才忍不住感慨這些民間的姑娘能夠掙脫一切從零起步考試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在此之上,像左留女和韋簡舜這種能夠一下子到了會試考場的更是了不起。
祝翾這樣一想,那種因為考了解元自以為自己最出色的驕傲漸漸也褪去了幾分。
她少年時期所得到的機遇與教育都是最得天獨厚的,比這些從童子試考的女子們條件不知道要優越多少,所以她能夠僥幸考中一個解元也不是什麼值得得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