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奶不讓她說喪氣話:“我都打點好了,彆瞎琢磨。”
曬場中間,哪兒都有人叫趙柯,她得雨露均沾,花蝴蝶一樣全場走。
知青們坐在曬場東南角,林海洋側身對傅杭說:“你看趙柯在生產隊的人緣,莊蘭估計沒希望。”
之前隻是聽說,到現在所有人聚在一起,知青們才有實感。
場中,趙柯正彎腰跟一群小孩兒也笑嗬嗬地說話,手掌擼了擼牛小強刺棱起來的頭發,又越過他們走向幾個村裡的男青年。
不知道說了什麼,趙柯不客氣地給了其中一個嬉皮笑臉的男青年一腳,男青年作出躲閃的動作,臉上的表情卻不是真的怕。
明明沒有一點曖昧,傅杭看著,不知為何,有點兒泛酸。
林海洋疑惑,“你咋了?臉這麼黑?”
傅杭收回視線,“沒事。”
女知青們也在看著趙柯,實在是她在其中,太顯眼了。
蘇麗梅嘖嘖出奇,“男女老少通吃啊。”
方靜餘光瞥一眼趙柯,隨即低頭,厚厚的劉海兒擋住眼睛。
莊蘭眼裡則是羨慕,今天不是晴天,但趙柯似乎特彆明媚,不像她……
前方,隊長趙新山拿著大喇叭從隊委會出來,趙柯才終於坐下,長籲了口氣。
這十分鐘是相當漫長且紮實的十分鐘。
趙芸芸特地坐在離她近的地方,挪著小板凳坐過來,酸她:“後悔了吧?讓你帶那麼多小弟,你就跟我玩兒多好。”
“一年一次兩次,我遊刃有餘,倒是你……”趙柯環胸,“我以為你光顧著看傅知青,沒眼看我。”
趙芸芸瞬間扭捏,“哪有~”
台上,趙新山舉著大喇叭維持秩序:“安靜,都安靜了。”
“開始了,不能說話了。”趙芸芸端正地坐好,目視前方。
趙柯也看向講話的趙新山。
趙新山咳了咳嗓子,帶著官腔,大聲說:“今天是隊裡一年一度的選舉大會,為的是總結去年的工作,接受社員們對這一年工作的監督,公平公正地選出新一年帶咱們生產大隊的社員們進步的人。”
他說完,頓了片刻,底下社員們捧場地鼓掌。
趙新山繼續說:“先由我彙報過去一年我的工作……”
他這些枯燥乏味的話,其他社員們老老實實聽著,親閨女趙芸芸卻搞起小動作。
她一點點歪向趙柯,嘴巴張得幅度極小,“他的稿子,十年都沒咋換過。”
趙柯儘量嘴唇不動,回她:“你爹在上頭瞪你了。”
趙芸芸無所謂地看一眼,繼續說:“你說生產隊小學的老師都有人搶,明年會不會有人搶我記工員的活兒?”
“看上你那六個工分嗎?”
趙芸芸不服氣,“咋,看不起六個工分啊?”
“不是我看不起,是大家都看不上。”
當然,這話也不絕對,是大部分社員都嫌少,看不上。
生產隊的婦女,正常上工一天,都有八、九個工分,能乾的,還有一天十個工分的。
六個工分……
這不得不說隊長趙新山聰明,他給親姑娘在生產隊安排這麼個活兒,又主動把記工員的工分降到六個,整個生產隊都沒有說嘴的。
就算說,也是說趙芸芸懶,說隊長家太慣孩子,不過一點兒不影響趙芸芸婚事上的行情。
趙楓坐在倆人身後,兩根手指輕輕戳倆人肩頭,小聲提醒:“大隊長看你倆很久了……”
趙柯和趙芸芸全都仰頭看向前方。
趙新山嚴肅地盯視她們倆。
他居高臨下,每個人啥狀態全都瞧得清清楚楚,倆人說小話的動作自以為不明顯,其實極其顯眼。
趙柯推了推趙芸芸,讓她坐遠點兒,彆找她說話。
趙芸芸在親爹的緊迫盯人下,撇嘴挪遠小板凳。
趙新山這才視線轉移,繼續讀他的稿子,然後介紹下一個報告的人。
隊委會的組成是:大隊長兼民兵隊長趙新山,副隊長許正義,婦女隊長餘秀蘭,會計牛江。
除此之外,大隊裡能掙工分的正經工作:一個記工員,是趙芸芸;保管員叫何東升,五幾年縣裡組織打土匪的時候腿上留下了點兒殘疾,是村裡的困難戶;學校校長顧鴻光和老師吳英,則是知青。
這些人中,隻有顧鴻光和吳英是知青,其他都是本土人。
莊蘭聽完隊委會的報告,瞧著最前麵站著的一溜兒隊委會成員以及下頭第一排坐著的顧校長和吳老師,終於意識到什麼,小聲問蘇麗梅:“為啥顧校長和吳老師沒跟村子裡的人結婚,也融入到生產隊了?”
她其實真正想問的是,生產隊這麼排外,倆人怎麼就得到了村裡的工作?
蘇麗梅跟村子裡男青年熟悉得快,消息靈通:“聽說六一還是六一年的初冬,村裡有幾個孩子淘,上咱們屋後的那條河上玩兒,有一個掉冰窟窿裡了,是顧校長和吳老師跳進去拽出來的。”
莊蘭知道那條人工壕溝,不深,不過對孩子來說,確實有點兒危險。
“好像是因為這事兒,吳老師傷了身體,才一直生不了孩子。”蘇麗梅說,“你說這麼嚴重,村裡人能不記著嗎?”
莊蘭點頭,確實。
蘇麗梅又說:“而且最重要的是,早期那批下鄉的知青,都回城了,就顧校長他倆沒走,他們是真打算留在生產隊了。”
知青們少有能願意永遠留在農村的,那既然他們心裡想回城,就是不穩定因子,村裡怎麼可能予以重任。
莊蘭若有所思。
台上,彙報完畢,台下社員們嘩啦啦地鼓掌。
趙新山重新站在最前方,對一眾人說:“下麵,就進行下一年大隊的選舉,我重新說明一下規則,都注意聽。”
所有人都支起耳朵聽。
“首先,今年由於某些情況,加了一個生產隊小學的老師參與選舉之中。”
“某些情況”——趙一奶一家受到社員們的目光。
趙一奶白眼,“看啥看?”
社員們嬉笑。
“安靜!”
趙新山等底下靜下來,繼續說:“一會兒每人發一張紙條……”
他說話間,許副隊長和牛會計搬上來一塊兒黑板,在他身後放好。
黑板最上方依次寫著:隊長、副隊長、婦女隊長、生產隊小學老師四個職位。
黑板右邊兒豎著寫著人名和對應數字。
此時牛會計衝社員們展示紙條。
趙新山手指黑板,“一張紙條上寫四個名字,不會寫的,就寫對應的數字。”
底下社員們交頭接耳,討論規則。
往年選舉,大家選得都是那幾個生產隊最有威望的人,基本沒什麼懸念。
不過今年多了個老師,讓選舉多了點兒熱鬨看,社員們都興致勃勃。
“不準互通,都自己投自己的。”
趙新山很嚴肅,“我再補充一下!參加選舉的人沒有投票權,十八周歲以下沒有投票權,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趙柯趁著這個空隙回頭,嘲諷親弟:“你都沒有投票權,你左右為難個什麼勁兒?”
趙楓:“……你不懂。”
實際上,他根本就忘了他沒有投票權的事兒……
“啥左右為難?”趙芸芸聞風轉過來。
趙柯似笑非笑地看趙楓一眼,給自家弟弟在外麵留顏麵,沒有說出來。
台上,趙新山開始念參與選舉的人名,讓他們上台:“趙新山,就是我本人,許正義……趙柯……”
趙柯站起來。
“喔哦哦——”
底下一片起哄聲,比剛才胡和誌熱鬨好幾倍。
胡和誌臉色不好看。
而趙柯也不臊,哪兒起哄的最大聲,就盯哪裡。
但彆看她麵帶笑容,眼睛裡透出的意思卻是:再嘚瑟,削你們。
那一堆兒男青年頓時露出幾分“怕了怕了”的神色,然後笑成一團兒。
村裡的社員們全都笑看這些年輕人,尤其他們的長輩,以至於再看趙柯,都帶著幾分慈祥。
這時候被叫到名字,起身從後往前走的莊蘭就有幾分尷尬了。
趙楓特彆使勁兒地鼓掌。
台上,趙柯瞥幾眼自家弟弟沒出息的模樣,又看了看莊蘭窘迫的臉,也抬起手,啪啪鼓掌。
村裡男女青年們這才注意到從後頭緩緩往前走的莊蘭,也都跟著趙柯為莊蘭鼓掌。
莊蘭臉上的窘迫褪了些,麵上浮起一絲笑。
雖然是因為趙柯,可她從來沒有得到過彆人這樣直白的善意,以前……隻有家裡人無限的偏心和貶低。
莊蘭站在趙柯身邊,低聲說:“謝謝你。”
趙柯沒聽清,“什麼?”
莊蘭說:“我說謝謝你,我知道我選不上,也不是故意要跟你爭,我就是不想沒試就放棄。”
另一側,胡和誌眼裡閃過一絲不屑。
趙柯這次聽清了她的話,笑道:“光明正大地競爭,我不會跟你客氣的。”
她就是占本土優勢,這是事實;莊蘭有資格競爭,也是事實。
反正光明正大,有啥好介意的。
趙新山讓人發紙條,又拿著喇叭叮囑:“記住數字,都彆寫串了,交上來就改不了了!”
底下回應:“知道了!”
“投票是匿名,不準交頭接耳,不準偷看!”
“是。”
社員們的筆都是自帶的鉛筆,沒有就朝彆人借,等人寫完了他們再寫。
第一個名字和第一個名字,基本寫得都很快,到第三個名字和第四個名字,尤其是第四個名字,社員們才慢下來。
收了趙一奶東西的幾家人,眼神悄悄瞥向西邊兒趙一奶一家,好些人心裡琢磨著:反正匿名,自己偷偷寫趙柯的名字,也沒人知道。
就在紙條上第四個位置寫上了趙柯。
知青那頭,其他知青顧念和莊蘭的關係,第三第四位都寫了餘秀蘭和莊蘭。
唯有傅杭,沒有猶豫,一筆一劃寫下餘秀蘭和趙柯。
趙柯名字的最後一筆收筆,傅杭心裡有些異樣,迅速折上紙條。
而趙一奶家幾口人,第四個名字統一寫了胡和誌,第三個名字,以前他們也都寫餘秀蘭,不過現在兩家關係僵,就全都寫了隊長媳婦兒李荷花。
而趙新山和李荷花家裡幾口人則全都在第三寫李荷花,第四寫上趙柯。
十五分鐘後,趙芸芸拎著個桶下去收紙條,轉了一圈兒,確定沒有遺落,回到台上。
牛會計負責唱名,趙芸芸負責在黑板上記錄。
“趙新山一票。”
“許正義一票。”
“餘秀蘭一票。”
“李荷花一票。”
“趙柯一票。”
……
每念一票,趙芸芸就在對應名字下畫正字的一筆。
有的人從一開始,就一騎絕塵,比如趙新山和許正義,正字一個接一個,毫無意外。
而餘秀蘭、李荷花、趙柯三人的票,則是穿插著反複被念到。
起初三人比較平均,慢慢地,趙柯名下的正字開始比兩人的長。
趙柯穩了。
趙芸芸背對著台下,邊寫邊衝著台上的趙柯擠眉弄眼。
趙柯沒理她,目不斜視,十分淡定。
趙柯身邊的莊蘭並不意外她票數不多,神情也很正常。
但胡和誌的臉色卻越來越差。
而隨著唱名進行到後期,底下社員們的神情也跟著越來越詭異起來。
實在是胡和誌的票太少了。
趙一奶一家憤怒地目光掃過好些個社員。
被掃視的社員們心虛,彼此對視時的眼神似乎都在無語質問對方:你們為啥也都寫趙柯?!
但寫都寫了,能咋辦?
他們誰都沒想到大家都仗著匿名悄咪咪地改寫。
這些社員都暗暗決定,回去之後一定要還東西,他們都惹不起趙一奶。
台上,牛會計念完最後一張紙條,手在桶裡仔仔細細撈了一通,又將桶倒過來,空了空,確定沒有了,就宣布唱名結束。
然後他統計出每個人的票數,標注在下方。
黑板上——
今日參與投票的社員共計189人,棄票32張。
趙新山150票。
許正義120票。
……
餘秀蘭99票。
李荷花58票。
趙柯117票。
胡和誌23票。
莊蘭17票。
這個票數,明確說明,趙一奶送禮的很大一部分人沒有選胡和誌,然後誰都不想選又沒棄權的一些社員,投給了莊蘭。
趙一奶一家的眼神幾乎要冒火。
胡和誌站在上方,覺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話,忍得脖子上的青筋泛起。
曬場上眾人紛紛議論,全都以為,職位已經確定,沒什麼爭議。
大隊長還是趙新山,副大隊長是許正義,婦女主任是餘秀蘭,小學老師肯定就是趙柯。
然而趙新山走上前時,眉頭卻是緊鎖,“按照票數,大隊長由我本人繼續擔任,副隊長是許正義。”
許正義上前一步,衝底下社員點頭示意。
每宣布一個,底下社員們就呱呱鼓掌,然後手舉在胸前,等著宣布婦女主任。
趙新山麵無表情,字正腔圓地宣布:“婦女主任,趙柯。”
啥玩意兒?
底下鴉雀無聲,所有人全都緊盯著台上的趙新山。
連台上的趙柯、餘秀蘭等人,也全都震驚地側頭看向他。
婦女主任,誰?
沒聽錯吧?
趙新山又重複了一遍:“婦女主任,趙柯。”
緊接著念道:“生產隊小學老師,餘秀蘭。”
霎時,眾人嘩然,如同油鍋裡進水,一片沸騰。
趙柯是婦女主任?!
餘秀蘭是小學老師?!
彆說底下,趙柯和餘秀蘭這對母女都驚得滿臉茫然。
趙柯:她?婦女主任?!
往年選舉,李荷花都陪跑,今年依然沒選上也不意外。
但是今年這結果,屬實有點兒離譜了。
底下有人提出異議:“隊長,咋回事兒?不是應該餘秀蘭是婦女主任,趙柯是老師嗎?”
趙新山嚴肅回答:“按照票數,趙柯票數高於餘秀蘭。”
“不對啊?”又有人質疑,“誰選哪個職位不是對應的嗎?”
“往年咱村兒都是這麼選的。”趙新山肯定地說,“票數最高的人是大隊長,其次是副隊長,再其次是婦女主任,以此類推。”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以前選舉,社員們都以為是對應職位。
村裡有威望的人,誰是哪個職位,大家心裡都有數,從來沒出現過這種票數。
社員們麵麵相覷。
“前隊長趙德誌同誌和前婦女隊長劉三妮同誌在咱們大隊確實留下過話:沒人規定,婦女不能當隊長,也沒人規定,婦女主任一定是婦女。”
許正義今年五十七歲,眼瞅著就要退休,餘秀蘭的選票卻會因為她的連任逐年上升。
趙新山正是因為有這些話在前,才有些忌憚餘秀蘭在村子的影響力。
而他這麼一說,許副隊長和牛會計都有印象,紛紛點頭。
餘秀蘭也想起來,確實有這麼一碼事兒,尤其還是她親娘說的,以至於她的神情頗為詭異。
隻有趙柯,仍然不在狀態。
而底下又有社員問:“可這麼選?她們能行嗎?”
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這個“她們”,不隻是針對趙柯當婦女主任,還針對餘秀蘭當老師。
現在的情況,當然也在趙新山的意料之外,不過……一個婦女主任,對生產隊的生產管理也沒什麼妨礙,更何況換人當對他完全沒有壞處。
一來新人不會影響到他的權力,一來如果餘秀蘭連老師都不能勝任,肯定會影響餘秀蘭在村子裡的威望。
趙新山越想越覺得這件事對他很有好處,於是很鄭重地回複:“參與生產隊選舉的人,個個根正苗紅,也都是掃盲過且一直積極進步的好同誌,不能不給機會就否定他們。”
“況且,投票前已經明確說過,紙條交上來就不能更改,必須遵守規則,否則生產隊的管理不是亂套了嗎?”
趙新山在生產隊,很有威信,加上也確實是大家一票一票親手投出來的,質疑聲就漸漸小了。
如果沒有人再質疑,基本就是要定下來了。
這時,趙一奶倏地站起,“憑啥?我家和誌還不如她餘秀蘭嗎?”
東南角的知青們互相對視,眼神裡的意味差不多:再怎麼樣,莊蘭教書也比一個婦女強吧?
當事人之一的餘秀蘭從僵硬之中恢複些許神誌,後反勁兒上來的怒火洶湧澎湃,“啥憑啥?一個小學老師,我餘秀蘭還乾不了了?”
這局麵完全不在趙柯計劃內,趙柯怕她媽一衝動,真給定下來,趕忙對趙新山說:“大隊長,我想……”辭掉婦女主任。
她還沒說完,趙新山便抬手製止:“趙柯,你要相信你自己,你雖然年輕,但還是很有本事的。”
趙柯不否認她有點兒本事,可她一方麵承受著親媽火熱的目光,一方麵想到下頭性格各異極其難搞的婦女們,就頭疼不已。
“大隊長,我……”
趙新山再次打斷:“規則就是規則,不過我知道年輕人經驗不豐富,這樣,我退一步,給你三個月的試用期,要是你不能勝任或者不願意繼續擔任,我們再重新討論。”
他說完,完全不給趙柯反對的機會,轉頭問社員們的意見。
社員們互相交流了幾句,稀稀拉拉地表示“沒意見”。
趙新山:“那就這麼定了。”
趙柯:“……”
她還能說啥,三個月就三個月,三個月之後她就不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