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宿舍在工廠家屬院裡,人多眼雜,兩人一起走,都有人打量,要是孤男寡女在屋裡待太久,估計對趙棉的名聲要雪上加霜。
方煦顧及這些,就讓趙棉先在門口等一下,他進屋去收拾床鋪。
趙棉輕聲應下,站在原地微垂著頭。
她能感覺到越來越多的異樣視線投在身上,如芒在背。
突然,一隻大手緊緊抓住趙棉的手臂,用力一扯。
趙棉吃痛,身體踉蹌。
李大勝憤怒地質問:“那個男人是誰?!你跟他什麼關係?!你是不是背著我找彆人!”
他今天一直蹲守在宿舍附近,剛才看見趙棉單獨跟一個小白臉在一起,一直忍到她一個人,才衝出來。
李大勝手攥得越來越緊,嫉妒衝的他理智全無,“你說清楚!”
“你放開我!我跟你什麼關係都沒有!”
趙棉奮力掙紮,但她身體虛弱,根本沒法兒跟李大勝的力氣抗衡。
家屬院不少家屬出來瞧他們兩個。
昨天趙棉的事兒在工廠鬨得沸沸揚揚,家屬院自然也都聽說了,他們對著兩人指指點點,沒有任何人上來幫趙棉。
趙棉孤立無援,“你再不放開我,我一定報警!”
“你報啊,你是我對象,他們還管家務事嗎!”李大勝的麵目越來越可憎,囂張地低聲威脅,“我告訴你,你最好老實地認了,否則你家裡人,你弟弟妹妹,都彆想安穩……”
妹妹……彆想安穩……
咚!
趙棉的耳鼓上仿佛遭到一記重錘,夢裡妹妹淒厲的求救聲回蕩在她的耳邊。
姐姐——
趙棉雙眼湧出淚,整個人不住地顫抖。
姐——
姐——
李大勝得意,“怕了吧?要是不想你妹妹出事……”
趙棉猛地雙手抓住李大勝的手,凶狠地咬牙去,用儘所有力氣!
鮮血瞬間流出來。
李大勝痛地大叫:“啊——”
圍觀的家屬們驚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看起來柔柔弱弱的趙棉忽然這麼狠。
李大勝甩手,甩不脫趙棉,罵了一聲“瘋子”,就抬起另一隻手,打向她。
方煦及時出現,一把攥住李大勝的手臂,向後一扭。
李大勝的雙手被製,又要抬腿踹。
方煦一腳踢在他腿窩上,李大勝的膝蓋痛地彎曲,半跪在地上。
趙棉鬆開李大勝血肉模糊的手,揚起手,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
李大勝痛地齜牙咧嘴,雖然有些為趙棉突然發瘋驚惶,仍然有恃無恐地大吼:“你是我對象!跟這個男人攪合在一起,奸夫□□!我才要報警抓你們!”
他們母子一樣的低劣又猖狂。
李村兒,趙柯向前一步,質問:“李大勝和我姐是經由媒人介紹,第一天媒人上門拒絕,在這之前兩人根本不認識,你說他們處對象,他們什麼時候處了?”
李大勝媽理直氣壯,“你們家不同意,但她跟我家大勝看對眼,悄悄搞對象了!”
趙柯逼近一步,質問一句:“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見幾次麵!”
李大勝媽退了兩步,色厲內荏,“年輕人處對象,我怎麼會知道那麼清楚!”
“你不說,我說!”
工廠家屬院,趙棉這一次受到刺激,腦子格外清楚,也一字一頓地說:“你說我是你對象,那我們就掰扯清楚!”
“四月十五,你家帶著兩個地瓜四棒苞米來我家相看,第一天媒人就退還回去,我們村和你們村都有人看見。”
家屬們一聽,悄悄議論:不是三轉一響一百塊錢嗎?
“四月十七、十八,我妹要轉工作給我,在家做爹媽的思想工作,我們全家,我們村生產隊隊長……全都能作證,你在哪兒?”
“四月十九,我在……,你咋哪兒?”
“四月一十……”
……
“四月一十三,下午,我和妹妹到公社,宿舍很多人看見,可以作證……”
“第一天……”
李村——
“四月一十四,我姐入職軸承廠,軸承廠員工能作證。”
趙柯一日日說著趙棉的動向,每說完一日,身後就有趙村兒的人附和作證。
她不斷質問李會計夫妻:“李大勝在哪兒,在做什麼?”
李會計夫妻被她逼問地啞口無言。
姐妹兩個在同一片天空不同的地方,妹妹維護姐姐,姐姐不容許有人企圖傷害她的妹妹。
兩個人一直數到前一天,最後一針見血,咄咄逼人——
趙棉:“生產隊有出工記錄,你怎麼跟我談得對象!”
趙柯:“生產隊有出工記錄,你兒子怎麼跟我姐處對象!”
家屬院裡,趙棉嘴唇上殘留的鮮血染得唇色殷紅。
李大勝看著她血紅的嘴唇張張合合,寒意籠罩全身,根本張不開嘴。
家屬們麵麵相覷。
邏輯清晰,對峙有力,難道趙棉真的是被汙蔑的?
家屬們想起他們對趙棉的揣測,臉上有些臊得慌。
方煦也以為趙棉是柔弱的,沒想到會見到她這天翻地覆的另一麵,比之前更加移不開視線。
李村,李村生產隊的社員們總有人清楚地知道,某一天李大勝在沒在村裡。
更何況出工記錄必須真實,所以李大勝真的跑去糾纏趙村的姑娘,還汙蔑人家清白。
李會計家辦事兒實在不地道。
這麼對一個姑娘,也太缺德了,不怪趙村兒的人打過來。
李村生產隊的社員們看向李會計夫妻的眼神有些鄙夷。
李大勝媽沒有趙柯邏輯清晰,受不了村裡人的眼神,蒙頭轉向之下,說出個最爛的回應:“興許兩人是寫信……”
李村隊長都替他們夫妻丟人,看向夫妻倆的眼神恨不能抽他們。
“啪!”
李會計打了孩子媽一巴掌,氣憤難當,“我還以為大勝身體真的不舒服,肯定是你攛掇他做錯事!你是想毀了他一輩子嗎!”
李大勝媽震驚地捂臉,然後在他狠厲的目光下,垂下頭,默認了。
趙柯等人冷眼看著。
李會計轉向餘秀蘭和趙建國,滿臉歉疚地說:“都是我沒管教好家裡人,餘主任,你看我賠償你們些損失,行嗎?”
餘秀蘭怒意無法消減,“我女兒以後在軸承廠還怎麼做人?你賠償得了嗎!”
李會計態度放得極低,“是,大勝的行為給你家姑娘造成了傷害,這樣,我……我賠償三百塊,可以嗎?”
李大勝媽倏地抬頭,“什麼?!三百塊!”
趙一奶也在旁邊兒驚呼:“三百塊呢!”
趙五奶一時放鬆,就讓她找到空張嘴,連忙重新捂住。
李村隊長給了李會計一個眼神,李會計立即拽了孩子媽一下,讓她彆出聲。
隨即,李村隊長好言好語地說和:“這事兒確實是他們不對,不過三百塊是他們家全部的家當了,你們看能不能就過去了?”
餘秀蘭不樂意,“過不去!”
李村隊長也知道他們夫妻在氣頭上,便又問趙新山:“趙隊長,你看……”
趙新山視線略過餘秀蘭夫妻,落在趙柯身上,“你看呢?”
所有人都看向趙柯。
趙村兒人倒是還好,李村兒的人都有些奇怪,他們竟然詢問一個年輕姑娘的意見。
趙柯幾乎沒猶豫,“五百,還得簽證明和保證書,證明李大勝和我姐趙棉沒有任何關係,純屬誣陷,保證你們全家以後都不靠近、打擾我姐趙棉的生活。”
五百……就是真的徹底掏空家底了。
但為了儘快解決,李會計咬咬牙,“好,五百,你們不再追究大勝?”
至於簽什麼聲明和保證書,他沒放在心上。
趙柯淡淡地說:“我不追究。”
餘秀蘭眼一瞪,“不……”
趙建國了解趙新山的態度,按住她,製止,“聽閨女的。”
餘秀蘭不甘心這麼放過李大勝,憋氣。
李村隊長生怕他們反悔,還鬨個沒完,趕緊說:“那就這麼說定了,回頭擬好證明和保證書,給賠償。”
“現在就得簽。”
趙柯從包裡拿出紙筆,遞給趙新山,“大伯?”
趙家所有人:“……”
她咋還帶了紙筆?
趙新山接過來,走到牛車那兒,墊在牛車上開始寫。
寫好後,趙新山合上筆帽,拿給李會計。
李會計看了好一會兒,才在趙村眾人的催促下,抖著手簽上名字。
輪到李大勝媽,她硬邦邦地說:“我不會寫字。”
趙柯又從挎包裡掏出一盒印泥,“那就按手印。”
李村眾人:“……”
帶的可真齊全。
趙村眾人:“……”
印泥隻有隊委會有,她什麼時候從大隊順出來的?
李大勝媽再不能拖延,不甘不願地按上手印,一想到憑空損失五百塊,心口都開始疼。
而趙柯還不滿足,看向李村隊長,“我還要你在上麵簽名,你們大隊蓋章。”
李村隊長深深看了趙柯幾眼,隻能答應:“行,現在就回去。”
趙家眾人瞪著李會計夫妻,逼著他們立馬回去拿錢。
李會計夫妻隻能拖著宛若殘疾的雙腿,跟他們一起往村裡走。
李村生產隊其他人站在田埂上,對李會計絲毫同情不起來。
李會計家沒有五百塊現錢,最後用家裡新買的自行車抵了一部分錢,全都被趙柯要求,落實在書麵上。
然後,趙柯收好那幾張薄薄的紙,道:“我會把證據和賠償給我姐,由她決定是否繼續追究。”
李會計夫妻頓時一急,“你怎麼能反口?”
連趙村眾人都意外地看向趙柯。
趙柯很無賴,“我是答應了,我現在答應,明天也會答應,什麼時候問,我都會答應。可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有什麼資格替受害人不追究?”
餘秀蘭聽了,瞬間通身舒暢,就是,彆人有什麼資格替受害人不追究。
趙柯看著怨憤不甘的夫妻倆,冷靜地說:“你們造謠輕而易舉,我們卻要不斷不斷地拿出有力證據來證明那是謠言。而即便辟謠的證據多有力,造成的傷害和影響不可逆,永遠會有好事的人,惡意揣測、嘲笑、凝視我姐……”
李會計夫妻這樣自私自利的人,自然不能共情。
趙柯冷笑,“跟你們這種人也說不明白,我們說點兒能明白的。”
她站在趙楓和另外一個壯實的堂哥中間,身後是舉著家夥事兒的莊稼漢們。
“彆惹我。”
李會計夫妻神情變了變,顯然被一個小姑娘這樣當麵教訓,都很難堪。
而趙柯狐假虎威完,看了一眼手表,沒什麼禮貌地撂下一句“走了”,轉身就騎上原來屬於李會計家的自行車。
李會計夫妻看著自行車越來越遠,心都在滴血。
餘秀蘭慢了一步,對李村隊長說:“對了,不要再叫我餘主任,我們趙村兒的新婦女主任是我閨女了。”
幾分鐘後,趙村兒眾人趾高氣揚的身影消失在李村隊委會。
李村隊長今天因為李會計夫妻在彆的村兒丟了大臉,對他們沒有一點兒好態度,“還不走!還嫌不夠丟人嗎!”
李會計夫妻灰溜溜地出去,在大路上就打了一架,又讓村裡人看了笑話。
趙柯要去公社看姐姐,現在天有點兒晚了,她一個人騎車肯定不安全,就叫趙楓騎著另一輛自行車,兩人結伴去公社。
趙楓往常騎自行車出去,都要嘚瑟好久,今天蹬得飛快,一心都在公社的大姐身上。
倆人趕在天黑之前,到了公社。
趙柯去宿舍,沒有看到大姐,才得知今天下午趙棉跟李大勝在家屬院又衝突了。
李大勝被拘留了。
他是活該。
趙柯和趙楓更關心趙棉的情況,匆匆趕到於師傅宿舍。
趙棉看見兩人突然出現,驚訝極了,“你們怎麼在這兒?”
“姐?你還好嗎?”
趙柯觀察著姐姐的臉色,發現她臉色雖然不好,精神竟然意外的還行。
趙棉笑了笑,柔聲道:“我沒事。”
趙楓上上下下打量姐姐,在她手背看到一小塊兒青紫,蹭地怒起,“姐你手咋青了?那個李大勝打你了?!”
於師傅端來兩杯水,放在桌上,說:“我兒子沒讓他動手,這是早上她發燒,打針打得。”
趙楓麵對陌生的於師傅,有些拘謹地撓撓頭,“原來是這樣……”
於師傅瞧了趙楓兩眼,確實是個單純的小子。
父母不重男輕女,弟弟維護重視姐姐,趙家家風確實很好。
趙柯跟趙棉說完他們找去李家村的經過,掏出兜裡的錢給趙棉,“自行車我也留下一輛,姐你平時可以在公社騎,回生產隊不要騎,還是我們接你。”
“你們都騎回去吧,我用不上,錢你也收著,不用給我。”趙棉把錢也推回去,情緒低落,“讓家裡人為我操心了。”
“都是一家人,姐你不用想太多。”
趙棉看著她,忽然問:“小時候,我差點兒害你淹死,你還有印象嗎?”
“害死?”趙柯茫然了幾秒,“不是姐你救的我嗎?”
“什麼?”
趙棉有些無措,“我隻記得你被衝走,村裡也說是彆人,不、不是嗎?”
趙柯其實對那時候發生了什麼印象不深,但確確實實記得,“我抓住你的樹枝了啊。”
一句話,趙棉因為生病遺忘的記憶慢慢回籠。
她在岸邊大哭著追妹妹,撿了一根樹枝拚命遞給妹妹,好幾次險些也掉下去。
就在妹妹起起伏伏,幾乎快要沉下去,她也幾近崩潰的時候,奇跡般的,趙柯伸出小手,抓住了樹枝……
她力氣不夠大,沒有辦法把趙柯拉上來,隻能拚儘全力攥著樹枝不鬆手,直到有大人聽著動靜,跳進河裡救,才栽進水裡。
這麼重要的事……她怎麼就忘了呢?
一定是妹妹不舍得她一輩子都活在陰影裡,無法自拔……
趙柯看姐姐情緒不是壞的,用手肘撞了撞趙楓。
趙楓倆手都抱著於師傅硬塞的肉醬和水果,一姐一肘子,一下子想起來,他們還有彆的事兒。
趙柯起身,“姐,你晚上好好休息,我帶趙楓去找個地方住。”
於師傅說:“要不你姐倆都住在這兒,讓我趙楓去跟我兒子住招待所?”
趙柯當然不能答應這個安排,連連擺手,“公社我熟,而且我倆在一起,沒事兒的。”
她說完,就拽著趙楓匆匆離開。
於師傅抓不住人,隻能無奈地回來,叮囑趙棉:“你身體還沒好,早點兒休息吧。”
趙棉胸口鼓脹,躺在上鋪,平複著情緒,含笑入睡。
第一天一早,趙棉等在於師傅宿舍,一直沒等到趙柯和趙楓的身影。
於師傅本來說要去食堂打飯,卻空著手從外麵回來,鼓動她:“你回宿舍換一件衣服,去食堂吃飯吧。”
趙棉沒多想,乖巧地答應,隻是踏出於師傅宿舍前,手指緊了緊,深呼吸好幾次,始終難以邁出那一步。
於師傅裝作沒看見,在桌上裝忙胡亂擺弄,不去催她。
趙棉心裡建設了很久,走出去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低下了頭,等著迎接眾人異樣的視線。
但是沒有。
於師傅的鄰居是另一個車間的師傅,看見她,熱情地打招呼:“誒,趙棉,你身體怎麼樣?”
趙棉怔怔地眨眼,呆呆地回答:“沒、沒事,好多了。”
“那就行,快去食堂吃飯吧。”
“好、好。”
她一路從家屬院走到集體宿舍,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跟她笑著打招呼。
趙棉受寵若驚地回應。
等到了宿舍門前,趙棉想,舍友們常說不喜歡不正經的女青年,她們就算用異樣的眼神看她,也正常。
門從裡麵打開,兩個結伴的女工友看見趙棉,驚喜,“趙棉,你回來了?你昨天沒回宿舍,我們擔心好久。”
女工友拉著她進去,裡麵的幾個人都跟她打招呼,然後像往常一樣隨口聊 起各自發生的新鮮事兒。
趙棉邊換衣服邊聽著她們說話,嘴角抿起。
幾個人等趙棉換好衣服,拉著她有說有笑地出宿舍。
宿舍的人少些,食堂必然是人來人往,幾乎所有人前天下班都走過大門口,意味著他們看見過她的狼狽……
但趙棉左右手都被挎著,根本不容她猶豫,直接走上了通往食堂的路。
人來人往,認識不認識的人,看見趙棉,都會笑一笑再路過。
熟悉的人會打個招呼,笑著催促她們:“怎麼來這麼晚,食堂快沒東西了!”
女工友趕緊拉著趙棉小跑進食堂。
沒有人對趙棉指指點點,每個人都在用笑容撫平她的忐忑。
崔大姐拿著大勺子,在湯桶底下使勁兒一攪,舀起一勺滿滿的乾貨,倒在她的飯盒裡,笑嗬嗬地說:“多吃點兒,啥事兒沒有。”
趙棉眼眶有些泛酸,“嗯。”
廠裡幾乎所有人,昨天都迎來兩個年輕的客人,他們誠懇地拜托,請他們對趙棉笑一笑,隻需要笑一笑。
而從日落奔走到月升的趙柯和趙楓,此時此刻在招待所裡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