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柯伸手夠到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指指她們腳下的地,“看見了嗎?我的汗水澆灌的,分幣必爭。”
趙芸芸拍開她的手,氣衝衝地往前走,還注意腳下不要踩到苗。
田地邊的道上,一輛自行車遠遠騎過來。
前頭是個男青年,穿著一身料子剪裁都很不錯的中山裝,頭發抹著油全梳到腦後去,臉上還戴著一副眼鏡。
此時男青年氣喘籲籲地,頭發也有些散架。
他叫梁輝,是段舒怡的相親對象,鎮上上班,在段舒怡的要求下,馱著她來看鄉下的同學。
田埂上都是出完上午工回家的社員,走上來對兩人不住地打量。
梁輝嫌棄地看著他們身上臟汙的衣服,甚至能聞到他們身上的汗味兒。
段舒怡也嫌棄,不過這都是趙柯村兒裡的社員,嫌棄就輕了,跳下自行車攔住個人,“請問一下,趙柯在後麵嗎?”
那社員沒見過段舒怡這樣漂亮的像是畫報上走下來的姑娘,有些磕巴地回:“她、她在後麵,你、你們可以等會兒。”
段舒怡道了聲謝,就站在路上等著。
梁輝拿了個白手絹兒擦了擦眼鏡,重新戴上,滿臉不耐。
十來分鐘後,灰撲撲的趙柯出現在兩人麵前,衣服是臟的,頭發是汗濕的,臉上是泥濘的……和光鮮亮麗的段舒怡形成鮮明的對比。
趙柯不主動說話,段舒怡都沒認出來人,她不敢置信地看著趙柯,“你咋變這樣了?”
梁輝也揪著眉頭,脫口而出:“這是你同學?”
趙柯身後,趙芸芸看看他們,再看看自己的衣服,氣惱今天怎麼這個樣子出現在外人麵前,好丟人。
趙村兒所有人都和段舒怡和梁輝形成鮮明的對比,知青們也不例外。
傅杭沒覺得羞於見人,隻是看向趙柯,莫名生出些心疼來,她本來應該跟那個女青年一樣……
趙柯沒注意彆人什麼神情,現在她自覺是光榮的勞動人民,一點兒沒自卑,雙眼清明,自然地問段舒怡:“你怎麼到我們村兒來了?”
趙芸芸在趙柯這個同學麵前,有些黯然,悄悄走掉了。
而段舒怡見趙柯頂著個鬼畫符的臉,說話依舊跟平時見麵沒什麼區彆,語氣也正常起來,抬抬下巴,笑話她:“你看你那臉,你說你怎麼想的,好好的廠子不待,非要回來麵朝黃土背朝天。”
再多人說要紮根農村,等激情消散後,人們還是覺得城裡好。
趙柯也好逸惡勞,不過命運就是開了個玩笑,給她挖了個坑,直接種在這兒,她也隻能暫時接受啊。
趙柯語氣平靜地解釋她為什麼在地裡,領著他們返回村裡。
“婦女主任?!”段舒怡稀奇地打量她,“你?你們生產隊不會亂套嗎?”
“謝謝你的誇獎,我的影響力還沒到那一步。”
段舒怡說:“那你是低估你自己了。”
趙柯不跟她打嘴仗,就近到小學,先找水簡單洗了一下臉。
段舒怡從包裡拿出兩個蘋果,“喏,給你的。”
趙柯水淋淋的臉扭向她,“挺貴吧?你自己留著吃吧。”
“我差兩個蘋果嗎?給你你就拿著。”段舒怡直接塞到她手裡。
這蘋果是梁輝從家裡帶過來的,段舒怡說要帶兩個給鄉下同學,他也沒有說什麼。
隻是現在,梁輝看著趙柯手上洗不掉的草漿汙漬,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趙柯拿著,能聞到蘋果的清香,也沒硬是推拒,“那你走的時候拿點兒乾貨回去。”
段舒怡隨便。
趙柯手拿兩個蘋果,帶段舒怡和她對象回她家。
一路上,不少社員都在家門口看,趙柯就隨口介紹一下。
而其中,竟然有人問她:“你拿的是蘋果嗎?”
段舒怡意外於有人這麼問,梁輝的眼中瞬間泛起譏笑。
趙柯低頭看看這兩個蘋果,又看看那社員說錯話似的窘迫神情和她的小孩兒茫然好奇的眼神,沉默了。
蘋果就是蘋果啊。
她是很久沒吃過水果,卻也知道蘋果的味道,可他們村好多小孩兒甚至不知道蘋果是什麼。
趙柯手緊了緊,半晌,問段舒怡:“你給我了,我可以給彆人嗎?”
段舒怡輕輕“啊”了一聲,不在意地說:“給你了就是你的,隨便你給誰嘍。”
趙柯道謝,又跟那社員和小孩兒說:“是蘋果,下午我讓我媽帶一個到學校去,切開給孩子們嘗嘗。”
“真的啊?!”那社員驚喜,拍拍她孩子的背,“還不謝謝趙柯姐姐。”
“謝謝~”
梁輝嘴角帶著不屑,一個蘋果,可真是鄉下人。
小學放學比下工早,就是為了方便一部分小孩兒回家準備飯菜。
餘秀蘭早回家,本來都熱好了飯,聽趙楓說趙柯的同學來了,趕緊又重新起鍋,湊上四個菜。
趙柯領著人一回來,滿院菜香。
餘秀蘭探頭,衝著趙柯說:“你爹給你倒好水晾著了,快帶你同學去坐。”
段舒怡很有禮貌地打招呼,對見過麵的趙建國還主動說話。
梁輝也吱聲了,就是態度一般,走進趙家堂屋,看哪兒都簡陋,坐下之前也得挑剔地看一眼板凳。
段舒怡有點兒沒臉,暗暗瞪了他一眼,說話更勤快,就希望趙柯沒有發現,笑話她對象是這樣的人。
趙柯怎麼會發現不了,不過上門是客,不搭理他就完事兒了。
“飯好了——”
餘秀蘭和趙楓端著飯菜進來,擺在桌上。
碗筷都用熱水燙過,洗得乾乾淨淨,趙柯也去換了乾淨衣服,餘秀蘭甚至讓懶得全換一遍的趙建國和趙楓在廚房吃。
但梁輝捏著筷子,依舊沒有夾幾下,吃得極其勉強。
本來想跟趙柯顯擺一下她鎮上上班兒的對象,卻丟了大臉的段舒怡:“……”
忍。
段舒怡笑得特彆漂亮,夾起一塊兒煎魚乾,誇讚:“嬸兒,這個魚乾真好吃。”
她的態度比她那對象重要,餘秀蘭臉上還能掛笑,“好吃就多吃點兒。”
趙柯說:“你走的時候給你裝點兒,都是我和我弟親手撈的。”
她親手撈的,段舒怡可不客氣,“行。”
趙柯又說:“野菜乾你要不?不要錢的玩意兒比不上你兩個蘋果值錢。”
她窮得坦坦蕩蕩。
段舒怡家其實也就過年過節能吃到水果,乾脆也不裝了,“要。”
中間,餘秀蘭出去一趟,若無其事地端了點兒蘸醬菜回來。
段舒怡知道趙柯下午還要去上工,他們也得趕回公社,吃完飯就提出去隊委會辦公室轉轉。
三人出去的時候,院子裡有三輛自行車,一輛是梁輝段舒怡他們騎來的,另兩輛都在牆邊兒杵著,是趙柯家的。
段舒怡眼睛一亮,大聲問:“趙柯,你家又買自行車了?”
趙柯哪不知道餘秀蘭同誌啥意思,笑著點頭,語氣很隨意地說:“一輛不太夠用。”
梁輝多看了兩眼,表情微變,顯然沒想到他以為的鄉下人竟然有隱藏實力。
段舒怡顯擺地睨梁輝一眼,哼~
趙柯領兩人去隊委會大院轉了轉,在那兒說了會兒話,看時間差不多,就送段舒怡到老槐樹那兒。
段舒怡坐在後車座上跟趙柯說有機會要再來,跟她一起上山采野菜。
她話還沒說完,梁輝迫不及待地騎走。
段舒怡俏臉沉下來,惡狠狠地瞪前麵的梁輝。
而趙柯再次回到家,餘秀蘭同誌已經把她的寶貝自行車重新收起來。
餘秀蘭氣哼哼地說:“你同學她對象啥玩意兒,狗眼看人低。”
“是是是,以後那人跟咱們也沒關係,犯不上為他生氣。”
餘秀蘭道:“你同學要跟他成了,你倆關係都得生。”
趙柯笑,“你才見她一麵,還不了解她呢。”
事兒精可沒那麼容易哄到手。
趙楓探頭進來,嬉皮笑臉地說:“媽,姐,那蘋果,咱們能不能吃一個?”
“等大姐回來再吃。”趙柯說,“媽,你帶一個去學校,給孩子們都分分。”
餘秀蘭變臉,“那麼多孩子,咋分啊?就你大方。”
但她說是這麼說,還是進屋拿出一個蘋果來,心疼地摸了又摸,才揣進兜裡。
一家四口一起出去,在學校門口分開,其他三人上工,餘秀蘭進去。
而餘秀蘭一到教室門口,眼前一抹黑。
誒呦,咋這麼多人!全生產隊的孩子都來了吧?
就一個蘋果,這咋分?
趙柯淨給她找麻煩。
餘秀蘭在心裡罵罵咧咧,麵上一點兒看不出來,腳下一轉,急忙回家,把另一個蘋果也揣上,帶去了學校。
路上她還安慰自己,沒事兒,他們家現在有錢,過年前就去買兩個,不,買一個,全家分。
餘秀蘭跟吳老師借一把菜刀。
吳老師看她兩個兜都鼓鼓囊囊,說:“你怎麼不自家留一個。”
餘秀蘭心在滴血,麵上大方,“咱生產隊的孩子基本都沒嘗過,留啥留。”
“彆太大方,現在都知道你家有錢,萬一有人跟你們借錢,咋整?”
餘秀蘭白眼,“我是那麼好說話的人啊,慣得他們,跟生產隊借去。”
吳老師把刀遞給她,“你們有數就行。”
餘秀蘭拿著刀,看著也擠不回教室,就直接往外頭搬了個桌子。
她切蘋果之前,舉起來,給那些沒見過蘋果的孩子說:“這就是蘋果,知道了嗎?以後多學本事,長大了就自己買。”
孩子們擠擠攘攘地湊在一起,一起應答,“好!”
餘秀蘭拿刀,在蘋果上麵橫豎比劃,才下刀,切成特彆小的蘋果丁,爭取不落下一個孩子。
“排隊!”
劉廣誌後娶的媳婦鄭廣梅娘家比趙村兒生產隊還窮,排到她和她兒子時,鄭廣梅饞得問:“秀蘭姐,也給我一個嘗嘗唄?”
餘秀蘭本來就心疼,直接頂回去,“我都沒吃上呢,想吃從你兒子嘴裡摳。”
鄭廣梅悻悻,領著兒子走了。
後麵,是餘秀蘭家對門兒鄰居王英慧和知青的兒子,宋文瑞。
宋文瑞接過蘋果丁,咽了咽口水,沒像有些孩子那樣急著塞嘴裡,而是踮起腳,遞到餘秀蘭嘴邊,“餘奶奶,你吃。”
餘秀蘭一怔,眼神一軟,“你吃吧,奶奶以後還能買。”
宋文瑞腳後跟落地,手微微收回來一點。
餘秀蘭也不管後麵催,輕聲說:“你到上學年紀了吧,得來學校上課。”
宋文瑞垂下頭,“餘奶奶,我媽身體不好,我得在家乾活。”
大人作孽,孩子遭罪。
餘秀蘭說:“我回頭去你家看看。”
宋文瑞遲疑地點點頭,也沒吃,拿著跑回家。
餘秀蘭看著他的背影,一歎氣,才又往下發。
輪到田桂枝家,有仨孩子,兩個兒子中間夾一個皮包骨的包小雨。
餘秀蘭一人給一塊兒。
田桂枝倆兒子到手就往嘴裡塞,包小雨的卻是被田桂枝搶走,“丫頭片子吃什麼吃,給你弟弟!”
包小雨怔怔地看手指,已經習慣了,正打算嗦手指,餘秀蘭暴躁地罵起來:“挺大個老娘們兒,跟孩子搶啥搶!給小雨。”
田桂枝不樂意,“給我家了,我愛給誰給誰。”
餘秀蘭這暴脾氣,菜刀往桌上一剁,威脅:“給不給?你不讓小雨來上學我還沒說你,晚上在家等我……”
田桂枝縮了縮脖子,肩膀僵硬,“給就給,你看你這是乾啥……”
旁邊兒的孩子們鴉雀無聲,畏懼地看著餘老師。
餘秀蘭一揚下巴,田桂枝把蘋果丁粗暴地塞到包小雨嘴裡,“行了吧?”
包小雨含著蘋果丁不舍得嚼,眼睛亮晶晶的。
原來蘋果是這個味道……
就算回家肯定會挨一頓打,包小雨依舊覺得今天真的很開心。
……
地裡,說好下午不來的趙芸芸,卻又來了。
趙柯看見她,“你不會惦記我另外四分之一的工分吧?”
趙芸芸白她,扭扭捏捏地說:“你同學一看條件就好,你不會嫌棄我這個鄉下的堂姐吧?”
“我嫌棄的話,下午的活你能都替我乾了嗎?工分我就要四分之一。”
“趙柯!”趙芸芸氣得跺腳,“你討厭!”
趙柯哈哈笑。
趙芸芸瞪她,瞪著瞪著也笑了起來。
而倆人再望向一望無際的田野,齊齊歎了口氣。
趙村兒回公社的路上,梁輝累得狗一樣,一點兒不瀟灑了,還嫌棄趙柯她家給拿的東西,“這魚乾也太腥了。”
段舒怡冷著他,不回話。
“累了嗎?”梁輝回頭,滿嘴抱怨,“以後彆再往這犄角旮旯的破地方來了,你看那村子又破又臟,都沒法兒下腳。”
段舒怡一直沒說話,他還一點兒眼力見兒沒有的嘚吧,全都是這兒不好那兒不好的。
段舒怡忍他忍得夠夠的,可荒郊野嶺不能跟一個男的爭吵,就一直閉緊嘴不說話。
等到公社跟梁輝分開的時候,她直接把趙柯給的東西都拎走,一點兒不給梁輝留。
嫌棄?她還不想給呢!
段舒怡一回到家,直接就嚷嚷開:“媽,我跟梁輝黃了。”
段媽媽急急忙忙問:“這是怎麼了嘛?出去的時候不還好好的?”
段舒怡說:“趙柯是我同學,我怎麼嫌棄都行,梁輝憑啥嫌棄?嫌棄趙柯,不就是嫌棄我嗎?丟死人了~”
段媽媽好聲好氣地哄她,“好好好,彆氣了啊。”
當天晚上,梁輝就成了單身青年,本來已經累得兩腿發抖,爬起來找到段家,也沒能改變段舒怡的心意,氣得一個勁兒罵趙柯這個“村姑”。
趙柯對她又當了彆人愛情的絆腳石毫無所覺,下工就癱在炕上一動不動。
餘秀蘭吃完飯又要去家訪。
趙柯爛泥似的歪靠著桌子,感歎:“您可真上心呢。”
“乾就要乾好,你當像你們這些小青年呢,吃不了苦還沒有朝氣。”
餘秀蘭同誌說得都對,她是懶,也習慣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趙柯爽快地檢討自己,但她累得半死不活,手指頭都不想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