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趙柯又是最後回家的,不過這次,餘秀蘭同誌沒說她啥,一直念叨她今天在誰家碰了一鼻子灰,語氣暴躁。
趙柯今天轉悠了一天,有點兒累,沒怎麼吱聲。
天黑後,一家人各回各屋。
餘秀蘭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好久,又爬起來。
趙建國迷迷糊糊地問:“你要乾啥去啊?”
“起夜。”
餘秀蘭起夜起到趙柯門口,敲她門,“你倆睡了嗎?給我開下門兒。”
她喊了好幾聲,屋裡才有動靜。
趙棉打開門,讓她進來。
趙柯趴在炕上,眼睛硬挑開一個縫兒,精神萎靡地問:“媽,有什麼事兒明天說不行嗎?”
“我睡不著,過來說說話。”
餘秀蘭說著話,已經脫鞋上炕。
趙棉問:“媽,你今兒晚上要睡這屋嗎?”
“行,說完直接睡,省得折騰。”
趙棉重新掛上門,從炕櫃裡拿出一條被子,麻利地鋪被。
趙柯眼皮耷拉著,“要說什麼啊?”
餘秀蘭盤腿坐在炕上,被子蓋在腿上,問她:“大隊有不少孩子到年齡了,還不去上學,你有啥辦法不?尤其那個田桂枝,拿包小雨當小丫鬟使,還對她一點兒都不好。”
趙柯打了個哈欠,“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以前怎麼不管?”
餘秀蘭振振有詞:“我管得了嗎,再說生產隊事兒那麼多,我也沒工夫。”
“現在是什麼,閒不住嗎?”趙柯閉著眼睛,聲音含糊地說,“你還說我姐天生勞碌命呢。”
餘秀蘭極其肯定,“你現在是婦女主任,掃盲的事兒,就得你管。”
趙柯:“……”
現官現管,餘秀蘭同誌玩兒得真溜。
餘秀蘭推了她一下,“你先彆睡。”
趙柯無奈,“媽~”
餘秀蘭認真地說:“你是生產隊的乾部,工作是艱苦,但農村這麼廣闊的天地,不就需要你這樣有文化的知識青年來建設嗎?你得負起責任來。”
這些口號,餘秀蘭同誌講得相當利索。
但現在知青下鄉建設農村早沒開始那麼激情了。
更何況……
趙柯按了按額頭,“這事兒不是勸就有用的,人家就是沒錢,你還能出錢供孩子嗎?就算你能出一個,彆的孩子呢?能全供嗎?”
“所以才需要你想辦法。”
趙柯沒啥辦法,拉起被子,蒙住頭。
餘秀蘭又把她被子拽下來,很嚴肅地說:“趙柯同誌,你這個態度很有問題,你咋能這麼乾工作呢,我作為社員,我有權利監督你的。”
趙柯抽了抽嘴角,“……媽你換個工作變得太狂野了,現在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餘秀蘭皺眉,“你為啥這麼不耐煩?”
趙柯:大半夜不睡,給她開會,換誰能和顏悅色啊?她以前最恨加班的。
趙柯覺得有必要跟餘秀蘭同誌說清楚,就掀開被子,跟餘秀蘭同誌麵對麵盤腿坐,“我就打算安安生生乾完三個月,媽你要是這麼上心,不如等三個月後再來管。”
餘秀蘭很久沒有出聲。
趙棉這時候才出了點兒動靜,輕輕推了推趙柯。
或許是被夜晚影響了情緒,趙柯兩個手肘支在腿上,半垂著頭,“我不是不耐煩,就是有時候覺得挺沒意思的。”
餘秀蘭忽然用手捂在臉上,重重地抽了一下。
趙柯倏地抬起頭,“媽,不至於哭吧?”
趙棉也趕緊攬住她的肩,安慰:“媽,你們好好說,彆傷心。”
餘秀蘭手移到鼻子上,悶聲悶氣地說,“我隻是多吃點兒米,沒你書念得多,腦瓜子靈,我要是有能耐,我還來找你乾啥……”
趙柯:“媽你彆這樣……”
“以前不安穩,我們想上學都上不了,你生在好時候,長在春風裡,我供你念那麼多書,是為了讓你圖安逸的嗎?”餘秀蘭語氣越來越重,“大家都不建設,怎麼越來越好?”
她太向上了。
四十來歲的人,好像還一腔熱血。
餘秀蘭話鋒一轉,“你為啥沒意思?我看你就是打從心眼兒裡不認可。”
趙柯沉默。
大家都日複一日機械地活著,能盯好身邊的一畝三分地兒,已經很不容易了。
改變世界?那是小孩子的夢想。
反正長大就會明白,世界根本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偏偏這年代,像餘秀蘭同誌這樣的人,似乎格外多。
他們能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兒嗎?明明不知道,還一股腦兒“建設”。
而趙柯本來是個想“養老”的人……最近卻被動地“感情用事”。
趙柯低聲問:“你想我怎麼樣?”
餘秀蘭放下手,利嘴利舌地說:“既然當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鐘,你現在是婦女主任,就得把婦女主任的事兒放心上。”
趙柯抬頭,語氣銳利,“你沒哭?”
餘秀蘭趕緊捂上嘴,假模假式地抽搭了兩下。
趙柯無語,“彆裝了。”
趙棉輕笑。
餘秀蘭咳了一嗓子,緩緩放下手,說:“反正我作為社員跟你反應情況了,你得重視起來。”
趙柯乾脆一倒,直接躺下,“明天再說吧。”
餘秀蘭盯了她一會兒,沒再硬逼,蹭到炕邊兒,下地。
趙棉問:“媽,你不是說在這兒睡嗎?”
“我再不回去,你爹該找我了。”餘秀蘭趿拉布鞋往外走,“你起來掛上門兒。”
趙柯扶額,趙棉勤快地下地掛門。
餘秀蘭開門出去前,又叮囑了一句:“你上點兒心啊~”
趙柯敷衍地應聲。
而餘秀蘭回屋,抓著趙建國礙事兒的胳膊扔開,上炕。
趙建國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你施肥去了?這麼長時間門?”
餘秀蘭說:“我修理苗去了。”
趙建國聽得稀裡糊塗,“早點兒睡吧。”
姐妹倆屋裡——
趙棉摸黑重新回到炕上,問她:“你是怎麼想得?”
趙柯手臂輕輕擱在眼睛上,好一會兒才說:“我在想,我好像不適合這個工作……”
不上進,沒激情,不主動……
偏偏又“較真兒”、“感情用事”……
趙棉摸了摸她的頭,“不要在深夜胡思亂想,睡一覺,明天再思考。”
趙柯點頭。
隔天一大早,趙棉就輕柔地叫醒她。
趙柯昨晚上想了很久,睡得比較晚,困頓地半睜眼看手表,問:“姐,這麼早起,要做什麼?”
趙棉拉她的手臂,“我們去散步,外頭空氣特彆清新,有助於頭腦清晰。”
趙柯半就著她的力道爬起來,換好身衣服,跟著姐姐出門。
趙棉領著她,一路慢慢悠悠地散步到生產隊小學。
學校裡已經有孩子的笑鬨聲。
趙柯抬眼,“誰這麼早就到學校來了?”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兩人進入學校,就看見操場上,樹根兒和牛小強他們一群小孩兒正在玩兒老鷹捉小雞。
樹根兒是母雞,護著身後的小雞們,牛小強是老鷹,圍著樹根兒繞圈圈,試圖找到空隙抓到小雞。
樹根兒臉上的笑……很燦爛。
他真的很開心。
趙柯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趙棉側頭看見她臉上的笑容,重新看向樹根兒,“你就是一時想岔了,事實上,沒有你去管,大伯也不會去管這樣的‘小事’。”
“你也才做了一個多月的婦女主任,當然比不上大伯在村子裡有威望,沒有力度才是正常的。”
趙棉笑起來,“但你沒發現嗎?媽以前從來不跟你商量正事兒的,但她昨天來找你想辦法,這還不夠證明,你已經讓人看到獨當一麵的能力了嗎?”
趙柯一想,確實,以餘秀蘭同誌的嘴硬,昨天能來找她,估計做了不少心理建設。
趙棉笑容篤定,問她:“媽說的事兒,你管嗎?”
“管是管,但我剛才想了想,發現我方向有點兒偏。”
趙棉了然。
趙柯在趙棉麵前,難得露出點兒不好意思,“昨晚是深夜影響了我的情緒,我絕對不是矯情。”
趙棉溫柔地點頭,“是,你隻是還沒找到狀態,我心裡你一直最優秀。”
她的妹妹,嘴上心裡再念叨煩、沒意思,可她其實一直很勇敢。
·
姐妹倆散步完,一起回到家。
餘秀蘭坐在堂屋裡喝水。
趙柯見不得她這麼悠閒,腳下一轉回到屋裡從書桌裡掏出兩本中學一年級的課本,背在身後,老太太一樣慢悠悠地走出去。
餘秀蘭對她露出個十分慈愛的笑,“快洗洗吃飯。”
趙柯回了餘秀蘭同誌一個微笑,“媽,昨晚上你說得真的特彆對,我特彆心疼你以前沒機會讀更多的書。”
餘秀蘭擺擺手,不在意地說:“說那些乾啥,都過去了。”
母女倆客氣地過分。
趙楓不自在,湊到趙建國身邊兒,小聲兒問:“她們生病了嗎?咋不正常?”
趙建國瞧一眼妻女,跟傻兒子說:“端你的飯去,彆瞎打聽。”
趙棉看見趙柯背後的書,笑著搖搖頭,出去端碗筷。
而堂屋裡,母慈女孝好一會兒,趙柯拿出了背後的課本,笑盈盈地說:“媽,機會可以主動創造,我很樂意抽空幫助你進步。”
餘秀蘭臉有些僵住,“你這是乾啥,我都這麼大歲數了。”
“活到老學到老。”趙柯真誠地說,“媽你當老師這麼負責,我太感動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為了孩子們,你得不斷學習啊。”
餘秀蘭:“……”
趙楓端著菜碗的手一抖,貓著腰繞開倆人。
餘秀蘭遷怒他,“站直了,偷家雀呢。”
趙楓一下子挺直後背。
門外,端著菜碗的趙建國琢磨了一下,又倒回廚房重走,還攔住了大女兒。
等趙楓再出來,趙建國把碗筷遞給他。
趙楓隻得盯著親媽的遷怒眼神,小心翼翼地反複踏進堂屋。
餘秀蘭還不斷試圖找借口推掉課本。
趙柯說:“媽你不是說讓我想辦法嗎,我想了個法子,也需要你的支持。”
餘秀蘭聽在耳朵裡,就像是威脅,想發火,又忍住了,一把奪過書,瞪她,“行了吧~”
趙柯伸手,“那你把家裡錢給我吧。”
餘秀蘭瞬間門臉都綠了,護緊衣服兜,“你要錢乾啥?”
“不是你說要掃盲嗎?”趙柯認真地說,“得從根兒上一步步解決,你放心,肯定還你。”
“你說真的?”餘秀蘭手稍微鬆了點兒,隻一點點。
趙柯肯定地點頭。
要錢,跟要餘秀蘭的命有啥區彆,她一定要問清楚,“你準備咋整?”
趙柯賣關子,“還得去大隊商量,不一定成呢,回頭再跟你說。”
餘秀蘭挪不動腳,又問:“你要多少?”
“有多少,你湊個整給我。”
“你啥條件,說話咋那麼豪橫呢……”
趙柯催促:“媽,我這是為了解決問題,你身為婦女主任的媽,思想要進步。”
餘秀蘭翻了個好大的白眼,“少拿話磕磣我。”
錢剛到手,還沒捂熱乎,又要拿出去,餘秀蘭肉疼的很,嘴裡嘮嘮叨叨不停,腳步沉重地進屋。
趙建國和趙楓在外麵瞄到,才叫著趙棉一起進屋,圍坐在桌邊兒等餘秀蘭同誌出來開飯。
幾分鐘後,餘秀蘭拿著一個木匣子出來,不情不願地遞過去,“喏。”
趙柯去拿,但她手攥得死緊。
“媽……”
餘秀蘭一閉眼,手一鬆,“拿走拿走,彆在我眼前晃。”
趙柯站起來,拿回屋裡。
餘秀蘭瞥著她的背影,眼神裡都是痛苦。
另外三個趙姓看她這樣,全都偷偷笑。
趙柯再回來,特地去泡了兩茶缸降火茶,遞給餘秀蘭同誌一個。
餘秀蘭那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反正心情很不好,“你這是擠兌我呢?”
“媽你暴躁的都快要掀房子了。”
趙柯塞了一個茶缸到她手裡,麵帶微笑。
不就是掃盲嗎?
不就是婦女主任嗎?
趙柯舉著茶缸跟親媽手裡那個碰了一下,“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