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強他們一群孩子下午放學後, 堵到了趙柯家門口。
“趙老師!”
“趙老師你在家嗎?”
“我們來找你了!”
……
趙柯還沒回應,她家鄰居一個麵相很凶的老大娘就罵道:“吵吵啥?整天那麼吵,吵死了!”
孩子們嚇了一跳, 縮頭縮腦不敢再喊。
趙柯走出來,替孩子們跟她道歉:“金大娘,我們小點兒聲,你彆生氣。”
金大娘麵無表情地看趙柯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進屋。
牛小強跟著趙柯進院兒,特彆小聲地說:“她好凶啊。”
趙柯好笑,“你這當大哥的, 還知道怕啊?”
牛小強挺胸,“誰怕了!”
金大娘是個寡婦,丈夫老早去世, 留下個女兒, 就是金麗。
早些年, 金大娘可能是覺得一個女人帶孩子太辛苦,想要改嫁, 金麗鬨死鬨活地不同意,她就一人拉拔女兒長大。
母女倆關係很差,金麗嫁在同村也幾乎不回來,更不讓孩子回來。
老太太五十多歲, 一個人生活,脾氣有點兒古怪。
趙柯家平時跟她沒有太多交往, 但也沒什麼矛盾,剛才可能確實是吵到人了。
趙柯輕聲叮囑牛小強他們:“下次去誰家找人,聲音小一點,屋裡能聽見。”
孩子們乖巧地答應。
趙柯坐到她屋外的長凳上, 伸手問:“什麼武功秘籍,拿來我瞧瞧。”
牛小強叫樹根兒拿出來。
樹根兒打開身上的挎包翻找。
挎包乾乾淨淨的,他翻動的動作也特彆小心,處處透著珍惜。
趙柯笑,“挎包是吳老師給你的嗎?”
樹根兒憨笑裡帶著炫耀:“新縫得!”
牛小強著急,催促他:“樹根兒你快點兒,一個本子咋拿這麼半天。”
樹根兒衝他笑,動作還是那麼磨嘰。
牛小強一臉無語,不過嘴上催得再急,也沒上手去替他翻。
趙柯笑看著他們。
小弟不好帶,看來牛小強這大哥也不是那麼威風。
樹根兒好半天才拿出一本筆記本,遞向趙柯。
趙柯看到那硬殼封皮,眉頭挑了挑。
供銷社賣的本子,幾乎都是一個模樣,彩色的稍微厚一點兒的紙封皮,上麵帶些徽章、頭像、口號之類的圖案。
再不就是像辦公室常用的那種簡單粗暴的“工作手冊”,塑膠封皮的筆記本都少見。
這種筆記本,可不是他們村裡能有的東西。
趙柯接過來,沒立刻打開,笑著問樹根兒:“從哪兒撿到的?”
她沒有懷疑樹根兒偷。
樹根兒指著西邊兒,“草裡。”
趙柯相信了,翻開第一頁。
上麵有簽名,筆走龍蛇,且字跡不一樣。
趙柯仔細辨認,【送給兒子傅杭,父傅學林母鄧宜】
這是傅知青的筆記本。
怎麼會丟在外頭?
趙柯想不起來小說裡有沒有這麼一出,可隨便翻看人東西不太禮貌,就重新合上了筆記本。
牛小強急了,“你不是說要給我們講秘籍,你咋不看看?你要騙人嗎?”
趙柯又翻開第一頁,指著上麵的名字說:“這兩個字念傅杭,是筆記本的主人,你們想學,得去找他,這是禮貌。”
牛小強不認識誰是傅杭,拿過筆記本,隨便翻開一頁給她看,“你肯定也看不懂,才這麼說。”
趙柯瞥了一眼,瞬間睜大眼睛。
這都是個啥啊?
趙柯顧不上隱私不隱私,重新拿回來,刷刷翻了幾頁,越翻越迷茫。
很多字,她都認識,但是配上裡麵的公式,好像天書一樣。
牛小強期待地問:“趙老師,你能看懂嗎?”
趙柯抿抿嘴唇,“是物理。”
孩子們麵麵相覷,滿眼都是茫然,“啥是物理?”
趙柯以前學得這方麵知識,早就還給老師了,而且她也不是相關專業,隻知道些膚淺籠統的東西,還不一定對,隨便說很容易誤導人。
可她麵對孩子們好奇的眼神,還是儘可能地描述這個他們未曾接觸過的神奇學科,以引起他們的興趣。
講了一大堆有的沒的之後,趙柯沒有拿走筆記本,而是鼓動孩子們去找傅知青。
她沒有傳道受業的資格,隻能儘可能地為他們種下一顆又一顆夢想的種子,期待未來的他們去追尋,去驗證,去探索……
·
知青下鄉,年紀都不大,像林海洋和蘇麗梅,今年都是十七歲,莊蘭比他倆小一歲,十六。
傅杭比其他知青晚下鄉一些,今年也才十八歲。
整個少年時期,乃至於到現在,傅杭都處於懷疑世界以及自我懷疑之中,情緒很消沉,隻不過表麵上始終一張冷臉,看起來跟之前沒什麼區彆。
八年前,傅奶奶和很多知識淵博的長輩遭禍,備受打擊,而直到奶奶病重走了,傅杭除了陪著什麼都做不了。
世界仿佛被打碎,沒有重塑。
努力沒有意義,熱愛沒有意義,讀書沒有意義,未來……應該也就那樣兒。
傅杭是自願下鄉,與其說是沒有容身之地,不得不選擇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重新開始,不如說是自我放逐。
所以筆記本丟了,找不到,就放棄了,反正也沒什麼用。
傅杭每天就是上工、下工、休息……整個人隨波逐流地日複一日。
但村裡的事兒,還會進入他的耳朵,他也會不自覺地關注趙柯,就好像夾縫裡的草,掙紮著汲取養分和陽光。
可惜,陽光普照田野,照不到夾縫。
“咚咚咚……”
敲窗聲響起。
坐在書桌後的傅杭抬頭,就看見一棵長在路邊,普通至極的狗尾巴草。
憑什麼大家都是草,陽光就青睞她?
傅杭麵無表情,心裡滿是情緒。
莊蘭總覺得傅杭對她好像格外冷淡,不太適應他的冷眼,四目相對卡殼一瞬,才指指外頭,說:“傅知青,有人找你。”
她頓了頓,又補充:“很多人。”
莊蘭讓開後,傅杭向外望去,沉默。
牛小強齜著個牙衝他瘋狂擺手。
村裡其他孩子嘴張張合合,口型像是在喊“傅知青”,但是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傅杭:“……”
看得出,都是相當外向的孩子。
可他們在乾什麼?
莊蘭也很奇怪村裡的孩子們為啥來找傅知青,看他沉默太久,咳了一聲,“那個……已經轉達給你,我們還得做飯,我先走了。”
傅杭帶著疑惑,走出去,問:“你們找我?”
他看起來很不好接近,孩子們有些退縮。
牛小強無知無覺,倆手握著柵欄門的兩根柵欄,腦袋夾在柵欄中間,沒頭沒腦地問:“傅知青,學物理真的那麼厲害嗎?學物理就能造出可以飛上太空的東西,還可以造出原子彈嗎?”
傅杭有些不適,很想糾正:造衛星和原子彈並不是一門學科能完成的,科研需要多學科合作。
而有牛小強大膽開口,其他孩子也都撐起膽子,根本不等他回答,開始天馬行空地問起各種問題——
“傅知青,村子都好大了,雙山公社更大,原子彈嘭的一下爆炸,真的能炸飛整個雙山公社嗎?”
傅杭:公社會被炸飛,你為什麼這麼興奮?
“傅知青,房子可以飛上天嗎?我想帶我爹媽一起上天。”
傅杭:你爹媽可能並不想上天。
“傅知青,飛機都是外國造的嗎?我長大想自己造,可以嗎?”
傅杭:不知道。
“傅知青……”
“傅知青……”
“傅知青……”
傅杭自從奶奶生病,從來沒被這麼多鴨子圍過,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但他臉上還是很穩重很可靠很有知識的表情。
孩子們全都滿眼憧憬地看著他。
傅杭默然。
院裡,劉興學聽了半天,忽然嗤笑一聲,“你們可真是異想天開。”
孩子們有些失望,“不能嗎?”
劉興學自己灰心,見不得傅杭跟村裡人打交道更多,故意打擊他們:“你們根本不可能走出農村,這輩子也就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命了,我說異想天開都是客氣,完全就是癡心妄想。”
這話對一群天真的、向往未知世界的孩子來說,簡直可以說是惡毒。有的孩子哪怕不能完全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也忍不住紅了眼。
牛小強見不得小弟們受委屈,怒氣衝衝地反駁:“你胡說!”
哪怕不去保護孩子的乾淨、純粹,也不該故意給他們天真的夢想抹一層灰。
莊蘭憤怒不已:“劉知青,你彆太過分!”
傅杭麵上更是布滿寒霜,“不要用你窄小的眼界去判定彆人的人生。”
林海洋和蘇麗梅也都不滿地看看劉興學。
劉興學冷笑一聲,怨氣很重地說:“我眼界窄小?難道你們不是和我一樣嗎?每天都在種地、種地、種地……彆說他們,我們有什麼未來?一輩子也都隻能這樣了!”
知青的未來在哪兒?
沒有人知道。
一時間,整個院子靜得仿佛掉根針都能聽見響兒。
劉興學看向林海洋,諷刺:“傅杭條件好,你多拍拍他的馬屁,就能跟他一起住新房子,很得意嗎?你能拍他馬屁,拍回城嗎?”
林海洋發火,“誰拍馬屁?”
還能是誰?
劉興學譏笑一聲,又看向方靜和蘇麗梅,“傅杭要是那麼有本事,就根本不會下鄉來,你們以為對他獻殷勤,他就能幫你們回城?還不如討好村裡的乾部,沒準兒能拿到工農兵大學的名額。”
蘇麗梅仿佛被目光淩遲,紅了眼眶,“你自己不如意,對我們發什麼瘋?”
方靜則是咬緊嘴唇,狀似難堪地低頭,眼睛裡卻閃爍著異樣的色彩。
而劉興學主要針對的還是傅杭:“我忍你很久了,你裝什麼啊?大家都是下鄉知青,你比我們清高在哪兒啊?我扔你筆記本咋了?成天裝模作樣地看,你配嗎?”
一句“你配嗎”,不斷在耳邊回響,傅杭攥緊拳頭。
劉興學揚起下巴,囂張,“怎麼?還要打我啊?打我,筆記本也回不來了!”
鄧海信膽子沒他那麼大,上次被教訓,好長時間在傅杭麵前都大氣不敢出,看傅杭臉色冷的嚇人,怕被劉興學牽連,趕緊拉住劉興學,“你彆說了。”
劉興學甩開他,發泄鬱悶,“我就說,能咋地,有種打死我!”
一群孩子有些懵逼地看著知青們爭吵,剛才紅眼的都忘了要哭的事兒,一個個緊盯著熱鬨瞧。
牛小強看得正歡,有一隻手碰他的手臂。
牛小強擺手,“誒~彆打擾我。”
那隻手停了停,又去碰他。
牛小強生氣地回頭,質問:“樹根兒!你最好有正事兒!”
樹根兒抬起筆記本,呆呆地問:“還嗎?”
看熱鬨太起勁兒,都忘了他們是來還筆記本的。
牛小強撓撓頭,接過本子,舉起來,喊:“傅知青,這個本子是你丟的嗎?”
傅杭緩慢地側頭,看到他手裡熟悉的本子的那一刻,心緒起伏,“你們……撿到了?”
牛小強抓起樹根兒的手舉起來,點頭,“樹根兒撿的。”
傅杭呆站著,不知道作何反應。
他都決定放棄了,怎麼又回來了呢?
好像峰回路轉……
傅杭的心情不由地咕嘟咕嘟冒泡。
牛小強伸長手,遞給他,“傅知青,給你。”
傅杭緩緩抬手,接過來,手緊緊握著筆記本,指節甚至有些泛白。
牛小強這才看向劉興學,鄭重地說:“你說得不對。”
劉興學輕蔑地扯扯嘴角,轉身要走。
“你說得不對,我不信你。”牛小強大聲喊,“我們趙老師說,不能在當下懷疑未來的無限可能,大家都是兩眼一抹黑地向前,努力才有希望,不努力啥都沒有!”
“種地咋了?我們趙村兒將來是要買拖拉機的!我們才不會一輩子都像現在一樣。”
其他孩子也都響應他,眼神裡全都充滿希望。
知青們震動不已,又有些莫名地羞愧。
他們連一群孩子都不如……
而牛小強轉向傅杭,肯定地說:“傅知青,他說得不對,你連這種秘籍都看得懂,肯定配,特彆配。”
傅杭還來不及感動,牛小強緊追上一句話,問:“你跟我們說說唄,公社真的能被炸飛嗎?”
傅杭:“……”
他們看不懂氣氛嗎?
為什麼這麼惦記公社能不能被炸飛?
他們的“趙老師”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麼?
傅杭以前對趙柯的印象,沒多深入,就在想象中進行了一定的美化,幾乎都是正麵的,完美符合他向往和憧憬的那類人形象。
第一次,傅杭產生懷疑,一個教小孩兒“炸飛”公社的人……好像不太正經。
然而傅杭麵對一雙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抽了抽嘴角,終於開口:“你們這麼想知道?”
孩子們異口同聲:“想!”
傅杭拇指摩挲筆記本地硬封皮,好一會兒才說:“我給你們講吧,你們趙老師……說得也不全對。”
·
趙柯不知道她隻教了三天的學生們帶著她一起到關公麵前耍大刀,還成功在刷新了她的個人形象,給傅知青留下一個深刻的“炸飛”標簽。
趙柯有點兒忙。
北方動土建房,講究三月立梁,七月築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