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明亮的燈光,映出高大、潮流的建築,路上還有小汽車嘀嘀駛過,還有衣著整齊光鮮的城裡人……
一切的一切,仿若幻象,嚇得他們不敢動彈。
趙柯讓他們站在出站口等著趙建國,不要亂走。
怕趙建國看不見他們,一家三口便緊緊拽著彼此的手臂,鼓足勇氣站在出站口下,站在人潮中間門。
孫大娘夫妻倆把春妮兒圍在中間門,即便被撞,也不敢看過去,生怕對上彆人鄙夷的目光。
夫妻倆小心翼翼地張望,祈禱趙建國快點兒出現。
“孫哥!嫂子!”
聲音響起的一瞬間門,夫妻倆幾乎要喜極而泣,“建國!”
趙建國穿過逆向而行的人群,走到他們身邊,拉著孫大爺的手臂,“走走走,最後一班公交車快來不及了,咱們先去坐車。”
孫家三口人信賴地跟著他走,心裡的惶然都少了很多。
趙建國領著三人擠上公交車,沒有座位,站著都沒法兒動彈,直到幾站之後,才鬆快下來。
又過了幾站,能看到車窗外的風景,趙建國便跟三人介紹路過的建築物。
夫妻倆忍不住驚呼,又怕惹人嫌,聲音發出,每每都會戛然而止。
春妮兒也偷偷地瞄著車窗外,像是一隻鬆鼠,趴在樹洞口窺探外界。
“那條路過去,就是趙瑞的大學。”趙建國指過去,“我沒跟趙瑞說你們來了,等明天春妮兒查完身體,我可以領你們過去瞧瞧。”
孫大娘夫妻趕忙擺手,“彆麻煩彆麻煩,我們看完就回去,在這兒待著白花錢嘞。”
趙建國也沒勉強,對他們說:“我問過醫生,醫院做些檢查,用不了一上午,下午我帶你們去看個老中醫,那位在我進修的中醫院很出名,現在年紀大了,就在醫院掛個名,一周隻來兩天,正好你們趕上了。”
夫妻倆對視,孫大娘擔心地問:“要花好多錢不?”
“是要多花一些,但他醫術好,開得藥效果好,能少喝兩副。”
夫妻倆一聽,算了算,好像也沒多花,沒再問。
招待所隻開了一間門,一家三口人擠在一起。
趙建國提前從醫院食堂給他們打了飯菜,請招待所的人熱了一下,送到他們屋去。
夫妻倆說啥也不要他花錢,“我們帶了鹹菜和乾糧,你拿回去明天吃。”
“你們過來,我要是連飯都不給準備,回家不得讓秀蘭講究死?”趙建國強硬地放下,“就這一回,你們不吃,也給春妮兒吃點兒好的,看她這臉,蠟黃的。”
夫妻倆看看閨女,推拒的手緩下來。
“那我先回宿舍了,明天早上七點我來接你們。”
孫家夫妻倆連連道謝。
趙建國叮囑他們明天早上彆讓春妮兒吃東西,最後看一眼沉默的春妮兒,歎氣離開。
轉過天,趙建國準時來找他們,他知道孫家人怕麻煩人怕花錢,所以這次他沒打飯。
夫妻倆就著熱水吃完乾糧,就催著去醫院。
人們常常諱疾忌醫,孫家夫妻踏入醫院,便一臉的忐忑不安。
春妮兒也不住地顫抖。
她很怕。
怕她真的有什麼毛病。
怕最後一絲希望破滅……
趙建國安撫他們:“跟著我就行。”
一家三口便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不錯眼地盯著他。
“先做檢查。”
趙建國帶著孫大爺掛號,交檢查費。
還沒開始看,五十塊就要去三分之一,孫大爺掏錢的手都在顫抖。
趙建國見狀,接過他的錢袋,幫他交錢,“看病不是彆的事兒,錢不能省。”
孫大爺隻能低下沉重的頭,佝僂著背,跟在他身後。
抽血的時候,孫大娘根本不敢瞅尖銳的針頭,怕春妮兒害怕,就抱著她不讓她看。
春妮兒卻怕抽得少了查得不準,癡癡地要求:“夠嗎?多抽點兒吧。”
采血的護士語氣不太好地說:“血哪能隨便抽!走吧!”
孫大娘難為情地拉起春妮兒,又去檢查彆的項目。
春妮兒全程都過分配合,哪怕婦科的女醫生要帶她進小房間門去檢查,她也忍著恐懼和顫抖獨自跟進去。
反倒是孫大娘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請示醫生,然後一起進去。
趙建國和孫大爺等在外頭。
孫大爺不住地抖腿。
時間門過得很慢,許久之後,母女倆終於拿著檢查單出來。
趙建國接過來。
有婦科病。
還不輕。
其他的檢驗單還得等,趙建國便領著他們去看老中醫。
老中醫七十多歲了,頭發全白,麵色卻紅潤。
因為趙建國提前拜托,老中醫知道他們從外地來,讓他們插隊先進診室。
“右手。”
孫大娘趕緊拿著春妮兒的右手放到脈枕上。
老大夫手指放在春妮兒的手腕上,眉頭越皺越緊,“你這身體……”
大夫臉一沉,看病的人心都要跟著顫一顫。
孫大娘驚慌地問:“大夫,我閨女咋了?”
春妮兒也緊緊盯著老大夫,嘴唇發白,豆大的汗流下來。
“你這也太虛了。”
老中醫推了推眼鏡,看向檢查單上的年齡,眉頭皺得更緊,“這才二十多歲,血嚴重不足,快趕上三四十歲了。”
“換一隻手。”老中醫重新放上手,“再伸舌頭我看看。”
春妮兒反應慢半拍,隨即儘可能地使勁兒伸舌頭。
老中醫邊看邊搖頭。
孫家夫妻的心一沉再沉。
老中醫收回視線。
春妮兒的舌頭還伸著,趙建國告訴她“好了”,她才收回去。
老中醫又問了月經周期。
孫大娘搶著說:“沒結婚之前是正常的。”
“婚後呢?”
孫大娘推春妮兒,催她說話。
春妮兒低低地說:“很久沒來了……”
老中醫收回手,拿筆開藥:“我給你們開兩副藥,先喝著。”
孫大娘焦心地看了看趙建國,又看向老中醫,惴惴地問:“大夫,我閨女這身體……能懷孕嗎?之前為了懷孕,還找人拿過土方子喝……”
老中醫的筆尖一頓,嚴肅地教訓:“胡鬨!藥是能亂喝的嗎?再說那是不是藥,你們根本不懂。生娃比她命重要嗎?”
孫大娘羞愧地低頭。
春妮兒執拗地看著老中醫,迫切想要一個答案:“我能生嗎?”
老中醫臉色發黑,“這麼年輕,身體這麼差,還想生孩子?不要命嗎?身體不養好,懷了也帶不住。”
前半句時,孫家人全都聽得臉白如紙。
後半句,他們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孫大娘急切地問:“好好養著,能懷?”
他們一家人不顧身體,隻關注“能不能懷”的問題,老中醫對他們這樣的病人很有意見,語氣生硬地說:“年輕夫妻一時懷不上,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兩個人好好調理調理,一般都能懷,少吃那些亂七八糟的藥,少胡思亂想,多吃點兒好的,營養都供不上,身體能好嗎……”
那一刻,春妮兒耳朵裡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什麼都聽不見了。
不是什麼大問題……
能懷……
不是什麼大問題……
能懷……
春妮兒崩潰大哭,歇斯底裡地大哭,任由眼淚洶湧地流下來,像是要把她這些年的苦楚委屈全都發泄出來。
診室的門敞著,路過的醫務人員和病患聽到哭聲,全都向裡麵張望。
春妮兒哭得撕心裂肺,什麼都管不了了。
孫大娘也控製不住地抱住她,又喜又悲,“我苦命的女兒,殺千刀的李寶強嗚嗚嗚嗚……”
老中醫懵了,疑惑地看向趙建國。
趙建國讓孫大爺先帶母女倆出去緩緩。
孫大爺拖著哭得厲害的母女倆出診室。
趙建國聽她們哭聲遠了點兒,才悄悄問老中醫:“春妮兒,是真的能生嗎?”
老大夫惱怒,“她好好個女人,怎麼不能生?你要是覺得我醫術不行,還帶來我這兒乾什麼?”
有本事的人,有點兒脾氣很正常。
趙建國雖然挨罵了,臉上卻浮起笑意,“那就好,那就好。”
十分鐘過去,春妮兒的哭聲還在繼續,一點兒沒減弱。
趙建國拿著藥方出來,去藥房抓藥。
春妮兒仍然在哭,哭得整個人都站不穩了。
孫大娘夫妻一邊兒勸她一邊兒罵李家人。
趙建國勸了兩句,發現春妮兒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什麼都聽不見,隻能讓夫妻倆少罵兩句,好好勸著春妮兒。
然後,他往雙山公社軸承廠打電話,接電話的是門衛,隨後是趙柯。
“你等著呢?”
趙柯對著電話筒說:“今天咱們大隊稱白菜,我想著你沒準兒會打電話過來,中午吃飯就抽空過來轉轉。爹,怎麼樣?”
趙建國道:“春妮兒身體太差了,月事都不來,咋懷得上?大夫讓調理,調理好了還是有可能懷上。”
趙柯聞言,笑了,“這是好消息啊。”
“至於李寶強有沒有毛病,沒查過,不好說。”
趙柯表情很淡,“隻要知道春妮兒沒有大問題就行。”
電話掛斷後,趙柯回到食品站。
趙村兒來了不少人乾活,趙新山和牛會計也都跟著來了,上手跟著一起卸貨,精神抖擻,精力充沛。
趙村兒大隊種的白菜畝數比彆的大隊少,但他們平均產量不低。
趙柯這兩天幫三個大隊做過記錄,一看趙村兒裝車的情況,就算出了個大概,告訴了趙新山和牛會計。
現在稱得差不多了,比趙柯估算的還高一點。
趙村兒眾人個個都喜氣洋洋,腳下生風。
而他們這邊兒隻剩下最後一輛卡車的白菜的時候,另一輛空卡車跑下鄉,去下一個村子拉白菜。
趙村兒後麵就是李村兒。
李村兒大隊的第一卡車白菜出村兒,趙村兒已經全部卸完,村民們打掃場地,趙新山和牛會計跟食品站結算。
錢拿到手裡,趙新山和牛會計腳步都飄了。
六千三百八十四塊錢,他們竟然賣了六千三百多塊!
錢用布裡三層外三層的綁上,放進挎包裡,緊緊抱在懷裡,趙新山還是不放心,“老牛,你彆離我太遠。”
牛會計認真地答應,眼睛盯著挎包。
不止他們倆,村裡來乾活的男人們也都警惕性十足,好像他們不盯緊一點兒錢就會飛了。
趙柯看著,既好笑,又有些酸澀。
都是窮鬨得……
這時候,李村兒的第一輛白菜車開過來。
卡車停在食品站門前,李村兒的人紛紛跳下車。
他們見到趙村兒人,眼裡便湧上敵意,硝煙味兒彌漫在李村兒眾人中間門。
趙村兒這邊,氣氛就很微妙了,一個個全要笑不笑的。
李村兒社員一下子全都回憶起前些日子他們受到的傷害,全都氣憤地瞪視趙村兒人。
趙村兒眾人一點兒不慫,你瞪我,我就瞪回去。
兩村兒人在食品站前對峙,程乾事和食品站的員工們緊繃起來,怕他們這麼多人在公社打架。
連借調過來的公安同誌都隨時戒備。
當然打不起來。
趙新山隨便喊了兩聲,驅散開趙村兒的人。
李大隊長和李村兒的婦女主任丁主任走下駕駛室,讓李村兒的人抓緊乾活兒。
趙新山和李大隊長寒暄。
趙新山滿臉喜色,李大隊長笑容略顯僵硬,但總體來說,很“和諧”。
李村兒的丁主任看向趙柯,眼神裡帶著幾分審視,問:“你是趙村兒的婦女主任,趙柯同誌吧?”
趙柯麵帶笑容,“是,丁主任,早就聽說過你.
丁主任道:“你既然聽說過我,我也不跟你賣關子,李寶強和春妮兒的事兒,不能這麼僵持著,儘快解決對咱們兩個大隊都好。”
趙柯和氣地問:“丁主任覺得,怎麼解決比較妥當?”
“你年輕,處理事情經驗不足很正常,越是麵對種事兒,越不能意氣用事,需要婦女主任多做工作,發揮我們的作用。”
趙柯點頭,“您說得有道理。”
丁主任滿意她的識相,說教意味更重,“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你們大隊的孫家人鬨這一通,李寶強家損失不小。現在,你們大隊氣也出了,小夫妻的事兒,咱們也得勸和勸和。”
“勸和?”
“我也不光是為李寶強家,也是為孫家考慮,春妮兒這種情況,不好太拿喬……”
趙柯打斷她,“您等一下,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
丁主任微微蹙眉,“你說。”
趙柯為難地說:“您說的,我都能理解,可是我們春妮兒,她有什麼錯呢?她也隻是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啊~”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巧兩個村兒,主要是李村兒的人,都能聽到。
他們確實聽到了,趙新山和李大隊長也都看向趙柯。
而丁主任一滯,“你什麼意思?”
“春妮兒去省城檢查了,大夫說她身體糟踐得厲害,好好調理調理,是可以生的。”趙柯多愁善感地看著丁主任,“您也是女人,應該能理解一個女人想要做母親,生一個親生孩子的心情吧?”
丁主任麵部肌肉抽動,無言以對。
李村兒眾人嘩然——
“這麼說,是李寶強不能生?!”
趙柯笑而不語,她可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