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柯發現, 魏如月看牛小強的眼神,沒有一絲一毫地嫌棄,隻有滿溢的憧憬。
小孩子天性會依賴親人, 沒有成年人那麼多繁雜的貪念,更多的是想要獲取愛。
足夠的愛下成長的孩子,可能是趙芸芸, 可能是牛小強, 可能是很多個勇敢而無畏, 善良而包容的不缺愛的孩子。
可惜,大部分孩子的成長階段沒有擁有過無挫傷的愛,長大成人後, 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到渴求中。
小姑娘天真純質。
趙柯既想她能夠知世故, 能夠更堅韌,不受情感所累,又想保留她的天真。
怪貪的。
但貪就貪了,趙柯坦然接受。
“如月。”
趙柯招招手,叫魏如月回來。
魏如月走到她麵前,“趙主任。”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 但牛小強在你家白吃白喝,你在牛家白吃白喝, 你倆扯平, 你就好好玩兒,不要有心理負擔, 萬事兒有我撐著呢, 問題不大。”
趙柯的作用,就是給兩個孩子把關,以及像她之前說的, 做強大的靠山。
問題不大,能解決。
趙柯看向魏如月的眼神,傳遞著這樣的從容。
魏如月看著她的眼睛,輕輕點頭。
兩個孩子離開。
牛小強糾結半晌,叫住魏如月,“咱倆這兩天都不能回自個兒家……”
魏如月點點頭。
“你咋不明白呢?”
魏如月疑惑,她要明白啥?
牛小強恨鐵不成鋼,“你咋這麼笨,不見麵,我咋知道你有沒有偷偷學習?”
魏如月辯解:“學習就是學習,不是偷偷。”
而且她考第一,不笨。
“那不行,你帶作業,我沒帶作業,不公平。”牛小強賊頭賊腦地往他家的方向望了一眼,提要求,“魏如月,你幫我把作業偷出來。”
偷?
魏如月道:“我去給你拿。”
牛小強地下黨接頭一樣兒,小聲說:“我在豬圈旁邊兒第三棵果樹那兒等你,接頭時間隻有三十秒,知道嗎?”
魏如月無語,“那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拿。”
牛小強催促:“你快去,我們的時間緊迫,你隻有十分鐘完成任務。”
魏如月離開了幾分鐘,拎著牛小強的書包回來。
牛小強警惕地左右張望,接過書包,抱著就跑。
魏如月:“……”
要作業就要作業,怎麼這麼多戲……
魏如月原地站了幾秒鐘。
莫莉拎著豬食桶出來,奇怪地看著牛小強的背影,問:“魏丫頭,他鬼頭鬼腦地站這兒半天,又折騰啥呢?”
魏如月乖乖地叫人,“莫嬸兒,我給他拿作業。”
兩家對門兒,熟悉,莫莉清楚老魏家的事兒,也挺心疼她,“你小孩兒,好好學習就行,彆想太多。”
魏如月答應,跟她說了兩句話,重新返回牛家。
牛奶奶坐在房簷下,針線筐放在腿上,見她回來,慈祥地招手:“如月,作業給他了?”
魏如月走過去,“給了。”
牛小強的書包,是牛奶奶裝得,魏如月不可能偷偷摸摸。
“給了就行,這小子竟然主動要寫作業,以前不拖到放假最後兩天都不碰書包。”
雖然孫子“離家出走”了,但牛奶奶很高興,拎起腿上的布頭子,按在她肩頭比量,滿意道:“估摸得正好。”
魏如月害羞地推辭:“牛奶奶,不用給我做,浪費……”
“浪費啥?”牛奶奶打斷她,“你就是想太多,大人努力乾,不就是為了讓娃娃們不吃苦嗎?你牛叔說了,咱大隊先緊著學校建,那是因為所有的娃娃都是大隊的寶,是咱大隊的未來,你們這些娃娃沒成年,你爹媽爺奶、大隊都有義務好好養。”
魏如月低低地說:“我不是男孩兒……”
所以,牛小強撒尿呲得遠都會被誇,而她無論多努力,都不會被家人看在眼裡。
“不是牛奶奶說話難聽啊,你家大人腦子都不好,竟然生出你這麼個聰明娃,還一點兒不珍惜,擱彆人家早偷著樂了。”
魏如月下意識地否認:“我沒那麼好……”
“你還不好?”牛奶奶捏著線頭,在嘴裡抿了一下,一琢磨,道,“你是還不夠好。”
魏如月失落地垂眼。
即便她總是否定自己,她其實心裡是希望得到認可的……
牛奶奶捏著線頭邊穿針邊道:“咱村兒好些人骨子裡都重男輕女,牛奶奶不怕說,咱家以前也重,但你看趙主任,是個姑娘不,可誰家要有趙主任那麼個閨女,簡直燒高香了,沒看就連趙四爺那老古板,都想給她上族譜。”
“所以說有本事,比啥都強,你們現在還小呢,靠人養著,可不就是受人氣。”
她穿針的手顫抖,眼睛睜大了使勁兒瞧,線頭也進不去針扣。
“我幫您吧。”
魏如月收起思緒,接過針線,舉起來,一次就穿過去,輕輕鬆鬆。
牛奶奶接過來,“老了,不行了。”
魏如月搖頭,“您長命百歲。”
牛奶奶笑嗬嗬地應:“好好好,長命百歲。”
“這人呐,不想開不行,咱村兒現在一日好過一日,又在蓋學校,你牛爺爺他們一群老家夥成天蹲在那兒瞅,村兒裡那幾個身體不好的老頭老太太出來的次數都多了,這精氣神兒上來,腿腳都比以前好。”
“你們啊,趕上好時候了……”
魏如月從來沒跟長輩這麼說過話,舍不得離開,便拿了作業本,坐在她身邊兒寫作業。
牛奶奶時不時看她一眼,叮囑她:
“如月,眼睛抬高點兒。”
“如月,彆累著眼睛,休息一會兒。”
“如月,活動活動,總一個姿勢,身體要僵了。”
魏如月特彆乖巧,她說什麼都應聲,不學習,就主動乾點兒家務活。
要擱正常,牛奶奶肯定不能讓客人在家裡乾活兒。
不過,早上趙柯來過。
她請牛家人這幾天當魏如月是自家小孩兒一樣自然地對待,該支使支使,該說說,彆客氣。
牛家人都答應了。
況且,魏如月這麼乖巧的女孩兒,很難不喜歡。
於是牛奶奶就沒阻止魏如月乾活兒,隻是偶爾關心地問問她“累不累”、“熱不熱”、“渴不渴”……
他們這樣的態度,魏如月待得自在了許多,臉上也有了笑模樣。
老魏家就沒這麼溫馨了。
牛小強回去一翻書包,發現裡麵還有一件換洗的衣服,折吧折吧,壓到書中間兒,沒換。
魏家人不是喜歡小子嗎,他就呼朋喚友,把所有小弟都招呼到魏家來。
剛開始,魏老爹和魏大海眼見著家裡都是小子,樂得合不攏嘴,還讓苗鳳花去房後菜園子摘了滿滿一盆柿子給他們吃。
雖然今年家家都不少掙,菜園子裡也沒少種菜啥的,可東西少,誰家都不能可勁兒造。
老魏家大人這麼大方,一群孩子也不客氣,一擁而上,一人分兩個三個,盆底就空了。
魏老太瞅著一群狼崽子在那兒狼吞虎咽,直翻白眼,小聲嘀咕:“餓死鬼投胎啊!”
魏老爹又喊她:“老婆子,你把白糖拿出來,給娃們兌一水壺的甜水兒。”
甜水兒!
一群小子驚喜地睜大眼睛,圍著魏老爹“魏爺爺”、“魏爺爺”地喊。
魏老爹美滋滋地催促她,“快去拿啊。”
“你有毛病啊!”
魏老太炸了,“白糖不要錢啊!咱家就那麼點兒,憑啥給這群餓死鬼吃?”
她樣子很凶,男孩子們有些膽怯。
牛小強不樂意,“爺,我給你家當孫子,招待我兄弟們咋了?我在原先的家,我爺我奶他們可從來沒這麼摳過,你們說是不是?”
誰家東西都不是大風刮來的,牛家條件好點兒,不摳是不摳,不過也沒有大方到可勁兒供他們霍霍,鄉下娃想解解饞,都是自個兒去林子裡找。
但牛小強這麼說,男孩子們全都附和。
魏老爹對魏老太不樂意:“你咋說孩子呢,趕緊去!”
魏老太才不乾,進屋把白糖啊、雞蛋啊之類的好玩意兒,往櫃裡一鎖,任魏老爹咋喊,都不理,揣著鑰匙出門兒。
“你這死老婆子,咋這麼摳!”
魏老爹沒辦法,啥東西沒有,就去自留地割了一把甜杆兒給牛小強他們。
甜杆兒是甜高粱,成熟後,高粱米是糧食,甜杆兒也可以做糖,還能綁笤帚,不過各家種著,更多是為了物資緊缺的鄉下,給孩子們當零嘴吃。
本來就不在意,魏如月又太懂事,魏家人平時從來想不到魏如月。
而群小子,又奶就是娘,有好吃的就是爺,叫魏老爹的時候,連姓兒都去了,親的跟親生爺孫似的,可勁兒地哄他。
牛小強更是說:“爺,我改姓魏吧,以後我叫魏小強。”
魏老爹高興的,臉上的褶笑成一朵菊花,上工之前溫聲細語地讓牛小強他們好好在家玩兒。
魏家人都出門,剩下一群男孩子在魏家。
牛小強給他們分甜杆兒,瞅見對門兒莫浩,喊他過來玩兒。
莫浩回頭悄悄望一眼屋裡,他哥莫宇在屋裡,偷偷摸過來。
牛小強給他也分了兩根兒甜杆兒,“嚼完就往地上吐。”
莫浩拿著甜杆兒,他媽管得嚴,他不敢,“牛小強,在彆人家這麼霍霍,你不怕挨揍啊?”
其他孩子一聽,吐渣滓的動作慢下來,他們怕挨揍。
“就這一回,聽我的,回家全推我身上。”牛小強又警告他們,“上彆人家不能這樣兒,要是有啥手腳不乾淨的壞毛病,就不是我牛小強的兄弟,聽見沒?”
孩子們這才放開,滿院子撒歡兒。
七八九十歲的孩子,討狗嫌。
牛小強平時擱自家還是朋友們家裡,都會約束著,不讓太鬨騰,免得家長們生氣,不讓他們一起玩兒。
現在,當然沒這個煩惱了。
人多,一抱甜杆兒沒一會兒就磕沒,隻留下滿地的渣滓和皮。
吃啥饞啥,吃沒了還想吃,沒人給弄,咋辦?
牛小強就領著他們進園子裡摘柿子,熟的柿子沒了,那不還有黃瓜,黃瓜也摘下來。
一條黃瓜架,七手八手摘得溜乾淨兒。
莫浩和兩個老實孩子站在邊兒上,一臉不安,“牛小強,差不多得了,你這麼搞不得被你爹媽往死裡揍啊。”
“黃瓜扭彆摘了。”
牛小強拍掉一隻伸向黃瓜扭的黑手,然後不在意地說,“打一頓怕啥,他們舍不得打死我。”
一群活潑好動的小子打水洗完黃瓜,哢哧哢哧吃完,扔一地黃瓜根兒,牛小強又領他們進屋。
莫浩可不敢往屋裡進,緊張地問:“牛小強,你要乾啥啊?”
牛小強沒乾啥,不讓小弟們進裡屋,就讓他們把桌子凳子搬出來,“盆兒碗拿幾個,彆打壞了,咱們過家家。”
於是,他們的遊戲變成了過家家。
過家家得做飯啊,用啥?和稀泥吧。
用啥和稀泥?缸裡的水都讓他們霍霍沒了,有個小子就要扯褲子。
魏如月還得用碗盆呢。
牛小強一腳踢過去,“你埋汰不埋汰,有尿往他家牆上呲去。”
那小子悻悻地提著褲子去牆邊兒。
“那沒水咋辦?”
牛小強看向莫浩。
莫浩瘋狂擺手,“讓我哥知道,我得挨揍。”
“膽小鬼。”
牛小強自個兒拿著老魏家的水瓢,去莫家,幾分鐘後,捧著一瓢水回來。
“我哥沒看見你?”
牛小強道:“看見了啊。”
“他沒問?”
牛小強不耐煩,“玩兒不玩兒,不玩兒你就回家做作業去。”
莫浩看大家已經和起泥,“玩兒。”
反正人多,要挨揍一起挨揍。
一群小子作翻天,弄得一院子狼藉,才撤。
牛小強跟莫浩去他家,邊走邊用臟了吧唧的手往衣服上蹭。
與此同時,魏家人全都收到了社員們的閒話。
磚窯——
“聽說牛會計家的牛小強昨天上你們家住去了?”
魏老爹乾勁兒十足,一鍬一鍬地撮泥,“他媽揍他,這不是跟我家好,就跑到我家來了,非要說跟俺們家姓呢。”
“那大海昨晚上真去老木頭家給牛小強換肉了?”
魏大海在砸胚子,回答問話的人兒,“這不是客人嘛。”
幾個男社員麵麵相覷,嘲笑——
“你們家可真行,彆人家的兒子都是香的。”
“那讓我家小子也去給你家當兒子唄?”
“我兒子也不要了,老魏,送你了唄。”
“哈哈哈哈,我看行……”
魏老爹道:“你們兒子,哪有小強聰明。”
“誒呦,就你知道聰明,人牛會計家就這一個兒子,還真能跟你家姓啊。”
“又不是你自家的種,傻不傻。”
魏老爹被他們掃興了,臉色有點兒掉下來。
有人問魏大海:“聽說你家那閨女考第一?這麼厲害的閨女,你還挑呢?”
魏大海訥訥,“姑娘咋能跟小子比?將來都是彆人家的,有啥用。”
幾個男社員看笑話一樣看著父子倆,有人突然來了一句:“要是有趙主任那樣的閨女,你們樂意要不?”
父子倆的表情滯了一下,魏老爹底氣不足地挑毛病,“脾氣那麼衝,沒有個姑娘樣兒……”
附近的社員都大笑起來,“他們還當真了,哈哈哈哈……”
老魏家父子倆臉色變得難堪。
村裡人的嘴,總是能刺得人疼。
其他人都在笑,王老大神色有幾分認真地對父子倆提議:“要不咱兩家定個娃娃親,你們家那閨女擱我家養著,我們供,我過繼個兒子跟你們家姓,咋樣?”
魏老爹先前倒是有要過繼的打算來著,可現在人家巴巴地上趕著,他心裡有點兒不得勁兒。
而王老大越說越認真,“真的,可以去大隊立字據,就算你們養大了,我們家也不會找事兒,你們考慮考慮?”
王老二聽見,也趕緊說:“我家的小子也行,咱們換親唄,可以過繼小的,養得熟。”
社員們都知道老王家彆的不多,就是兒子多。
窮人家想換親,都是為了兒子娶上媳婦兒,才把閨女換出去給人家當媳婦兒的。但趙村兒大隊的日子眼瞅著越來越好轉,老王家哥倆都能乾,應該不愁兒子娶媳婦兒,而且他們這態度,明顯是奔著人家老魏家丫頭去的,社員們都有點兒搞不明白了。
老魏家爺倆更糊塗。
不就是個閨女嗎?咋成香餑餑了?他們以前不是這樣兒的啊?老王家可是一直很得意他們家兒子多。
社員們活兒都不乾了,全來湊熱鬨。
趙二叔鬨不明白,追問他們兄弟倆:“這是乾啥啊,又不是荒年,養不起。”
王老大遲疑,看向老魏家爺倆以及周圍的人。
王老二衝他搖頭。
其他人一看兄弟倆這神情,追問得更厲害。
王老大像是扛不住問,到底張口道:“瞅趙主任、傅知青還有我家老三夫妻倆就知道,腦瓜好多重要啊,我家那幾個小子都是棒槌腦袋,以後還得跟我一樣兒出大力,那能有啥出息。”
“那麼好個閨女,要等以後出息了,我家那小子哪配得上?早拿下,我們樂意供讀書,當俺家兒媳婦兒,以後生的娃聰明;就是成不了兒媳婦,當閨女,也能孝敬俺們啊。”
“老魏家不想要,我們家想要,這不皆大歡喜嗎?”
其他社員腦子停轉了幾秒,一下子炸開——
“王老大,你可真賊啊!”
“他娘個腿兒的,這主意你都能想到?”
“你想得怪美的……”
趙二叔一琢磨,可不是這個道理,老趙家這麼些兒孫,就出一個趙柯,想歹竹出好筍,光靠運氣哪行,可不得從彆的地方出力。
他立馬擠開王家兄弟倆,擋在老魏家爺倆麵前,“我家也有孫子,也能過繼,把你家那小閨女換到我家來唄?”
王老二憤憤不平:“二叔,你咋這樣兒!”
趙二叔振振有詞,“你們又沒成,我咋不能提?”
王老大慢了一步,迫切地問老魏家父子倆,“叔,魏老弟,我先提的,得先考慮我啊。”
王老二則是擠兌趙二叔:“你家都過繼出栓柱兒了,又鬨出那事兒,誰能信得過你們啊。”
趙二叔被戳到不願意提的事兒,跟他吵起來,“你家老大比魏家丫頭小呢,你還惦記,生怕彆人不知道你們家的心思啊……”
“我不成,我侄子也行,總比你家強。”
倆人揪著老魏家父子倆問他們挑誰家換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