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豬難受地掙紮,喘粗氣。
片刻後,趙春花慢慢收回手,開始用力按壓母豬的下腹部,配合母豬使勁兒,促進分娩。
這時,母豬開始用勁兒,但是始終生不出來。
有可能是小豬崽兒太大,卡在了骨盆。
趙春花又伸手進去,表情緊繃地找小豬崽兒的頭,找到後,使勁兒往出掏……
趙柯看得眉頭緊皺,下腹微緊。
哺乳動物分娩,很容易聯想到人。
人們永遠在歌頌母親,文明誕生在母親□□,而母親,承受了苦難。
朱大娘分神,注意到趙柯神情的異樣,“趙主任,你一大姑娘,彆看了,對你不好。”
趙柯搖搖頭,“沒事兒。”
小豬崽兒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難過,在她懷裡動彈得厲害。
趙柯手交叉撫摸著它們的身體,安撫它們的情緒。
幾分鐘後,趙春花拽出一隻個頭大一圈兒的小豬崽兒。
尹知青接過去緊急處理,再送小豬崽兒到母豬肚子下吃奶。
趙春花則是重複用力按壓的動作,催產。
之後的半個小時,母豬的生產就順利了很多,接連生下幾隻小豬崽兒。
趙柯也放下懷裡那兩頭小豬崽兒,讓它們回母親身邊兒吃奶。
農民們起得早,不到四點鐘,村子裡就又有了動靜兒。
有人溜達過來,離老遠兒看見趙柯,下意識就要喊。
趙柯提前擺手,示意他閉嘴。
那社員剛發出個“趙”,趕緊憋了回去,走近了才用氣聲問:“趙主任,還沒生呢?”
就在剛才這短短的一小會兒,又生下一隻小豬崽兒。
趙柯輕聲回答他:“八隻了,還沒生完。”
社員驚喜,“呦,都八隻了!”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豬欄,看著一排小豬崽兒擠在一塊兒吃奶,傻樂,“真有勁兒。”
趙柯也彎起嘴角。
又過了半個小時,母豬生下三隻小豬崽兒,便疲憊地臥倒在乾草堆上。
趙春花摸著母豬鬆軟的腹部,樂嗬嗬地宣布:“沒了。”
這隻母豬,生下了十一隻健康的小豬崽兒,全都哼唧哼唧地擠在母親肚子下。
朱大娘她們仔細地進行母豬產後護理,趙柯和趙新山幫著弄完,心滿意足地回去休息。
而那個早起的社員,興高采烈地滿村吆喝,一傳十十傳百,六點鐘左右,幾乎全村都知道母豬產下了十一隻健康的小豬崽兒。
就像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滿懷期待地出生,它們就是趙村兒大隊所有人的寶貝。
大家路過,都要湊過去看看,量不驚擾母豬們和小豬崽兒們,互相滔滔不絕地聊著小豬崽兒們的每一個動作和表現。
趙柯都有點兒擔心,將來他們會不會舍不得賣掉這些豬。
而趙柯的擔憂,在楊菲她們準備劁豬的時候,得到了證實。
有社員竟然憂心忡忡地詢問:“趙主任,不能不劁,留著當種豬嗎?”
老父親老母親一樣心態的,還不隻一個。
趙柯:“……”
一頭種豬,可以繁殖六七年,第一胎隻是表現出生產能力,第三胎之後才是生產能力最強的時候。
而一頭母豬從生產到懷胎隻要三個月,這幾頭母豬就暫時夠供給趙村兒大隊養豬場了,真要留種豬,也可以等到下胎或者下下胎。
現在,這些豬是要完成合同的。
趙柯毫不猶豫地拒絕他們:“不能。”
社員們幽怨,“真冷酷。”
不過也沒糾纏,大夥兒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純粹是一時上頭。
但這上頭法兒,也挺磨人,趙新山便禁止社員們再靠近豬圈。
社員們就像是被迫跟孩子分離的父母,情緒很低落,打遊擊戰,偷偷去看豬崽兒。
趙柯哭笑不得,他們實在是戲多。
大隊有了第一頭母豬生產的經驗,大夥兒心態就放平了很多,隻關心,不焦慮。
飼養員和接生員們照常輪班兒,趙芸芸也趁著親爹心情好,偷偷摸摸回了家。
趙新山對她的回歸睜一隻眼兒閉一隻眼兒。
趙芸芸發現他不管,立馬就支棱起來,大搖大擺地在親爹眼前走動。
趙新山看她這德性,好心情都糟了,出門兒,眼不見心不煩。
趙芸芸跑到趙柯跟前嘚瑟,“我爹就是個啞炮。”
趙柯衝著她搖搖頭,很無奈,“你哪怕偷偷弄一盒煙葉給大伯,哄一哄他呢。”
趙芸芸一拍手,“誒呀,我咋沒想到!”
但她隨即又說:“那不行,我媽讓他戒煙呢,我這不是犯我媽忌諱嗎?”
行吧,就她心眼兒多。
趙柯不再跟她講什麼是“偷偷”,攆她離開辦公室,“你趕緊走吧,一會兒大伯過來,看你來氣。”
趙芸芸擺手,“晚上自個兒睡吧,彆想我。”
“我會想你?是你當我那兒是避難所。”趙柯微笑嚇唬,“收回你嘚瑟的話,否則下回我不讓你進門兒。”
趙芸芸立馬老實,“趙主任,您忙,我走了。”
趙柯失笑地看著空空的門,她甚至不保證“沒有下回”。
·
當晚,趙柯一個人躺下,腦子裡沒有控製思緒亂飛,打了個困意慢慢的哈欠,便陷入睡眠。
她睡眠一向好,但今日做了夢。
夢中,地動山搖,她的身體失重地隨著晃動歪歪斜斜,耳邊兒似乎也有異樣的響聲。
忽地,趙柯睜開眼,借著熹微地光,聽著稀碎的聲音,意識到:不是做夢!真的在晃!
整個雙山公社都發生了異常的搖撼。
這片土地上,有的人睡太沉,沒有意識到;有的人從睡夢中醒過來,慌慌張張爬起來;有的人起夜正在外頭撒尿,搖搖擺擺,急忙拽褲子,睡意全無……
有的老人,驚醒後,以為是轟炸,驚懼地縮在牆角,直到晃動停止,才意識到沒有爆炸聲。
公社,段書記、吳主任匆忙穿衣服往公社趕。
各個大隊也都在議論,剛才那一陣兒是咋了,然後發現村子再沒有異動,便又回去睡覺。
趙村兒大隊要慌亂許多。
搖晃隻發生在短短的幾息,社員們發現後,甚至都沒來得及跑出屋子,就恢複寧靜。
社員們紛紛走出屋子,跟左鄰右舍交流。
趙柯家,餘秀蘭也站在她屋外心有餘悸地問:“剛這是咋了?嚇我一激靈。”
趙柯麵色很沉重,“可能……是地震。”
他們這邊很少地震……
突然,村子裡響起驚慌喊人的聲音:“豬早產了!”
趙柯和餘秀蘭對視一眼,趕忙往出跑。
值班兒的飼養員是莫莉,她看見趙柯便急急地喊:“趙主任!兩頭豬發動了!”
隻有一頭豬到產期了,另一頭是早產!
接生員孫繼紅、趙春花還有錢婆子都住在村東頭兒,就在趙柯家前後。
趙柯讓她去叫尹知青,然後和餘秀蘭一個往北一個往南,去找接生員。
附近的社員們聽到,也都跑到養豬場附近,又不敢靠近驚到母豬,就停在曬場北邊兒,焦急地觀望。
接生員們趕到,第一時間衝進養豬場,直奔生產的母豬。
而趙柯和趙新山跟進來,猛地發現生產的那頭豬仿佛應激了,母豬和小豬崽兒們都在亂竄,豬圈地上,有三隻小豬崽兒無聲無息地躺到在地上,鼻頭嘴角有血。
趙柯和趙新山趕緊招呼飼養員們進豬圈,兩個按住母豬,趙柯和其他人抓小豬崽兒出去,免得再出現踩踏。
那三隻小豬崽兒也帶了出來。
已經死了……
趙新山沉默幾秒,叫人先安置好其他豬崽兒。
隔壁的豬欄,分娩在進行,豬嚎叫聲不斷。
趙新山和趙柯顧不上難受,便過去看。
隔壁第一間豬欄內,產期到了那頭豬羊水已經破了,隻生下兩隻小豬崽兒,其他豬崽兒不趕緊出來,很有可能胎死腹中。
另一個豬欄裡,早產的豬也生下兩隻個頭小小的豬崽兒,豬崽兒落地,扭動了一下,很虛弱。
接生員們要爭分奪秒地掏豬崽兒,飼養員們便進去接手生出來的小豬崽兒。
第二間豬欄,飼養員對那兩隻小豬崽兒搓按,用手給它溫度,依舊沒能阻止小豬崽兒死掉。
隨後,母豬早產下的豬崽兒,兩隻落地,還沒等飼養員救,就死了。
剩下的,掏出來就是死的。
這間豬欄,氣氛壓抑極了,一個又一個死胎出現在地上……
第一間豬欄,兩隻小豬崽兒生得快,飼養員幫它們撕開捂在口鼻的胞衣,它們很快便能夠自主呼吸。
但母豬難產了,時間緊迫。
接生員儘量以不傷害母體的最快速度,掏出第三隻、第四隻、第五隻小豬崽兒,到第六隻,明顯氣息微弱了許多。
母豬的肚子還硬著,氣氛越發焦灼。
第三隻、第四隻、第五隻收拾好,放到母豬肚子下便能找奶喝。
接生員拽出第七隻和第八隻,氣息更加虛弱。
趙柯看他們人手不夠,便打開門進去,接過第六隻小豬崽兒,不住地搓它的身體,給它提供溫度,間或按壓,試圖救活它。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過,隻是短短的十幾分鐘,卻好像過了很久。
第七隻和第八隻沒氣兒了,腦袋軟軟地垂下。
後麵拽出的小豬崽兒,也都窒息在母豬腹中。
隔壁也停了下來,無聲地看過來。
趙柯手裡的豬崽越來越弱,她將豬崽兒送到母豬身下,想讓它張嘴喝奶,邊往上送還邊繼續搓,給它加溫。
但小豬崽兒不張嘴,幾分鐘後,頭還是垂了下去。
一個小小的生命,在手裡沒了氣兒,沒人能輕易接受。
趙柯眼眶微紅,不死心地繼續搓。
可無論她怎麼擺弄,那小豬崽兒就是軟趴趴的。
極致地死寂蔓延在兩個豬欄裡外。
眾人不忍心地彆開視線。
“算了,趙柯。”
趙新山站在外麵,聲音沉悶地叫她,“出來吧。”
趙柯兩臂無力地垂下,坐在乾草堆上,沉默。
其他人靜靜地提著小豬崽兒出豬欄。
一隻、兩隻……十八隻,加上之前踩踏而死的三隻,二十一隻豬崽兒,整齊地擺在豬圈外。
社員們看著,神色痛惜。
有幾個男社員抱頭蹲在了地上,甚至不敢多看。
即便準備得再充足,誰也不知道意外會不會突然到來。
生命有時候,既無常,又苦澀。
死掉的豬崽兒得處理,要不埋了,要不……不是因病沒的,應該是能吃。
不少社員有心理障礙,也有社員經過災荒年,餓起來什麼都敢吃,更彆說,這是肉。
趙柯和趙新山默默地走到老槐樹下,背對著養豬場,沒管他們咋處理豬崽兒。
趙新山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兜,又挪開。
大概十來分鐘,或者更久,兩人都沒說話。
一隻女性略顯粗糙的手碰了碰趙新山的肩膀。
趙新山側頭。
李荷花沒做說啥,遞給他一盒煙和一盒火柴。
趙新山一頓,接過來。
他慢騰騰地推開火柴盒,拿出一根火柴,在側麵輕劃,第一下沒打著,第二下才著起火苗。
趙新山是老煙槍,戒煙憋壞了,也會偷偷跟人要卷煙抽。
他點著煙,猛地抽了兩口,咳嗽:“咳咳……”
趙柯聞著辛辣地煙味兒,忽然道:“大伯,給我一根兒吧。”
趙新山一頓,煙盒朝向她。
趙柯抽出來一根,夾在食指和中指中間。
趙新山劃著火柴,給她點煙。
趙柯試著抽了一口,不會吐煙,嗆得厲害,邊咳嗽邊嗆出眼淚鼻涕。
“咳!咳……咳……”
她好像肺子都要咳出來。
趙新山熟練地抽了一口,幽幽道:“不行吧?受不了這勁兒。”
趙柯緩過來,疑惑:“再煩心,抽這玩意兒有什麼用呢?”
這些玩意兒,哪能解愁。
短暫地逃避現實嗎?
趙柯煙拿在手裡,沒再抽,任它緩慢地燃著。
趙新山看到,不滿道:“浪費東西。”
趙柯不想抽了,浪費也不可能再還給他,一個深呼吸後,打起精神道:“大伯,折了這麼老多豬崽兒,想想後續吧。”
而且……“還得去公社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