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大庫,忙活燒磚的社員們率先抬起頭,張望來人。
一身綠的郵遞員揮舞著手臂,視線鎖定到熟悉的身影,熟稔地喊:“趙大隊長!又有通知書了!”
知青們除了傅杭和莊蘭,其他人過完在趙村兒大隊的最後一個年,就都回城探親了。
副隊長暫時又空缺,農閒時間,趙新山就沒選代理,平時多到磚窯來走走看看。
趙新山本來背著手,立馬放下,急急地往外走了兩步,“誰的啊?”
其他社員一聽又有通知書,也都放下手裡的家夥事兒,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追問是誰。
郵遞員喜眉笑眼,匆匆停下自行車,邊從挎包裡拿錄取通知書,邊喜氣洋洋地吆喝:“曲茜茜同誌和孫春妮兒同誌在庫裡頭嗎?”
孫大爺呆呆地望著郵遞員和趙新山的方向,腦子鏽住了似的,什麼都想不了了。
一群社員震驚——
“曲茜茜?!”
“春妮兒?!”
“她們考上了?!”
趙新山幾乎是搶過通知書,確認著上麵的名字,激動不已:“好好好!是她們!是她們的名字!”
有社員衝著庫裡大喊:“趙瑞媳婦兒!春妮兒!快出來!你們的通知書來了!”
其他社員則拱著春妮兒爹到前頭,滿臉羨慕,“是你家春妮兒!”
孫大爺無措地被動地擠在中間,擠到趙新山旁邊兒。
他們剛都在乾活,他粗糙的大手上,指甲和手紋縫兒裡黑黝黝臟兮兮的泥,稀罕巴巴地盯著其中一封寫著春妮兒名字的錄取通知書。
是在做美夢嗎?
中年漢子不敢伸手接,生怕戳破這個美夢。
大庫裡——
“你們聽外頭喊啥呢?”
年節剛過,大夥兒上課都有些憊懶,聽見動靜兒,支棱起耳朵。
“通知書?”
“通知書!”
“誰名兒?曲茜茜……是趙瑞媳婦兒?還有……春妮兒?!”
大夥兒的視線全都望向兩人。
李荷花反應極快,風風火火地往出跑。
隨後是孫大娘,她跑動時重重地磕到板凳上,都顧不上,一門心思出去證實真假。
真有春妮兒??
真的是春妮兒嗎?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都跟著出去看熱鬨。
倒是兩個當事人,呆愣愣地對視,站了幾秒才恍恍惚惚地跟著出去,神色裡滿是不確信。
尤其是春妮兒,她其實不敢對自己抱有太大希望的。
怎麼可能呢?
她憑什麼擁有更多呢。
春妮兒甚至生出些類似近鄉情怯的膽怯,站在庫門口,腳如同綁著兩條千斤重的鎖鏈,拖著她無法靠近。
人群中間,李荷花拿著兒媳婦的錄取通知書,高興地大聲喊:“是我兒媳婦兒!我兒媳婦兒叫曲茜茜,是曲茜茜!”
她大聲地告訴所有人,曲茜茜是她兒媳婦的名字,拿著錄取通知書激動地抱住曲茜茜,“太好了茜茜,你考上了!你考上啦!”
另一個當媽的,拿著通知書的反應,與李荷花大相徑庭。
孫大娘不像是拿著通知書,像是端著炸彈,手哆哆嗦嗦半晌,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扒開人群往出擠,“春妮兒啊……春妮兒——”
眾人讓開路。
孫大娘一把抱住春妮兒,哭嚎:“春妮兒,我苦命的女兒啊,你終於苦儘甘來了,你考上了啊嗚嗚……”
你考上了……
春妮兒耳朵裡瞬間一聲長鳴,幾秒的失聰之後,母親的哭聲才緩緩恢複,越來越大。
她考上了……
春妮兒木木地低頭,看向通知書上黑黢黢的三個字【孫春妮】。
她緩緩伸手,使勁兒地捏大腿肉,手指幾乎要扣進去。
很疼。
腦子裡,仿佛“波”的一聲,幻影一樣的泡沫破碎,回歸到更加綺麗的現實。
眼裡的字體漸漸模糊,春妮兒忽地嚎啕大哭,“啊——啊啊啊——”
有些趙村兒大隊的社員們本來還有些酸羨,看著這一幕,也生出酸澀,有感情豐沛的,當場抹起了眼淚兒。
她的前半生,太苦太難了。
春妮兒背著枷鎖,走入深淵,遍體鱗傷地爬出來,又在懸崖邊上艱難前行。
趙柯讓她讀書,她就廢寢忘食地努力讀,哪怕是上工的間隙,也要念念叨叨。
趙柯讓她帶何百靈去考試,她就忍著慌亂無措去闖去撞,努力做一個小姑娘的依靠。
趙柯說要敢於嘗試,她不隻在父母妹妹的不看好中報名參加高考,還沒有自知之明地做起江南水鄉的夢。
……
春妮兒一開始去做的時候,其實不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麼,也不敢奢望什麼,隻是找一個精神上的支撐,努力撐起一個獨屬於春妮兒的軀殼,管不了彆人怎麼看了。
之後的任何一點小小的獲得,對她來說都是務必要珍惜的至寶。
可她竟然考上了……
雖然隻是中專,但不敢言說的向往成真,春妮兒發泄一樣的大哭,像是精神帶著身體衝破重重烏雲,見到希望的呐喊。
她考上了!
她考上了!
曲茜茜輕輕離開婆婆的懷抱,心疼地走向春妮兒,輕輕抱了抱她,“春妮兒姐,恭喜你。”
春妮兒和曲茜茜抱在一起。
不遠處,傅杭和莊蘭隔著一個人的距離站在一起,靜靜地看著春妮兒和曲茜茜。
他們並沒有走入到社員們中間,參與到他們的五味雜陳中。
莊蘭輕聲道:“這大概就是農村掃盲的意義。”
春妮兒的前半生,何嘗不是很多婦女的寫照。
外人不能感同身受,可作為旁觀者看得清楚,她有今時今日,固然有大隊的幫助,可更離不開的是她自己的頑強。
曲茜茜也是一樣,她們都是有韌性敢於突破枷鎖的女同誌,靠著自己的努力走上轉折點的後半生,都會鼓舞著許許多多的婦女。
傅杭道:“也是趙柯選擇留在雙山公社的原因之一。”
兩個人對視一眼,又一同看向趙村兒大隊的社員們。
他們的堅韌,鼓舞著彼此,也鼓舞著他們這些城裡來的知識青年,讓他們未來即便走出田野,依舊肩負著這一代農人的精神,堅定不移地前行。
而他們將要為之奮鬥終生的事業,是平凡的,也是崇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