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到了海城外時,鬱舜卻忽然下令整兵。
底下的將士皆是不明所以。
接連挫敗之下,不僅是這些將士和將領,就連褚冽弘的臉色都很是難看,他見得鬱舜忽然下令整兵,驟然回過了神來。
他突然抬頭,看向了前方格外安靜的海城,刹那間,將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隨後不可思議地看向了鬱舜。
烈日之下,鬱舜的眼眸深邃,眸光複雜。
他一身金色的盔甲,端坐在了馬背之上,眺望著不遠處的海城。
褚冽弘神色變了又變,不可思議地道:“……海城一直以來,都是昊周的地界,大徽整兵三十萬,從海城離開,不可能一丁點的消息都傳不出來!”
他身側的一個將領聞言,皺眉道:“褚大人這是何意?江焰都已經率領三十萬大軍離開了,這海城之內就算是還有人,大抵也不過幾千精銳罷了。”
卻聽褚冽弘的呼吸一頓,他一顆心砰砰亂跳,猛地抬眼看向了那將領:“是啊,為了能夠在昊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讓江焰帶兵三十萬突襲,海城內勢必要留人駐守。”
“而正是這個人,阻攔了所有消息的傳遞,還抗住了昊周國內其他兵力的傾軋。”
邊上的將領仍舊沒反應過來,亦是皺眉。
褚冽弘卻已經控製不住,快步上前,他看著不遠處的海城城牆之上,巡邏的大徽將士,又看了眼緊閉著的海城城門。
額頭突突直跳,褚冽弘想明白的瞬間,甚至一顆心都在亂跳。
因為昊周落敗得太快,也太過於慘烈,導致這消息傳到的時候,他都沒去深想,正麵戰場之上,有人提到了章玉麟,有人提及了江焰,可偏偏這麼多人裡,無人提及大徽皇帝。
以大徽皇帝之能,其隻要出現,就不可能無人傳達。
而此番邊疆之戰,他們兩國都是皇帝禦駕親征。
正麵戰場大獲全勝的情況下,怎可能半點不提及溫月聲。
除非……溫月聲從始至終都不在。
為了能夠讓昊周掉以輕心,甚至是毫無準備,這位大徽皇帝竟是一個人,駐留在了海城之內。
或者說不是一個人,如他身側的將領所言。
為了正麵戰場能夠快速取勝,或者說能夠更快占據優勢,江焰是幾乎將進攻海城的大批將士全部帶走的。
留在了海城的將士,至多不超過幾千人。
而在主要將領都駐守在了大徽邊疆時,海城內部亦是需要一個將領鎮守,一個是守住好不容易攻打下來的海城,另一個,就是阻擋消息的傳遞,讓昊周永遠落大徽一步。
可他千算萬算,都沒算到大徽把皇帝留在這裡了。
這等事情,大徽皇帝應該比誰都清楚,一旦正麵戰場打贏了,昊周必然轉向海城,留守在了這裡的將領,極大可能會死在這邊。
這也是用那般策略需得要付出的絕對代價。
但這個人,怎麼也不該是溫月聲啊!?
褚冽弘捫心自問,倘若今日做出這等決策的人是昊周,那麼留守在了這海城的人,絕不可能是鬱舜。
這個人甚至可以是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都絕不可能是鬱舜。
大徽……
當真是每一步都走在了旁人從未預想過的路上。
而到得此刻,他也終於是明白了,為何在收到正麵兵敗的消息後,鬱舜會毫不猶豫地放棄源城回昊周。
其原因就在於,鬱舜大概已經猜到了溫月聲在這裡。
但即便是鬱舜,卻也不敢這般設想。
直到。
海城外是漫天飛揚的黃沙,在這一望無際的沙漠中,佇立著的城池尤為矚目。
那道許多昊周人都非常熟悉的海城大門,被人從裡麵緩緩拉開。
沉重的大門被人拉動,發出了聲聲悶響。
大門打開之後,所出現在了所有人麵前的,不是驚慌失措的海城百姓,也不是大徽哪一個猛將,更不是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小將士。
立在那道大門後的人,一身玄色衣袍,衣袍被海城喧囂的風,吹得獵獵作響,她身姿清瘦,立在了漫漫黃沙之間,那道過分纖細的身影,好似隨時都能夠被吹飛。
對方生得一張在場之人隻要是見了,便永遠不會忘記的麵容。
她眼眸輕抬,透過了這漫漫黃沙和無數的昊周將士,與那被人簇擁在了馬背上,麵容沉靜的鬱舜對上。
幾乎是她抬眼的瞬間,這邊無數的昊周將士驚呼出聲。
就連帶著褚冽弘身側的那個將領,都不可思議地道:“大徽皇帝!?”
若非這麼多人都瞧見了,且此刻還是青天白日裡,這將領幾乎要以為自己看到了鬼。
……可不就是鬼嗎?
在他們身後,有著近四十萬的昊周大軍。
他們穿越沙漠,直接抵達了海城。
卻在這個昊周的領土,海城的城門口,看見了大徽皇帝。
這簡直是比見了鬼還要更加離譜一些。
哪怕是他們也同樣看見了溫月聲身後密密麻麻的大徽將士,可那些兵馬,加起來最多也就兩萬人。
大徽皇帝就領著這兩萬人,駐守在了海城之內,等待著鬱舜率領近四十萬大軍來襲?
這簡直是比這將領一生當中所經曆過的所有戰役,還要荒謬。
對方可是皇帝,是一國之君啊。
怎會獨自一個人留守在了這般危險的地方?
她是不要命了嗎?
而比起其他人心中的震驚和不可置信,鬱舜的麵色則要複雜上了許多。
他想起了剛剛開戰時,溫月聲率領大徽援軍抵達源城後,所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他沒有應下,邊疆之戰剛剛開打,他知道他們之間會有一戰,但在一切都沒落定之時,他不認為應當與溫月聲開戰。
然後過了許久,他再次看見了她。
和其他昊周將士不同的是,鬱舜還看見了溫月聲手中的那把刀。
此前他們二人對上的那一次,她甚至連兵器都沒有用上,就已經贏下了鬱舜,而今日,她帶了那把長刀,在日光之下,折射出了道道的冷光。
昊周大軍壓境,她卻沒有半點表情,不見絲毫的急切,隻這麼淡漠地看著他。
鬱舜當下明悟,他們二人之間必有的那一戰,便是今日了。
兩方兵馬不對等的情況下,他越過了無數的人,還有身側嘈雜的聲音,與她對視。
耳畔是褚冽弘緊繃的嗓音,他聽見了褚冽弘吩咐底下的弓箭手做好了準備,也看見了海城城牆之上,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那邊的黑漆漆的洞口。
“等一下!”同樣注意到了那些東西的,還有褚冽弘身側的那位昊周將領。
他抬手指向了城牆之上,褚冽弘抬眸去看。
觸及到了那一堆黑漆漆的洞口時,他心口當下砰砰亂跳,不知為何,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預感,籠罩在了心頭。
……這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東西。
那東西自城牆之上,一字排開,分明什麼都沒做,可當無數黑漆漆的洞口對準了他們的時候,還是有著極強的威懾力。
褚冽弘第一次見得這樣的東西,觀造型有些像是投石機,可卻又比投石機小巧了非常多,而且那個未知的黑色洞口,一眼看去,總讓人有一種恐懼之感。
他不清楚那是什麼,隻下意識地覺得危險。
“聖上。”褚冽弘低聲對鬱舜道:“城牆上的東西不太對勁,可要命人放箭?”
他看見了隱匿在了黑色洞口後方的大徽將士,雖不認識眼前此物,卻也知道那些將士應當就是用這個東西的人。
……不管那是什麼東西,若將背後操縱的人射殺,隻怕也顯示不出半點的威力來。
鬱舜麵色冷凝,沉聲道:“吩咐下去,立盾放箭。”
昊周將士的反應速度極快,但是再快,卻也是快不過火炮的。
這個昊周將士不認識,一字排開,黑漆漆一片的東西,就是此番投用的新武器裡,最為了得的一個。
這東西經由大徽內部所有的善工之人,多番改造,陸紅櫻嘗試並且失敗了無數次之後,終是在邊疆之戰開打的前幾日內,成功麵世。
火炮這樣的武器,對於溫月聲來說,威力算不得多麼大。
在她前世生活的末世裡,這般沉重殺傷力還一般的武器,早就已經被淘汰了。
但眼下的這個時代,這是一個科技還沒有能夠高速發展起來的地方。
火炮的問世,在一場戰役之中,能夠起到的作用,近乎是滅頂般的。
因為耗費了太多的時間和心血,這個火炮在日夜加急的情況之下,也不過鍛造出來了幾十個,眼下都在海城內。
為保她絕對的安全,這些火炮還有炮手,全部都被江焰強行留在了海城之中。
溫月聲抬眸,看著麵前烏泱泱的昊周大軍,還有烈日之下,箭矢的冷光。
無數道箭矢,直指著上首的炮手,還有她。
劍拔弩張之中,溫月聲麵上無太多的情緒,隻在無數人的注視之下,在那箭雨落下了之前,淡聲道:“所有炮手準備。”
一聲令下,上麵黑漆漆的洞口,同時對準了底下的昊周將士。
褚冽弘麵色巨變,當下是想也不想地就道:“放箭!”
他開口的瞬間,溫月聲同樣道:“炮起,放——”
轟!
滿目黃沙之下,那黑漆漆的洞口之中,驟然爆裂出來了竄天的火光。
火光帶著震天動地的巨響,砰地一下降落。
轟隆隆!
當下,所站在了底下的無數昊周將士,隻覺得鋪天蓋地的火光,猶如滅世一般,朝著他們的頭頂上襲來。
幾十顆火炮,同時在這海城外炸裂開來。
幾乎是頃刻間,整個戰場之上,俱是淪為了大片的火海。
昊周那幾十萬的將士,在這爆裂開來的火炮之下,逐漸開始崩壞。
周邊火爆聲響徹天際,震耳欲聾。
作為直麵這武器的第一人,褚冽弘近乎是在第一道火炮落下的時候,就已經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冷靜。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大徽竟然還有這般殺傷力巨大的武器。
那火焰衝天燃起的時候,周圍一瞬間變成了火海。
在昊周有所準備的情況下,那爆裂的武器都將整個戰場徹底撕裂。
人都是血肉鑄成,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在這般衝天的炮火之下保持冷靜。
撕裂的戰場之中,褚冽弘隻感覺漫天火光掉落,無數人在逃竄。
他終是回過了神來時,已經被周遭混亂的人群擠離了鬱舜的身邊。
褚冽弘神色驚變,高聲道:“皇上!?所有人聽令,保護皇上安全!護駕!護駕!”
可他的聲音實在是太小了,在這漫天碎裂的炮火之下,能夠聽見的人是少數。
那滅世般的炮火落下之時,鬱舜身側的將領拚死將他護住。
同一時間,他透過了這混亂的戰場,看到了從海城內湧出的大徽軍隊。
還有……她。
他抬手,青龍戟落在了手中,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斬殺了無數大徽將士,而同樣的,他身邊的昊周將領,亦是被人斬落於馬下。
炮火紛飛,滿目瘡痍的戰場之上,他看著溫月聲手握長刀,所到之處,無數的士兵被其就地斬殺。
他靜了片刻,回頭,看見的是已經被撕裂的戰場,還有倉皇的昊周將士,抬眼,是於戰場上廝殺,手起刀落收割無數人性命的大徽將士。
混亂之中,鬱舜終是翻身下馬。
他拿著青龍戟,往那個人的麵前走去。
他們之間,算上此前在大徽武鬥時,一共有過三次對陣,前兩次,他都落敗於她的手。
而今次,他們又一次在戰場上對上。
鬱舜目光深邃,他在萬千的思緒當中回過了神來,隻定定地看著她。
他忽地輕笑,一身赤金色的盔甲,在日光底下散發著刺目耀眼的光。
他手中的青龍戟輕抬,與她對視。
這番場麵,像極了幾年前的冬日裡,他們在撫州時,她手中無任何兵刃,隻隨手卸下了他隨身的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而今日,她手中有刀,她握著那把刀,一路斬殺無數將士,到了他的跟前。
漫漫黃沙和周圍喧囂的火海前,鬱舜對她輕頷首,聲音一如當年:“還請賜教。”
當下,手中的青龍戟化作了一道弧光,他武藝遠勝於從前,以至於那青龍戟落下的時候,周遭耳畔皆是無數的嗡鳴之聲。
青龍戟猶如一把劈天裂地的利器一般,以撕碎長空之勢,斬向溫月聲。
可就在青龍戟將要落在了溫月聲身上之時,他隻看得到麵前的人微動,那把長長的刀,在他麵前劃過,隻一夕之間,和著她身上冷淡的檀香一起,混入他的鼻間。
光影快速的滑動中。
噗嗤。
他聽到了那把利刃,毫不猶豫地貫穿了他的身體。
與耳畔她那一句低語,混合著這戰場上刺鼻的血腥味並著漫天黃沙,送入了他的耳中。
她說:“你輸了。”
一如當初。
鬱舜當下失笑,他一笑,唇角的血跡便不受控製地滑落,大片的血染紅了他身上赤金色的盔甲,可他仍舊在笑著。
他笑他輸得徹底,也笑他不自量力,更笑……
他這一生運籌帷幄,野心勃勃,欲斬落河山萬裡於跟前,卻終是死在她的手中。
他目光灼灼,隻一雙眸牢牢地盯著她,似是要將她銘記於腦海中。
他想起了那年初見,她一如眼下這般,冷淡不近人情,身上始終帶著股冷淡的檀香。
他見她素手如玉,連那個用利刃貫穿了他的手腕上,依舊素淨一片,唯有那竄白玉佛珠矚目。
這一戰,死於她手上,他認。
溫月聲抬眸收刀,卻在收刀時,聽得他道:“好。”
一聲低喃後,轟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