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上午, 南流景和幾個侍衛騎馬出城,視察春耕情況。
他們在城內沒有疾馳,一直到出了城門, 才揮鞭加速。
排隊等著進城的老百姓早已見怪不怪,隻有那些剛到永寧城的人瞧了個新鮮。
“這年頭還有貴族子弟不在城內縱馬?”
“第一次來永寧城吧?”
“老丈, 您怎麼看出來的。”
“那匹黑馬是姚南小公子的坐騎,永寧城人都知道。”
“原來那位就是姚南小公子啊。如果是他就不奇怪了, 我在山懷縣那邊做生意時就常聽人提起過他的名聲。”
“你也是來永寧城做生意的?最近我們城來了很多外地的商人。”
……
在城外視察到中午, 南流景返回城中, 在路邊隨便挑了家麵館吃飯,這才牽著馬回到縣衙。
剛到門口,桂生就迎了出來。
南流景將韁繩遞給下人:“桂生, 出什麼事了?”
“少爺,今天你剛出門不久, 有一個男人來到縣衙, 給守門的士兵塞了一封信。”桂生邊簡單介紹著情況, 邊將一封信遞了過去。
南流景垂眸掃了一眼,頓時怔住。
他知道桂生為什麼會特意將這封信交給他了。
因為在信封上, 烙著一個特殊的火漆。
這個火漆他隻在一個地方見過。那就是他母妃留下的遺物上。
“進屋裡說。”南流景道。
桂生會意, 與南流景一起進屋。
南流景抽出匕首,在牛皮信封上一劃, 取出裡麵的信紙。
光潔的信紙上,隻有一句簡潔的話語——
【姚南,是母族姚家的南嗎】
南流景合上信紙,長吐口氣:“那人在哪裡。”
桂生道:“我請他去偏殿休息了。少爺,要去見一見嗎。”
南流景在心裡問姚容:“老師,你說那人, 會不會是姚家故人。”
[應該是。]
[這種火漆是姚家特製,外人沒辦法偽造。]
“那我們要去見一見嗎。”
[去見一見吧。]
南流景轉頭看向桂生:“桂生,帶我過去。”
“好。”桂生猶豫了下,又補充道,“少爺,那人的情況不是很好,你做好心理準備。”
情況有多不好呢。
當桂生上前推開大門,陽光順著門縫爭先恐後擠進屋裡,姚容終於看清了那人。
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人從左眼橫貫到臉頰的猙獰刀疤。
其次是那人搭在桌邊的拐杖和磨損得厲害的左邊鞋子。
最後才是他鬢角雜亂斑白的發。
他靜靜坐在那裡,背脊微微佝僂,帶著沉沉暮氣,宛若一個風霜滿麵的不歸客,在此去經年後突然造訪,再次敲開了記憶的大門。
***
姚老將軍共有三子一女,都是發妻所生。
大兒子和二兒子是在姚老將軍年輕時出生的。姚老將軍那會兒脾氣爆,覺得孩子就應該直接丟到戰場上曆練,所以前頭兩個兒子從小就在軍營裡長大。
後來女兒和小兒子出生時,姚老將軍已經成為了久經沙場的宿將,脾氣也比以前好了一些。
他翻遍所有典籍,最後給女兒取了姚容這個名字。
而小兒子,叫姚盛安。
小兒子的性格不像大兒子和二兒子,是個頑劣調皮的。
三歲的時候就能上房揭瓦。
五歲那會兒爬樹,因為下不來又好麵子不肯聲張,全家在府裡找了半天,急得都要去報官了,最後還是姚容聽到樹上傳來的呼嚕聲,才發現他正趴在樹上呼呼大睡。
七歲那會兒夫子給他啟蒙,他趁著夫子午睡,把夫子的胡子燒了。
九歲就懂得帶他阿姐去看探花郎騎馬遊街。
十二歲那年,季玉山的小兒子在學堂欺負家境貧寒的學子,他看不過眼,帶著幾個侍衛把季玉山小兒子套了麻袋。
季玉山小兒子不肯吃這個虧,直接去皇城司告他。
他被帶到皇城司,拒不承認此事,還用言語刺激季玉山小兒子,引得季玉山小兒子對他出手。
他當著皇城司眾人的麵,光明正大地將季玉山小兒子又削了一頓,還振振有詞說是季玉山小兒子先動手的。
後來姚老將軍氣得狠了,將他狠狠揍了一頓,讓他去季府道歉。他寧願再被多揍三頓,也不肯去服這個軟。
就是這樣一個桀驁不馴,將父親的訓斥當做耳旁風的少年,卻最聽姐姐的話。
不管什麼事情,隻要姐姐開口,他都一定會辦到。
他十三歲那年,家裡開始給姐姐挑選夫婿。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捏著鼻子幫姐姐把關。
武將子弟,粗枝大葉,不懂疼人。
勳貴世家,相貌醜陋,不知上進。
新科狀元,油嘴滑舌,最是可恨。
姚盛安在京城扒拉了一圈,就是找不到一個看得上眼的。
姚老將軍被他那振振有詞的歪理說得頭疼,恨不得抄起棍子再揍他一頓:“按照你這個標準來選姐夫,你是想讓你姐一輩子都不嫁人嗎?”
姚盛安冷哼:“反正不能是這些人。”
就在姚盛安為了姐夫人選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宮裡突然降下一道聖旨,封姚容為正二品昭容。
不是明媒正娶,沒有鳳冠霞帔。
隻是進宮,成為後宮中的一個妃嬪。
將門世家,尤其是姚家這樣的將門,最忌諱觸皇帝的黴頭,但跪在地上聽到這裡,姚盛安恨不得拔劍殺人。
龍椅上的那位,怎麼敢這麼做!
他們姚家的女兒,就算是皇後之位都不看在眼裡,那人卻敢如此肖想折辱他的姐姐!
是姚老將軍硬生生按住了姚盛安。
宣旨內侍也許是感受到了姚盛安的怒火與殺意,加快語速念完聖旨,一刻都不敢多待。
在父親麵前從來梗著脖子不肯服軟的少年,第一次對父親低頭,求父親想辦法讓皇帝收回成命。
姚老將軍枯坐很久,最後苦笑著道:“聖旨已下,就斷無更改的可能。”
“更何況,收到這道聖旨的還有季氏女。姚家和季家的爭鬥越來越激烈了,陛下為了平衡,是絕對要讓你姐姐進宮的。你就當……”
“就當你姐姐是為了家族犧牲吧。”
姚盛安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雖然他總是惹父親生氣,但在他心裡,最崇拜的就是自己的父親。
國之基石,大燁脊梁。
從軍三十餘載,打過大大小小數百場戰役。
他父親是大燁百姓心目中的軍神,也是他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現在,他記憶中無所不能、永遠在為家人遮風避雨的父親,竟然也有這麼無能為力的時候。
“我可以接受姚家兒郎和女郎為了家族和大燁百姓犧牲自己的性命,卻沒辦法接受阿姐犧牲自己的婚姻。”
姚老將軍平靜又哀傷地看著這個小兒子,問:“那你能如何。”
姚盛安臉色慘白。
姚老將軍又問:“連我都無法改變的事實,你不能接受,又能如何。”
“姚盛安,你以為你是誰。”
“彆人敬你三分,為的不是你這個人,而是你這個姓。不要因為你能在京城橫著走,就覺得世間萬事都能順你的心意。”
姚盛安失去了辯駁的力氣。
他推開攔住他的下人,搖搖晃晃離開正廳,將自己鎖在屋裡兩天兩夜,沒有吃過一粒米,沒有喝過一滴水。
就在眾人擔心得想要破門而入時,姚老將軍到了他的門口。
“他要是想找死,就讓他死在裡麵。我就當自己沒有這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