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34 陶英才被毀掉的人生(2 / 2)

“那蘋果和梨子您是怎麼削的?上次食堂的豬肉又是誰給縫的線?您抽屜裡那一全套的手術刀不會是留著殺雞的吧?”

清音有點好笑,她早就發現陶英才抽屜裡的秘密,一開始以為是他的私人收藏,畢竟誰也想不到一個內科醫生卻鐘愛手術刀不是?但後來吃飯的時候,她發現食堂的紅燒肉沒有豬皮,去後勤問過才知道他居然每隔幾天就要去霍霍一張豬皮,各種縫合打結做得跟花兒一樣漂亮。

再後來,她還發現垃圾桶裡的蘋果梨子,也被他各種角度各種形狀的霍霍,這已經不能用愛好來解釋了。

他雖然沒當外科醫生了,但他的技能沒丟。

陶英才被她看穿,臉不自然的紅了紅,趕緊往門口走,走了兩步回頭,虛張聲勢:“還不走?”

倆人緊趕慢趕,來到手術室的時候,王助理正急得滿頭冒汗,“小清你可終於回來了,他是不是不願來,我就知……誒陶……陶醫生怎麼來了?”

“怎麼,老子不能來?老子在這幾間手術室乾活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脫掉總是汗臭味的衣服,穿上綠色的手術服,他整個人似乎精神不少。

幾人又在門口進行一番徹底的消毒,才進到手術室,江主任隻是抬眼,淡淡的打聲招呼,“來了?”

陶英才不接茬,冷哼一聲。這種緊要關頭,他沒嗆他老江頭幾句,都是他深明大義。

梁主任也有點不自在,輕咳一聲,“病人情況小清跟你說過吧?”

“嗯。”

江主任遞過來鉗子,陶英才眼睛都沒抬就接住;同時,陶英才隻要一伸手,不用開口,江主任就知道他是要鉗子還是刀子……倆人之間的默契,仿佛配合了無數次。

清音覺得,這倆人以前好像合作過無數次。

當然,江陶二人也沒時間管她想什麼,簡單的探查後,陶英才下結論:“應該就是胰頭癌,來吧。”

因為是臨時修改的手術方案,變動很大,創傷和危險性也大不一樣,他們又安排清音出去給病人家屬做解釋工作。馮春華沒有家屬,手術室門口自然沒人等候,清音是輾轉多方才找到她單位的聯係電話,打過去那邊聽說事情很大也不敢做決定,又給了她另一個領導的電話。

就這麼電話轉電話,遇上領導不在,又要等……一直到三個小時後,才聯係到對方單位說話算數的領導。

可惜,領導也不敢輕易決定,隻是含糊其辭,畢竟要是手術中途出意外,哪怕馮春華連遠房親戚都不剩了,沒人會來鬨,但單位也有同事啊,同事們會怎麼想他?這不是讓自己被戳脊梁骨嘛!

清音沒想到,費老鼻子勁居然做了無用功,隻能氣餒的掛斷電話。

雖然很想知道手術進度,但剛才自己出去找人已經破例了,現在再進去隻會更多一份病人被感染的風險,她乾脆就在科室裡等著。

大概又是三小時後,下麵手術室來通知外科護士下去接人,說是手術完成了,很順利,清音的心才從嗓子眼掉回肚子裡,這時才發現肚子餓得咕咕叫,一看時間居然已經快下午五點了。

又等了大概一個小時,馮春華才被推回病房,清音去看了一眼,又幫她把脈,確認除了術後體虛沒什麼問題,這才準備下食堂吃飯。

雖然清音是忠實的中醫人,但也不能閉眼無腦吹,有些病確實西醫更有優勢,做手術也是西醫的強項,值得她好好學習。

從早上七點吃過一個饅頭,一直餓到傍晚六點半,清音眼睛都綠了,直接打了一盆米飯,足足半斤,配上食堂大娘免費送的僅剩的半勺西紅柿湯,她吃得噴香!

“誒清音你怎麼在這兒?”內科張護士長從食堂門口經過,看見她抱著一盆光禿禿的米飯狼吞虎咽,心窩子發酸。

這得多困難的家庭啊,隻吃光飯,還得躲到病人醫生都吃完了,她才敢來食堂。

可憐的小姑娘喲!

清音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對方同情上了,還熱情的跟人打招呼,“張老師今天值班嗎?”

“沒,我們開會。”她手指指小食堂的位置,那可是專門招待上級領導和院領導班子偶爾搞團建的地方。

她沒明說是去開小灶,清音那個羨慕喲,那裡麵不僅吃的食材又好又新鮮,就連廚師的技術也比大食堂好得多,同樣的土豆人家做出來就是香!

張護士長看她“可憐”,乾脆在她旁邊坐下,“最近去了外科怎麼樣,還能適應不?”

“能,還跟著上過手術。”

張護士長忙問是啥手術,忽然又想起個事,“我聽她們說,今天你去找陶醫生做手術,不會就是這台吧?”

清音點點頭。

張護士長歎口氣,“陶醫生啊,本來是位好醫生,就因為人太好了……”

清音來了興致,她問過毛曉萍,毛曉萍總是欲言又止所以她至今還真不知道陶英才到底是因為什麼事不乾外科的。

“這事我本不該說,咱們醫院為了保護陶醫生,下過明令不能私下傳播議論……但他今天既然去了手術,說明你跟他有緣,你就多勸勸他,或許能讓他早點走出來。”

原來,陶英才年輕時候曾是一名優秀的解放軍戰士,黨員同誌,解放前是戰地醫生,解放後分配到縣醫院外科,做手術非常厲害,無論呼吸係統還是消化係統,甚至開顱手術都會做,基本零失誤,可以說救人無數。因為專業技術過硬,又參加過革命,後來省醫院要把他調過去他都不願意,就因為自己妻女在這一帶。

“他對他愛人和閨女可真好,三十幾歲才得的閨女,跟眼珠子似的疼愛,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張護士長很是懷念地說。

她也是婚後多年才生的孩子,完全能理解那種疼愛,可跟陶醫生不一樣,她雖然也疼愛自己閨女,卻還是想要生個兒子。

“他愛人身體不好,陶醫生就說不生了,主動做了結紮手術,大家背地裡都勸他何苦,閨女終究是要嫁出去的,但他一直說彆人家閨女他不管,但他家的閨女比十個小子還金貴。”

在重男輕女的石蘭省,陶醫生這樣的男人,真的很少見。清音忽然有點羨慕他的閨女,有這樣的爸爸,真幸福。

“然而,可能就是太幸福了,老天爺也看不過眼,五年前一個夏天,她愛人和閨女在來醫院送飯的路上被一輛拖拉機給撞了,等送到醫院的時候都沒救回來。”張護士長抹了抹眼角,至今還記得那情形,那天剛好是她下夜班,剛走到門口就看見一向斯文帥氣的陶醫生像個瘋子一樣,蹲在地上捧著閨女的書包和妻子拎來的飯盒,又哭又笑。

清音想到那情景,也不由得眼眶發熱,一夜之間痛失愛妻愛女,這換誰受得了啊!

“更讓他受不了的是,開拖拉機的人正是自己半年前從死神手裡搶救過來的病人。”張護士長咬牙切齒。

當時那病人送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是被鋼筋插進了下腹部,多個內臟破裂出血,再加上醫院又缺血,壓根救不過來,後來還是陶醫生發動大家,自己帶頭捐血才勉強救回一命,當然手術也是他拖著虛弱的身體做的,因為鋼筋插入的位置太過特殊,為了保命不得不把已經缺血壞死的男性.生.殖.器官切除。

本來是耗儘全院之力救了那人的命,可那人醒來知道命根子被切後不僅沒感謝,還勃然大怒,罵陶醫生是庸醫,是劊子手。

當時很多醫生都跟他耐心解釋了情況的危急,本來就已經壞死的器官,就是勉強留下,以後也用不了,還會感染,帶來生命危險,可無知的人就是不信,出院後天天來醫院鬨,鬨著要陶醫生賠錢,還獅子大開口一萬塊!

那時候的一萬塊,舉整個外科之力也拿不出來。

陶醫生自然不會慣著他,倆人為此鬨到法庭上,無論出於人道主義、醫學倫理還是科學治療的角度考慮,生命權至高無上,當時的手術方案為了救命,是最佳選擇,他的官司自然贏不了。

輸了官司後消停幾個月,大家都以為他知難而退了,誰知道醞釀的卻是毀滅性的報複。

“雖然那人已經被槍.斃了,但陶醫生還是沒能走出來。”張護士長抹了把眼淚,“自己從鬼門關救回來的人,最終卻殺死了自己的妻女,陶醫生怎麼想也想不通,整天用酒精麻痹自己,醫院也不忍心他觸景傷情,就把他調到內科,當然也怕這事知道的人越多對他傷害越大,所以隻有老人知道,你們新來的,我們是下過死命令不許說的。”

“至於現在的江主任,以前隻能給陶醫生打下手,要不是陶醫生出事,他現在還當不上主任呢。”難怪二人互看不順眼。

清音恍然大悟,難怪毛曉萍猶豫再三沒說,以毛家在醫療行業的關係,這麼大的事肯定知道,但出於對陶醫生的保護,她還是有原則的沒透露。這倒是能想得通,難怪他不乾活還能拿工資,醫院也不敢對他怎麼著,這是同仁們對他的保護。

自己今天上午用那些話激將他,又何嘗不是往他傷口上撒鹽呢?清音後悔不已。

她覺著,自己必須給他道個歉,這是一個好男人,好父親,好醫生,值得自己尊敬。

然而,陶英才壓根沒給她道歉的機會,可能是一台手術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脈,也可能是激將法真的有用,從第二天開始,他就主動要求調回外科,剛到就接手了好幾台手術,一時間忙得喝酒的時間都沒了,清音在科室裡偶爾能碰到他,但他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清音想道歉也得追上他才行。

這個變化,最高興的莫過於醫院那些老人,曾經意氣風發的陶醫生回來了呀!放全省都沒人能做的胰十二指腸切除術他不僅做了,還做了兩次,且兩次都很成功!

這放在整個醫療界都是相當炸裂的!

當然,既然陶醫生躲著自己,那清音也就不再糾結道歉的事,她現在每天都要給馮春華換藥。

“馮阿姨,我要開始給您換藥了,要是疼您就說,啊。”

馮春華還很虛弱,但各項生命體征都很平穩,“沒事,你隻管換,我不怕疼。”

手術的事她知道了,要不是這個小姑娘去求陶醫生,她或許都下不了手術台。“雖然做了手術我也不一定能活多久,但隻要活著一天,我就能多看一天太陽,你看——”

清音順著她的手指看出去,窗外一輪火紅的朝陽剛剛升起,翠綠色的葉子被照出形狀完美的經絡,仿佛半透明的玉製品,溫潤而乾淨。

“你這孩子,上次我說送你的東西你怎麼不拿走。”馮春華埋怨。

“您肯定能好起來,我不能要。”

“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也沒多少錢,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從來不肯委屈自己,光喝一杯咖啡就花彆人半個月工資……”

馮春華真的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她年輕時候曾經交過很多蘇聯朋友,學會喝咖啡和伏特加,現在的咖啡館隻開在大使館區周圍,一杯就要十幾塊錢,確實是資本主義奢侈,但她卻樂在其中。每年買咖啡豆咖啡機和咖啡杯的錢,放彆人家都夠養幾個孩子了。

清音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她的東西,所以也沒去看過書裡夾的到底是錢還是什麼。

“你不要就算了,我拿來治病喝咖啡,可不能降低自個兒生活質量不是?”

清音沒忍住笑起來,“對,馮阿姨您能這麼想就好。”病檢結果已經出來了,確診是胰頭癌晚期,就是大羅神仙也沒辦法,所以開開心心過好剩下的每一天,痛了就止痛,餓了就吃,能過一天都是賺的。

本來以為她要好好開導馮阿姨,誰知人比自己看得通透多了,還有心情八卦,“隔壁前幾天剛出院,聽說前天又住進內科,你猜怎麼著?”

她說的是那個剖腹產後感染的產婦,清音不後悔使點小手段整治老太婆,畢竟當時不教訓她一下,產婦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但對於產婦……清音也沒什麼同情心。

“我聽外麵的護士說,回家後奶水不夠要催奶,結果一下子吃太膩,堵奶了,急性乳腺炎,舍不得開刀,就一直在內科住著,天天吃藥打針還把奶水喂給孩子,這真是造孽喲……”

“老一輩總以為母乳是最好的,即使產婦吃藥打針產出的母乳也是‘好’東西,得一滴不漏的喂給孩子,卻不想想孩子的肝腎能代謝嘛,真是無知。”

馮春華說著,清音一麵聽一麵工作,很快就將敷料換好,離開病房。

晚上回到家,清音難得的沒有看書,搬個小板凳坐到大院門口,看大家夥聊閒天。今天馮春華的話,給她的觸動不小,自己上輩子廢寢忘食肝出來的事業,最後不也沒享受幾年?把最美好的年華都花在賺錢上,卻忽略了生活的本質,倒也不必。

她決定,該搞事業還是搞事業,但該享受生活,也不能放棄享受。

“笑什麼?”顧安剛騎到院門口,就見她托著下巴,看著遠方出神,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你回來啦?”清音站起來,看見他的一瞬間,居然有點高興。

嗯,大概是高興他自行車後座上掛著的兩個大西瓜吧!

“哎喲,安子這是哪兒買的西瓜,真大!”大院其他鄰居看見,打趣道,“可真闊,一口氣買倆。”

清音聞言,乾脆去喊顧媽媽過來,自己回家拿刀子,再搬一張小桌子,就地切起西瓜來。

也不用切太大塊,畢竟人多,他們每位鄰居分了巴掌大一小塊。

雖然不多,但西瓜是熟透了的,特彆沙,還特彆甜,一嘴咬上去,能讓人甜到心裡去。

大家也不客氣,接過去邊吃邊誇,這小兩口真會辦事,為人真大方,還說顧媽媽會教育孩子,會挑兒媳婦,眼見著安子結了婚是越來越出息了巴拉巴拉。

顧大媽笑得合不攏嘴,她當然更不小氣啦,一個西瓜而已。

“哼,馬屁精,假好人!”清慧慧嘟囔著走進柳家門,“不就是一個西瓜嘛,當誰吃不起呢,你現在買西瓜的錢還是我媽給我留的呢,你們就吃吧,吃了讓你們拉肚子,全拉肚子!”

“拉肚子不怕,音音阿姨是醫生哦。”小海花弱弱地說,剛才音音阿姨也給她一塊紅紅的甜甜的西瓜了呢,她在石獅子後麵躲著吃完才進屋的。

音音阿姨說啦,好吃的就要自己留著,不能被哥哥搶走。

清慧慧瞪她一眼,心說小丫頭片子哪都有你,你懂個屁,反正她知道柳家不喜歡這孩子,所以自己給點臉色也無妨。

“哎呀,慧慧這是咋啦,誰惹你生氣啦?肚子餓了吧,我給你熱飯去。”柳老太嘴上關心著,屁股卻沒動。

“不用了,大媽您坐著就成。”清慧慧也在炕邊坐下,“我們廠真是越來越過分,越來越不像話,那麼重要的事怎麼能搞裙帶關係呢?真是一群酒囊飯袋!”

柳誌強一愣,“廠裡出什麼事了?”

自從上次被氣出病,他請了兩天假,研發部就以他身體不適合長時間一線工作為由,把他派到二分廠去了,名義是技術員下去指導工作,其實就是發配邊疆,他想去陳專家跟前獻殷勤的計劃也泡湯了。

清慧慧欲言又止。

“到底什麼事,你倒是快說啊好慧慧。”

清慧慧臉一紅,“討厭,還不是你的事,本來我想著你要是能當上優秀員工,說不定馬上就能回總廠,誰知道今年的優秀員工居然不是你。”

柳誌強的失望毫不掩飾,他是真的沒想到,研發部居然這麼絕情,科長居然這麼勢利眼,就因為他讓他在領導跟前丟了一次臉,他就這麼往死裡的折騰自己。

“是誰,是不是我們副科長的侄子?”就是搶了他的名額去京市學習那個。

“不是。”

“那是誰?”

清慧慧咬著嘴唇,似乎是在照顧他的承受能力,“我說出來你可彆生氣啊,你上次被氣出病,身體就一直不好,這件事我不該告訴你的,反正你也不在總廠……”

“快說!”柳誌強的手背上,青筋直冒。

“是我小姑姑,清音。”

隻聽“哐當”一聲,柳誌強在劉老太哭爹喊娘的聲音中,一頭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