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給她倒杯溫開水,清音在診室裡走了幾步,這是她的習慣,當思考病情的時候,趁機鍛煉身體,不然老坐著遊泳圈都要長出來了。
“對了,你家族裡,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那邊,或者你的兄弟姐妹,有沒有這個病?”
“遺傳方麵我也考慮過,也沒有。”
“那你在生這個病之前,喜不喜歡吃硬的食物?”
常巧音搖頭,“我一直很愛惜自己的嗓子,凡是有可能傷到聲帶的食物都不吃,包括但不僅限於……”巴拉巴拉。
很好,清音第一次被病人很好的上了一門專業養生課,營養課。倒是秦解放挑了挑眉頭,他跟著清姐這麼長時間,見慣了啥都不懂一問三不知的病人,但像這種什麼都懂的,倒是第一個。
用個不恰當的說法,他感覺這個女高音很不好“忽悠”。
那邊,清音還在繼續排查,“睡覺會不會磨牙?有沒有箍過牙?”
搖頭。
“思考的時候會不會無意識的咬嘴唇?”
搖頭。
“有沒有異食癖,尤其是堅硬的東西?”
都沒有,那就排除創傷性的可能了,完全就是她自己身體內在原因造成的。
沒有明顯致病原因,清音隻能把脈。可把了兩分鐘,也是典型的陰虛火旺脈象,跟她的口腔潰瘍也很符合,沒有異常之處。
誰能想到一個小小的簡單的口腔潰瘍,居然這麼棘手。難怪不遠千裡“慕名”而來,肯定是西醫看了沒效才來找自己死馬當活馬醫的。
“謝謝清大夫,你比我在外頭看的那麼多大夫問的都詳細,很多他們沒問到的你都考慮了,看來石磊說的沒錯,你真是一位好大夫,我找你找對了。”
清音:“……”
大姐,你這哪是誇我,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又喝了一杯水,眼看到下班時間了,清音肚子餓得咕咕叫,正想說要不先去吃飯,也給點時間捋一捋思路,卻忽然想起個事,“對了,你經常出去演出是不是壓力很大,精神容易緊張?”
她想起來,上輩子她有段時間就是口腔潰瘍總不好,那時正巧趕上考副高,醫館事情又多。為此她還專門查過資料,按照西醫的說法,這個病有精神因素,煩躁、焦慮和緊張很容易誘發,所以青年女性的發病率是所有人群中最高的。
“我谘詢過國外專家,外國有科研證明情緒也會影響這個疾病,但我自己觀察,休息在家的時候也會發,甚至發的更嚴重,隻要到了冬至那天,無論我在哪裡,在做什麼,心情怎麼樣,它都會準時找上門來。”常巧音似乎知道她要說什麼,一句話堵死了清音的分析。
清音:“……”這麼懂的病人,她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麼看。
她也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困惑說了,“你的情況我暫時沒頭緒,需要回去好好思考一下。”
常巧音點點頭,起身離開,“我
明天再來。”
雖然知道她這是客氣話,應該不會再來了,但終究是繼福寶之後的又一個疑難病例,清音自然不會就這麼過去,下班路上她都在思考,會不會還有其它可能?會不會遺漏了什麼細節?會不會常巧音對自己有所隱瞞?
甚至,她覺得最後一個可能性不小。
走到家門口,顧媽媽在廚房做飯,鍋裡熗炒著什麼,小魚兒正在小車車上睡覺,側躺著,一張粉嘟嘟的小臉壓得都變形了,頭發絲裡冒著晶瑩剔透的汗珠子。
顧安在旁邊拿著本書看,清音一看居然是學俄文的,“打算自學外語?”
“嗯。”顧安見老太太沒往這邊看,立馬小聲說:“大丫模仿的舉報信我已經從衛生院發出,分彆送到你說的幾個地方,孫光輝很快就會自顧不暇。”
不僅要他自顧不暇,還要讓他和柳紅梅最後一點“情義”也破滅!
小魚兒熱得翻個身,顧安趕緊把書一扔,一把將孩子抱出來,小心翼翼放回炕上,擰一塊熱毛巾給她擦身上的汗,擦到咯吱窩,她自個兒“咯吱咯吱”笑起來,“叭叭——啊啊——”
男人覺得自己可能幻聽了,“你叫我什麼?”
“叭叭——啊啊——”
顧安覺得心口發顫,這種感覺就像十六歲那年被徐文宇帶著,第一次端上真槍一樣,一把抱起閨女,她的小口水泡就像子.彈一般“biubiubiu”全發射到他臉上。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顧小魚的被封印了快一年的嘴巴,忽然跟開了光似的,嘚吧嘚吧起來。
當然,這都是後話,現在清音還有件頭疼事兒,第二天,出乎意料的,常巧音又找到她,準備繼續診治。
同樣的進門,擦手之後,清音把脈的時候順嘴問,需不需要在她手腕上搭帕子,因為常巧音實在是太“事兒”了。
很明顯,她從裡到外穿的都不是昨天那一身,應該是昨天在診室坐過一下凳子,回到家立馬就給換了,甚至……嗯,扔了也有可能。
她有點擔心自己把完脈,她會立馬當著自己的麵洗手或者擦手,那樣自己也會尷尬。
常巧音頓了頓,臉上絲毫沒有羞赧,“那樣最好,我們空氣中漂浮著很多微生物和細菌,尤其是醫院的空氣中,細菌超標,接觸後可能會加重我的病情,我需要對自己的健康負責。”
清音居然無力反駁,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對,可怎麼感覺有點奇怪——這個人,好像比自己還懂醫。
帶著這種奇怪的感覺,清音按照常規的口瘡給她開了個方子,說話也變得保守起來:“先吃吃看,有時間的話可以繼續來複診,我也不能保證藥物一定有效。”
常巧音沒說話,更沒接方子,似乎是怕清音寫過字的紙上帶了幾十億細菌病毒似的,“你放桌上就行,我自己看。”
清音:“……”被嫌棄了。
“清醫生的主張還是清熱解毒,涼血生肌。”
“看來你對中醫也很了解?”
“說不上很了解,但我久病成醫,看過的醫生多,也了解過一些專業知識。”頓了頓,“不瞞你說,這個方子跟我以前看過的中醫大同小異。”
“你就沒彆的辦法了嗎?”
這一句,清音有點不太舒服,但還是忍住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這種口腔潰瘍應該怎麼治,隻能試試常規方法。”
“但這是你的自由,你也可以不吃,去看看彆的醫生。”
清音也是第一次遇上主意這麼大,懂得這麼多,好像每一個可能都已提前想到的病人,往好的方麵說,這是好事,大家的醫學常識和素養提高了,能省去很多溝通障礙,提高效率。但壞處就是,病人懂得太多,又不是完全的係統的懂的時候,就會降低對醫生的依從性,甚至轉變為自大,懷疑一切。
這不,她前腳才剛出門,後腳樓下的護士就來八卦了,說是她不僅沒抓藥就徑直離開,“還……還……”
“還怎麼,你倒是說啊。”
“我說了清姐可彆生氣,啊。”小護士覷著她臉色,害怕極了。
清音想了想,“她是不是還當著所有人的麵,將我開的處方揉成一團,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對對對,你怎麼知道的?”
清音苦笑,剛才常巧音走的時候,臉色可不太好看呢。
“還沒完,她是不是還用她左邊口袋裡的白手絹,狠狠地擦了擦摸過我處方的那兩隻手?”
小護士張口結舌,“是……”
清音簡直哭笑不得,生氣說不上,但心裡確實是不爽的,這種行為比當麵罵她“庸醫”還讓人不爽。
從醫以來,被懷疑和不信任是常態,可今天卻是第一次被一個病人……嗯,鄙視,或者羞辱?
但她也沒放心上,畢竟這是人家自由。
況且,這個人,可不是一般人,剛聽名字的時候,清音沒想起她是誰,但隨著兩次接觸,以及知道她的職業之後,清音忽然想起個人——上輩子龍國有一位很有名的隧道設計師。
讓清音記住她的不是她克服多少自然艱險設計了多少隧道,而是她的性彆和經曆。這個行業女性占比很低,但她卻能在裡麵脫穎而出,這本身就是一個記憶點。再加上上輩子看過她的文字簡介,知道她是石蘭省書城市人,上麵說她曾經是一名很優秀很有天賦的女高音歌唱家,後來因為生病壞了嗓子,不得不轉行,還轉去搞橋梁隧道設計。
如此大的職業跨度堪比魯迅棄醫從文,當時清音就印象深刻,雖然沒見過她長什麼樣,但工作經曆和生病的經曆都能對上,應該沒錯,就是那位天才設計師。
對天才嘛,清音就格外寬容些。
***
另一邊,書城市最高檔的書城賓館裡,一名年輕男人正摟著個羊脂玉似的女人,抽著事後煙。
“光輝,我聽人說,你被人舉報了?”
男人臉色一變,陰狠地盯著她,“你聽誰說的?”
“這還用問嘛,就
小劉唄。”
男人狠狠地“呸”了一口,“等著吧,那臭.婊.子,老子不會放過她。”
女人眼睛一亮,“你真確定就是柳紅梅乾的?”
孫光輝自己就是靠乾這個起家的,熟悉這套路數,那些舉報信都出自同一人之手,那字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加上信裡寫的他逼死人的事,他隻在偶然喝醉酒的時候跟柳紅梅說過,這件事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再加上前幾天她在衛生院那邊又是寫信又是打電話還讓人帶口信,讓他快想法子救救他,他給拒絕了,以她的報複心,現在對自己反咬一口絕對是她能乾得出來的事。
“這個毒婦,等著吧。”那些舉報信送到了他的上級領導和巴不得他下台的三把手手裡,上下聯手就是想弄死他。
“既然她不仁,就彆怪我不義。”
女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
天黑之後,剛子急慌慌來傳信,“安子哥安子哥,你沒猜錯,孫光輝的車子出門了!”
顧安連忙和清音對視一眼,穿上外套,帶上蒼狼出門。
他對書城市熟悉,也沒走大路,而是沿著小路,花了快一個小時,才堪堪趕到柳紅梅下放的衛生院。而此時,孫光輝那個姓劉的手下正在車子旁抽煙,眼睛盯著不遠處一間宿舍,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顧安附耳對蒼狼說了幾句悄悄話,蒼狼立馬像狼一樣繞到房子後麵,柳紅梅的隔壁也是一間宿舍。它跳起來,前爪搭在窗台上,往裡看,確定無人後回頭衝顧安搖搖尾巴。
顧安躡手躡腳過去,從後窗爬進去,將耳朵貼在牆壁上。
準確來說,這都不是土坯牆,隔音效果奇差,隔壁孫光輝的質問,柳紅梅的否認以及哭訴,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為了驗證清音的推測,他還是拿出隨身帶來的改良過的具有錄音功能的監聽設備,輕輕安裝在牆上。
“臭.婊.子你舉報老子,老子以前還覺得你有情有義,呸!你他媽就是一條毒蛇!養不熟的毒蛇,以前你那個對象,你也是這麼對他的吧?”
“我沒有,你彆扯以前的事,要說以前,誰能乾淨?”柳紅梅見哭求無用,也懶得裝了。
“老子不乾淨,但老子隻整那些老子看不慣的人,你呢?你連自己的對象都能陷害,你彆忘了,當年是誰幫你找的楊六做假證,又是誰幫你做掉楊六。”
隔壁的顧安太陽穴“突突”直跳,如果他說的楊六是□□的楊六的話……難怪他和剛子找了那麼長時間,還請地頭蛇馬二幫忙也找不到人。
他忽略了一個可能,要讓一個人徹底消失,最快的方式就是死亡。
“楊六不是我要他死,是他做了太多犯法的事,你彆扯我。”柳紅梅冷笑一聲,“你手上的人命也不少,不單那兩條吧?啊……你放手,放開我!孫光輝你瘋了嗎?!”
“老子就是太縱容你,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當年要不是我救下你,你現在早被人賣到那些見不得光
的地方,你還能當醫生?”
“你的身子,你的命都是老子的,你還敢舉報老子,那些被人糟蹋的日子你忘了嗎?要不老子找幾個兄弟進來,讓你回憶回憶?”
那些痛苦的記憶襲上心頭,柳紅梅雙目圓睜,瑟瑟發抖,膝蓋一軟,“求……求求你,彆……彆……救命……全哥救我,全哥救我,啊……全哥……”
柳紅梅整個人仿若瘋癲,隻是無意識的重複“全哥”兩個字,那仿佛就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的光,她的神。
“呸!你的全哥,當年你好好一個大學生,要不是為了去看他,也不會被毒.販綁走,結果你等了那麼多天,他也沒去救你,要不是老子看在同是龍國人的份上拉你一把,現在你都不知道死幾回了。”
顧安雙拳緊握,雙目猩紅。原來柳紅梅上大學後某段時間忽然跟哥哥分手,是因為中間還有這樣的事?
“不,你不是全哥,你是顧全,是拋下我,不管我死活的顧全,你不值得我留戀,我一切痛苦都是你給的,你還要跟我分手,你憑什麼和我分手?!”
“我要你死,我要你身敗名裂,讓你活得生不如死!顧全,顧全……”
孫光輝也被她的瘋癲嚇到,直接給了她兩個大耳刮子,力道之大,柳紅梅整個人被甩到牆上,差點震掉了顧安的東西。
疼痛讓她回過神來,柳紅梅扶著牆,慢慢站直身體。
“你他媽少裝瘋賣傻,你當年偽造顧全筆跡的事老子知道,那個寄到顧全部隊的日記本和來往信件,你寫壞那幾份,老子都留著,也虧顧全是個傻子,正經人誰寫日記啊……哈哈哈,既然你不仁,就彆怪我不義!”
顧安沒有再細聽,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剛才聽到的話,信息量太大,讓他整個人回不過神來。
他一直想要為哥哥翻案,可哥哥居然是被他一直當大嫂一樣敬重的柳紅梅陷害的?
而且,以柳紅梅和孫光輝當年的力量,不足以插手到哥哥所在的連隊,除非……還有內應。
多麼諷刺,就在前幾天,當清音懷疑給哥哥定罪的日記和信件是柳紅梅偽造的時候,他居然還不信。當清音提出他們也以牙還牙,偽造筆跡挑撥他們狗咬狗的時候,他還覺得不至於。
他隻知道護照是假的,卻不知道連其它“證據”也是假的。
哥哥,就這麼……被他們……
顧安棱角分明的臉上,滑下兩行眼淚。
***
這一晚,顧安沒回家,清音估摸著,自己又猜對了。以前聽顧媽媽說柳紅梅寫字都是顧全教的時候,她心裡就隱隱有個猜測。
她應該是這世上最熟悉顧全筆跡的人,不僅熟悉筆跡,還熟悉他前麵二十多年的所有人生經曆。
所以,她才想出以牙還牙,刺激她看能不能逼她說出真話,隻是沒想到,柳紅梅瘋癲之下吐露的信息量實在太大,大到顧安都消化不了。
倒是第二天,清音到單位的時候,居然被林莉拉住,“對了,我還沒問你,那天那個女病人怎麼樣了?”
清音知道她說的是女設計師常巧音,於是實話實說,“我無論是教科書還是臨床中,都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口腔潰瘍。”
“這事本來我不該多管的,但我聽說她是京市設計院的設計師,很有天賦,還是石乾部發小……”估計身份也不簡單,一直能待在省委大院機關學校的孩子,父輩或者祖輩肯定也是高級乾部。
石廳長很講信用,上次答應幫廠裡解決經費和設備問題,經過多番斡旋後,上個月也全到位,廠裡嘗到甜頭,自然要維護好這層關係。
“昨天劉廠長還說,他給你批幾天公差,你去給石乾部複診一下,多關心關心病人,救死扶傷嘛,是吧?”
清音心說,要是太上趕著,反倒不好。石磊病情要是有反複,肯定會來找自己,她不用著急。要是不會反複了,那更是好事,她真心希望自己醫治過的每一個患者都能一生平安,健健康康。
“行吧,我知道你們夾在中間也為難,常巧音的病我會上心,但能不能治好我不敢保證。”人家連藥都沒抓,還當著那麼多人麵明目張膽的羞辱了她,怎麼可能還回來找自己複診。
但她清音偏不服輸,她倒是要看看,這個驕傲的孔雀似的女高音,哦不,女設計師到底是什麼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