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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清笑啥呢, 這麼開心?”

張姐來到診室門口,手裡抱著最近的賬本,要讓清音看看。

清音沒好意思說她笑啥:卓然爸媽從那潑老太太屋裡搜出來的東西, 那可是五花八門啊,除了那些讓三個小朋友直呼“大老鼠精”的吃的喝的玩的,還有某些少兒不宜的……藥物。

她也沒想到卓老爺子那麼大歲數還敢用那些狼虎之藥,就是年輕人也不一定耐得住啊, 他倒好, 什麼鹿茸海馬西地那非, 真是“中西貫通”。

好家夥, 那麼大年紀, 走路都不穩當了, 也不怕一下子血壓太高心臟出問題。而那二婚“小嬌妻”, 也不知道是該說她真的餓了,啥都吃得下, 還是忍辱負重,為了錢豁出去了。

清音收起揶揄,“張姐最近這氣色好啊, 是不是遇上啥好事兒啦?”

“嗐,還能有啥好事,一天天的, 孩子少給我惹事就算好的。”

張姐家的兒子跟陳童同班,即將升入高中,可成績卻是班裡墊底那種, 能不能考上高中都不知道,一家子大人愁得不行。

“他倒好,天天沒心沒肺的, 就知道吃和玩。”

清音安慰了幾句,心說她家顧小魚不也一樣?雖說墊底不至於,但也是中下遊裡的下遊,好在她和顧安都不太看重成績,覺得差點就差點,隻要她健康快樂就成。

“上次我跟班主任說,把他和陳童調到一起做同桌,心想這一個大院的,有優秀榜樣在旁邊,他怎麼說也得學著進步點不是?”

“誰知道換過去還那樣,他還跟我說陳童上課也不聽講,怎麼就能考那麼高,我說你跟陳童是一個腦子嗎,能比?”

清音很不厚道的笑起來,“成績這事咱們發愁也沒用,還得靠孩子自己。”

“話是這麼說,但考不上高中,以後怎麼考大學,沒大學文憑,他以後可能連工作都找不到。外頭那麼多沒文憑的回城知青,我真是見一次怕一次,就怕他以後也走上這條路。”

倆人正說著要不要去外麵請老師幫忙開小灶,門口來了個女同誌,清音定睛一看,是牛秀秀。

“最近怎麼樣?”

“好得很,能吃下飯,能睡得著,腰不酸肚子不痛。”牛秀秀摸著稍微凸起的肚子,笑得幸福極了。

清音也為她高興,對於一個渴望孩子的人來說,孩子好好的在肚子裡按時長大,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胎脈倒是挺好,就是最近是不是有點便秘?”

“啊對,清大夫你可真神了,我這一個星期大便都不太好解,特彆乾,費力。”

清音於是告訴她彆太用力,如果家裡有廁所的話最好是坐便,“對了,你們大院裡有廁所的吧?還是需要去胡同裡上?”

“咱們造紙廠待遇不行,都快發不出工資了,掃廁所的工人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臟得不行,還不如出去胡同裡上。”

清音靈機一動,“你們大院裡,是不是有一家姓楊的,他們家兒子叫楊立群,在咱們廠裡上班?”

牛秀秀於是順著話頭聊了一些楊家的事,跟顧安了解到的差不多,楊家一直生活在書城市,跟絕大多數書城人一樣沒有去過哪裡,應該接觸不到外麵的事情。

唯一有可能接觸到的就是當年曾經失蹤過幾年的楊小妹,清音想了想,“你跟楊小妹熟嗎?”

“還行,小時候在一起玩過,後來她回來後就沒怎麼一起玩了,她好像受了點刺激,不能提那幾年在外麵流浪的事。有一次有個小孩提了一嘴,她被刺激出毛病,楊家人還去找人麻煩,那家人賠了不少錢呢,大人們怕惹事,都不許咱們大院裡的小孩跟她玩。”

在外流浪那幾年,又是十幾歲的小女孩,其實大家隱約也能猜到些。但出於善良,大家都儘量能不提就不提。

“她現在還有個毛病,就是手掌皸裂嚴重,已經好幾年沒上班了。”

清音點點頭,一時間也想不到還要問什麼,倒是牛秀秀忽然說:“對了清醫生,這種手腳皸裂你能治不?不行改天我遇到楊家人跟他們說一下,讓來你這兒看看。”

“他們看過好多醫生都沒看好,也算疑難雜症,你可是咱們這一帶最擅長治療疑難雜症的醫生。”

清音本來想說哪有主動推銷自己的醫生,忽然靈光一閃,“好啊,你讓她來看看。”

楊家人一直縮在龜殼裡,顧安想主動出擊也沒辦法,要是能通過這種方式把他們“引”出來,說不定還能找到突破口。

***

書城的冬天很快來臨,進入冬天後,清音沒事都不愛往外頭跑了,家裡才是最暖和的地方。因著暖氣的緣故,小菊穗穗和剛子家三個“妹”也經常來玩,就是秦嫂子沒事也常帶海花過來玩會兒。

秦嫂子家小兩口上個月努努力,把隔壁那間空房給買下來,現在海花也能擁有一個獨立的房間,省得跟小秦哥麵對麵睡一個屋尷尬。

跟秦嫂子她倒是親熱,但跟小秦哥,畢竟是沒血緣的異性,小姑娘會害羞也是正常的。可以說,秦家是為了她才買的房子,柳老太那邊聽說可真是黃牙咬碎,說早知道有這麼好的事,不如把海濤領養(過繼)出去,那可是去過好日子,將來秦家兩口子沒了,兩間大房子就是她家海濤的。

他們打的什麼主意,大院裡的人都知道,全都當笑話在看。

正聊著,清音看了看時間,“哎喲,我外頭還有事兒,得出去一趟,你們就在家裡玩著,啊。”

“去吧去吧,我們也該回家做飯了,你們家這地暖,真是暖到心裡頭,坐下來就不想走。”秦嫂子起身,牽著海花,母女倆高高興興的回家。

清音出門,當然是去參加同學聚會,或者說老鄉聚會,並不打算帶魚魚。

當然,魚魚也不是那麼想去,畢竟家裡這麼多好朋友,她光玩都玩不過來呢,看見媽媽騎著車子走了,也隻是很瀟灑的揮揮手,“媽媽再見,早點回家喔。”

從梨花胡同到市中區,騎自行車也就一刻鐘,因為天氣冷,騎一會兒身上就熱乎乎的,等到了約定地點,摘下手套,連手都是暖的。

一頭短發的付文君連忙揮手,“清音,這兒!”

那晚剛打電話說聚會的事,付文君就給落實好了,把在書城市能聯係上的老鄉都叫上,訂的是當年考場外斜對麵一家私人飯店,剛開起來一年多,據說生意不錯。

付文君和一眾老鄉迎過來,大家互相打招呼,問候這四年的情況,房間裡的氣氛那叫一個熱烈。

付文君當年的第一誌願是公安大學,但落榜,滑檔到第二誌願,書城市師範大學英語係,正好跟唐湘玲一個係,隻是不同班級。

她本來是一心想搞刑偵或者經偵的,但奈何分數不夠,剛開始那一年有點自暴自棄,不願學,後來清音沒少給她寫信打電話開導,現在也接受自己學外語了,甚至還商量好大學畢業就去南方,建設社會主義新龍國。

“你咋不把魚魚帶來。”付文君嗔怪。

“大人聚會她來了隻會搗亂,誒你快說說,這兩年怎麼電話都少了?”

倆人學校離得遠,清音又忙,平均一個學期也隻能見一次麵,當年一起參加高考的少年少女們在整個大學階段還真沒見過幾次。而再有一兩個月,他們這一屆的大學生就要畢業,走入社會了,所以付文君前幾天提議大家見一麵,聚一下。

“你還好意思說我,今年我去了你們學校兩次,都沒找著你。”

清音一拍腦門,“哎呀這是我的錯。”於是忙將自己忙於上門診的事給說了,除了上課基本都不在學校,“以後你就去這個地址找我。”

她把自己新家的地址留給付文君,付文君才嘟著嘴答應。

當然,清音也沒隻顧著跟她聊天,還跟其他人也聊了,這些老鄉們都是當年一起參加高考,一起仗義執言的熱血青年,本來說好上大學前要聚一聚,後來一忙也忘了,現在四年後再見,每個人都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曾經在某個邊防哨所當兵的小年輕,現在是省公安大學的學生。

曾經在山上種地的農村小夥,現在成了省城醫學院的學生。

曾經在工廠裡當鉗工的中年人,現在也成了工業大學的學生。

因為那場高考,徹底改變了大家的命運。

他們是最幸運的一屆,是最幸福的一屆,也是最有希望的一屆。

說到動情處,大家難免熱淚盈眶,付文君還鬨著要上台給大家唱一首,其他人爭先恐後,會唱歌的就唱歌,不會的就詩朗誦,啥也不會的就訴說這四年整個國家社會的變革,說自己的理想與抱負……誰也不會笑話他們,因為今天在這裡的人都相信,這些抱負都是能實現的。

終於,輪到一個瘦瘦小小的男青年,他一張臉漲得通紅,似乎是不願上台。

清音看了半天,腦海裡也沒想想起這是誰,當年留過電話號碼和聯係方式的,她都能把人和名字對上,這個男同學卻是怎麼都想不起來。

“這也是咱們那一屆的,你忘了?”付文君湊過來問,還說起當年一起幫唐湘玲解圍的時候,這小夥子沒少出力,隻是因為實在其貌不揚,個子矮小,沒什麼存在感。

最後留電話和地址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大家都沒發現他居然沒留,還是付文君把他叫住,今年才聯係上。

清音很愧疚,自己居然沒能記住人家名字。

“各位老鄉好,我……我叫王新華。”

清音把他名字記在心裡,問身旁的付文君,“他考上哪個學校?”

“石蘭大學,聽說是無線電通信,成績非常優秀,就是……太內向了。”

果然,似乎是為了印證付文君對他的印象,他吭吭哧哧半天,終於才把自己的學校和專業介紹完畢。

清音帶頭,大家一起給他鼓掌。

在熱烈的、友善的掌聲中,王新華的結巴好了一丟丟,咽了口唾沫,“我,我的理想是,大……大家彆笑我,我……我……”

緊張得像第一次上台表演節目的小孩,大家再次鼓掌。清音鼓得最歡,生怕他一次努力換來終生內向,本來是老鄉會,沒必要太正式,她甚至做好了他要是再說不出來就替他解圍的準備。

誰知王新華卻眼睛一閉,似乎是使出破釜沉舟的勇氣,大聲說:“我的理想,就是能讓每一個龍國人使用上我們自己製造的集成電路。”

大家本來還等著他繼續說呢,結果他就這麼一句,在座的雖然也有理科生,但誰也不知道什麼叫集成電路啊,倒是清音靈機一動,非常感興趣地問:“王新華同誌,集成電路是個啥,你快跟大家夥說說啊。”

王新華頓了頓,“大家知道半導體收音機嗎?知道發報機、電話機、電視機和小汽車嗎?這些東西裡頭,都會用到的關鍵構造,就是集成電路。”

嘿,居然一個結巴都沒了!

眾人這才“哦”一聲,原來裡麵用到的是這個東西啊。

“我的理想,就是讓每一個龍國人都能看上色彩鮮明的巨大電視機,能在幾千公裡之外聽見親人的聲音,看見親人的麵龐,能坐上自動駕駛的小汽車,能在馬尼拉海溝下守衛祖國的邊界,能在藍天之上看見咱們的雄鷹展翅飛翔。”

他那麼結巴,那麼緊張的人,說起這些居然一個結巴都沒有,雖然嗓音略帶顫抖,但眾人都分不清是緊張的顫抖還是激動的顫抖,

台下沉默,無儘的沉默。

清音心裡很感動,這些她以為司空見慣的東西,對這個年代的人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她不知道王新華為什麼會有這麼豐富的“想象力”,想象還如此貼近“現實”,清音隻知道,每一個人的夢想,都不該被嘲笑。

尤其是年輕人。

片刻後,包間裡響起了巨大的排山倒海的掌聲,男女青年們“嘩啦啦”全站起來,揮舞著雙臂,“好樣的!”

“王新華加油!”

“龍國加油!”

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大家開始唱歌,“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吔,叭叭地響哎,哎咳依呀,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哎哎咳喲……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哎!【1】”

這是幾年前熱門電影《青鬆嶺》的主題曲,基本每一個人都看過不下三四遍,主題曲那更是小孩都會唱,清音本來已經沒有這些記憶了,可當熟悉的曲調響起,她也能跟著哼唱起來。

每一個人,都是那麼熱情,那麼積極,他們這一代,將是建設新龍國的基石,將是改革的先鋒,將是未來的中流砥柱。

等大合唱完,聚會的氣氛越來越熱,男青年們有的居然即興表演起說相聲,逗得眾人捧腹大笑,付文君看熱鬨不嫌事大,把桌子拍得啪啪響,又玩起擊鼓傳花的遊戲,誰輸了就上去表演節目,基本每個人都輪了兩三遍。

等到大家都玩得差不多了,飯菜開始上桌,清音環視一周,輕輕拽了付文君一把,“唐湘玲還沒來嗎?”

“啊,瞧我,忘記跟你說了,她不來了。”

“怎麼啦?”

付文君猛喝了一口,沉痛道:“她來不了,回老家了。”

原來,唐湘玲在半個月前離婚了。

清音沒想到會聽到這麼大個爆炸消息,以前聚會的時候每次她都會說自己兒子怎樣女兒怎樣,說起他們的時候,臉上都是慈愛和溫柔,她一直說自己在鄉下這麼多年,兒子女兒就是她最大的牽掛,是她最大的收獲雲雲……

“那她倆孩子咋辦?”

按照當年那老婆婆的德行,是絕對不可能把倆孩子讓她帶走的。

付文君又猛灌了一口,長長的歎口氣,“她女兒在暑假的時候,下河洗澡,淹死了。”

清音倒抽一口涼氣,那可不就是高考那年剛生下沒多久,那個還在哺乳期的孩子嗎,怎麼就……

“她婆家和男人都不做人,孩子淹死了幾個月都不說,暑假唐湘玲不是為了掙錢沒回老家嘛,她也不知道,一直到一個月前,快期末考了,她打電話到他們村公所,才從村民嘴裡得知女兒已經死了三個月。”

然後,唐湘玲就瘋了,畢業考都來不及參加,直接連夜坐火車跑回老家。

“可惜,孩子太小了,婆家人也沒給安葬在祖墳裡,隻是在後山埋了個小土包,唐湘玲找了好久才找到個土包……你說,清音你說,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冷血的父親,這麼冷血的爺爺奶奶啊?”

清音也是氣得牙齒發酸,這麼小大的孩子去玩水洗澡,這壓根就不是意外,是人禍啊!

這個家裡是大人全他媽死絕了嗎,怎麼能讓一個四周歲不到的孩子自己去壩塘裡洗澡玩水?

沒看顧好孩子不算,出事還不告訴孩子母親,這是人乾的事嗎?!她含辛茹苦生下來的孩子,無論什麼情況,她都是必須第一個知道的!

這個婆家,簡直就不是人,不把唐湘玲和她的女兒當人看!

“唐湘玲後來大鬨一場,頭也不回的離婚了。”付文君咬著牙齒,擠出這麼一句,又開始喝悶酒。

“那她兒子呢?”

“兒子,那可是人家獨苗,怎麼允許她帶走,但她也問過她兒子,小孩估計也被爺爺奶奶教壞了吧,不僅不跟她走,還打她罵她是壞女人,說她要是不去上大學,妹妹就不會死什麼的……唉,唐湘玲那幾天都快哭死過去了。”

清音心都碎了,她跟唐湘玲的接觸沒有跟付文君多,但也很喜歡那個溫柔的女孩子,那是一個跟陌生人說話都會臉紅的女孩啊,是一個懷孕哺乳期都在努力看書,想要上大學的女孩啊,努力改變命運,怎麼就成了壞人呢……

她記得,唐湘玲說過,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大學畢業之後,在書城市分配一個穩定工作,把丈夫和兒女接到身邊來,丈夫不識字沒關係,她可以教他,可以從最底層最簡單的工作做起,哪怕是掃廁所,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她就開心。

她想讓兒女在城裡上學,在城裡長大,每天早飯能吃上一個雞蛋,還想給女兒買新衣服穿,甚至見過魚魚後,她還跟清音討要魚魚穿小了的舊衣服,說等以後帶回去給女兒穿……

短短三年,她的女兒就沒了,她關於這個小家未來的一切,都沒了。

婆家還把一切責任推到她身上,讓兒子也恨上她,把她當仇人,這不就是同時失去了女兒和兒子嗎?

“你放心吧,她說了,這個仇她一定會報。”付文君咬牙說。

當時,唐湘玲的原話是——殺女之痛,奪子之仇,不報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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