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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 路上清音都沒怎麼費腦筋的思考。

到達療養院之後,陣仗沒那麼大了,門診部和住院部的主任很明顯是在病房裡走不開, 王秘書那邊正對他們大發雷霆呢。

“你們好歹也是省內首屈一指的大醫院,每年給你們撥那麼多款,買那麼多設備,怎麼居然連一個簡單的心絞痛都治不了?”

“還號稱全省最好的專家都在你們這裡, 我看是徒有虛名。”

“我看是該好好的檢查一下, 你們那麼多經費都花哪兒去了。”

眾人:“……”

低著頭, 儘量降低存在感, 連呼吸都不敢太重, 就怕被當出頭鳥揪住。

“王秘書息怒, 息怒, 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儘全院之力給張領導最好的醫療服務, 一定會……”薑院長硬著頭皮說,要是再被他罵下去,不出天, 全市乃至全省的同仁都會知道他們被上麵罵個狗血淋頭的事。

張領導連問個小便都覺得是要麵子的事,他們被人兜頭扣屎盆子就不要麵子嗎?

他們在醫療界混了這麼多年,也是老人了啊。

“什麼最好的服務最大的努力這種高調就彆唱了, 你們能做到藥到病除嗎?”

薑院長臉色尷尬,這世界上誰敢保證藥到病除?他自己五六十歲的老頭,不也每天被前列腺折磨得起夜兩次嘛!他找誰說理去?要是真有這樣的靈丹妙藥, 他不先給自己用上?

“對了,根據目前的檢查結果來看,張領導並非心絞痛, 甚至可以基本排除心血管方麵的疾病。”

王秘書還要發飆,病床上的張泰勤輕咳一聲,他立馬偃旗息鼓,肉眼可見的彎著腰。

“如果不是心絞痛的話,不知薑院長有何高見?”

“高見談不上,就是我們院的清醫生有點思路。”沒辦法,隻能推出清音了,這種時候隻有她能救得了醫院。

再次看見清音,張泰勤的神色緩和兩分,“我記得心絞痛就是清醫生告訴我的,對嗎?”

清音很真誠地彎腰,道歉:“對不住張領導,五年前那一次,因為看見您有類似於心絞痛的症狀,當時條件和時間有限,我沒有進一步檢查就說您的情況可能是心絞痛,這是我誤導了您。”

雖說當時她也強調自己說的不一定對,讓他儘快去大醫院檢查一下,但醫生在病人心目中的地位真的有彆於其它職業,他們隨口而出的一句話,卻讓病人記了這麼多年。

哪怕隻是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這麼多年裡,張泰勤藥不離身,雖然沒吃過幾次,大的發作也就一兩次,藥物對他沒有造成不可逆的損傷,這樣的“誤診”不算嚴重失誤,但清音心裡還是過意不去。

張泰勤其實並不怪她,當時她是為了救他的命,才在有限的症狀上做的合理推測,“不算誤診,要不是你告訴我的硝酸甘油,中途我可能已經……總之,還是要謝謝你。”

“上一次是我誤診,不知道這一次,張領導願不願意讓我再看一次?”

張泰勤看著她的眼睛,她跟在場的人的都不一樣,她不卑不亢,眼神裡沒有絲毫畏懼,甚至還有種成竹在胸的自信。

王秘書皺眉,想說這年輕醫生真是想出頭想瘋了吧,但張泰勤不發話,他也不敢多嘴。

張泰勤思索片刻,“那就麻煩清醫生了。”

“大家能否回避一下?”清音看向薑院長,他明白過來,小清還是頭鐵,鐵了心要問小便的事,隻得把大家夥叫走。

王秘書還不想走,可張泰勤閉著眼睛沒阻攔,分明就是讓他跟其他人一起出去,他隻得壓下心頭的不情願,跟著出去。

關上門之後,清音沒給張泰勤把脈,因為已經很明顯,無論中西醫都證明,他胸悶胸痛跟心臟壓根沒關係。

“張領導小便淋漓的情況出現幾年了?”

張泰勤倏地睜開眼,“清醫生怎麼知道?”

這就是承認他確實有這個毛病。

“我不僅知道你小便淋漓,我還知道你這個毛病應該有些年頭了,且不單是小便的時候才發生,而是經常不自覺的漏尿,對嗎?”

說“漏尿”這算委婉的,其實就是不自主的尿失禁,一個男人,即使是再大年紀,對這種問題還是非常敏感的,所以清音那天問到小便情況他避而不談,其實就是難為情。

況且,一個大領導,要是讓你的下屬知道,你開著會的時候,嘴裡滔滔不絕高談闊論,結果褲.襠裡卻已經濕了一片,這不是笑話是什麼?領導尊嚴何在?人的尊嚴何在?

清音以前想不通他為什麼對這個問題如此敏感和介懷,現在一看他表情,已經有了答案。

張泰勤的目光犀利了兩分,但很快就收斂起來,長歎一聲。

“既然你把脈已經把到,那我就直說吧,我尿失禁確實有好幾年了,準確來說應該是七年,自從七年前得知我女兒去世的消息後,就落下這毛病。”

清音本來還想再問問他女兒去世的原因,但又覺得跟尿失禁應該關係不大,怕給人造成她打探隱私的嫌疑,“那您進行過膀胱和前列腺的檢查嗎?”

“查過,拍片和指檢、化驗都進行過,沒問題。”

清音想了想,跟自己判斷的差不多,那也就是說他的毛病不是器質性的改變,“是那年您女兒去世後,打擊太大,導致的嗎?”

“我也拿不準,我女兒去世的時候,我其實並不在身邊,她是下鄉知青,我當時正在被隔離審查期間,後來出來後,來到五七乾校,幾番輾轉從以前的同事口中得知,我女兒下鄉的知青點曾給我們單位家屬樓發過幾封信,但因為我在裡麵,沒收到信件,後來最後一封來信就是她去世的消息……從那天開始,我就落下這毛病。”

清音想了想,這是有點創傷應激了吧?

“冒昧問一句,知道消息的時候,您是不是正在解小便?”

張泰勤搖頭,“我當時正在農場的接待室,打電話。”

看來,也不是創傷的一瞬間正在做這件事。她想了想,“那您女兒是什麼原因去世的?”

“溺死。”

清音心頭“咚”一聲,他的語氣是如此冷靜,可聲音卻是如此寒冷,下鄉的時候年紀都不小了吧,淹死……唐湘玲的女兒也是淹死,但那是還不會遊泳,也沒什麼應急自救能力的小孩,張泰勤的女兒,那個年紀應該是快成年或者成年了吧……

忽然,清音想起個事,“您今天發病的時候在哪裡?”

“在單位。”

“單位哪裡?”

張泰勤想了想,“應該是荷花塘邊。”

清音眼睛一亮,對了!

那年她遇到他發病的時候,應該是他女兒去世後兩年,也是在河邊,他去洗豬食桶;上次發病是去視察水利工程;今天發病是在荷花塘邊……這說明一個問題。

清音靈機一動,隨手拿過他的保溫杯,拎起床頭櫃上的熱水壺,往裡倒水。

隨著“咕嚕咕嚕”的倒水聲,果然,張泰勤臉色一變,但很快忍耐下來,這說明他的忍耐力異於常人,但……沒用。

身體的反應是實打實的,清音鼻尖嗅到一點淡淡的尿味——他又失禁了。

答案已經不言而喻,張泰勤患的是恐水症。

所謂的心絞痛其實隻是他恐水症急性發作時的心理感受,心悸、胸悶、胸痛甚至感覺呼吸不上來,他自己覺得有,但心臟檢查卻一切正常,就跟後世某些焦慮發作的時候一樣,自覺有,但查體無。

他的恐水症表現,除了害怕水壩、溝渠、池塘之外,就連聽見水聲都會下意識的,不自主的尿失禁,隻是量很少,就那麼幾滴而已。

但對於一個每天需要上台講話的領導而言,這是極大的難言之隱。

會場人山人海,一會兒這個倒水,一會兒那個喝水,水聲壓根不會停,他的尿失禁就這麼淅淅瀝瀝,滴滴答答……清音一想到那個畫麵就頭皮發麻。

“讓你見笑了。”張泰勤苦笑。

“您要是不舒服的話,現在可以去衛生間。”

“不必了。”

倆人都有那麼一瞬間的尷尬。

幸好,清音沒讓自己沉默太久,“您這個情況,也彆吃什麼硝酸甘油了。”

“那我這是什麼病?”

“急性發作的時候是恐水症,平時小便淋漓就是淋病。”

“淋病?”

“您彆多想,不是西醫的淋病,而是中醫淋病。”西醫說的淋病是感染引起的性傳播疾病,但中醫的淋病則是以小便淋漓為主要表現的一類疾病,“根據病因可分為氣淋、血淋、膏淋、石淋和勞淋【1】,您的情況很明顯是屬於氣淋。”

前麵的基本能聽懂,但後麵的分類這裡,張泰勤聽著像天書,苦笑道:“終究是隔行如隔山,清醫生的意思是,我這個病還是自己氣出來的嗎?”

“簡單來說可以這麼認為。”張泰勤因為那年收到女兒的死訊後就一直鬱鬱寡歡,時常悲傷,所以上次把脈的時候她問有沒有什麼心事沒問錯,這就是他最大的心事,肝氣鬱結,氣機不通,膀胱和腎氣化不利,小便也就不能暢快解出。

同時,這種悲傷和鬱悶在看見大片水域的時候,又會急性發作,造成他自覺的心悸、胸悶、胸痛,但真正進行檢查又什麼毛病都查不出來,這就是他的自覺症狀。

“我會給您開個調理方子,但主要還是靠您自己,你要是能想得開,就是不吃藥也能好。”

張泰勤點點頭,“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作為一名父親,每每想到她小小年紀被我連累下鄉,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最後還葬身壩塘,一想到那個畫麵我就……唉……”

“我愛人是湘南那邊的,去世早,女兒基本是我一人拉扯大,但我一個大男人,工作又忙,經常饑一頓飽一頓,她從小跟著我受苦,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養成怯懦、內向的性格,我真對不起她。”他痛苦地抓了兩把頭發,聲音略帶哽咽。

清音自己也是當媽的,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這種愧疚和悲傷,會伴隨他一輩子。

不過,如果是她的話,她一定不會讓事情這麼不明不白的,她一定會回到孩子遇事的地方,把來龍去脈搞清楚,把曾經欺負過孩子的人千刀萬剮,哪怕這對減輕她的痛苦並無益處,但她一定會這麼做。

“這樣吧,張領導,如果您覺得這個坎實在過不去的話,為什麼不親自去一趟她出事的地方,去了解她那幾年的經曆,去看看在您不在的地方,她是多麼堅強,多麼勇敢呢?”

誰知張泰勤卻搖頭,“我去過了,就是因為看了她經曆過的苦難,我這心裡愈發不是滋味。”

觸景傷情,愈發愧疚。

好嘛,那清音也不知道說什麼了,隻能給他開個疏肝理氣的方子,小柴胡湯加減即可。

一直到離開醫院,薑院長還是沒搞明白什麼恐水症和淋病,但清音今天挺累的,有種身體被掏空的感覺,她也不想多說話,就悶悶的坐著。

孩子之於父母,到底意味著什麼?

她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是希望?是寄托?還是什麼,她想不出來,她隻知道,這個世界上,誰也不許傷害她的魚魚,否則她會跟人拚命。

***

幾天後,張泰勤又親自來了趟醫院,服藥一個星期後,他小便淋漓的毛病好了很多,解小便明顯變通暢。因為小便好解,不用再起夜,他睡眠也好了不少,精氣神看起來比前兩次都好。

至於他內心真正恐懼的東西,清音沒辦法藥到病除,但至少能解決生理上的不適,也是好的。“這樣吧,接下來幾天您要是繼續來複診,我不在的話,您直接去書鋼衛生室找我,那邊我要是不在的話,有人會上家裡叫我。”

讓她親自上門為張泰勤診治,清音還真不想,因為這本身就不是什麼要命的危急重症,都說醫不上門,她也有自己的尊嚴。

再說了,她可不想被那位王秘書以為她想抱大腿。

下班後,清音順路又去師範學院那邊,給唐湘玲看看,這段時間她也好得差不多了,清音就把西藥針水給停了,改為針灸治療。

病是好了一些,但心理的創傷,依然是肉眼可見,清音也不知道還能怎麼勸,心說她跟張泰勤的情況倒是有點相似,要是在國外的話,可以參加互助小組,大家聊聊彼此類似的經曆,互相鼓勵一下,也是好事。

幾次話到嘴邊,要不要他們見麵聊聊,或許會好點,可一想到王秘書防備自己的模樣,她又把話頭憋回去。

她倒是好意,萬一人家以為她是想借機攫取什麼呢?彆自找麻煩。

就這麼糾結幾次之後,清音徹底打消念頭。天氣越來越熱,家裡的鋪蓋也該收拾換洗了,魚魚那邊也該教她自己洗澡了。

自從去年開始學會自己洗貼身的小衣服和小褲褲之後,她倒是養成了每次洗澡之後自己洗的習慣,可洗澡這件事,她還沒學會,每一次都把水灑(玩)得到處都是,要是大人不催,她一個澡能洗兩個小時,用顧媽媽的話說“就是洗頭豬都洗白了”。

加上她手短,沒技巧,後背自己也搓不到,這種時候還是得老母親上手。

好在現在是夏天,隨便打開花灑衝個涼也沒啥,天天洗的話也不會容易有汗卷卷,可以後冬天就不方便了,還是得儘快學會自己洗澡才行。

祖孫人正在淋浴房裡說著話,門忽然開了,蒼狼“嗚嗚”兩聲,魚魚趕緊用浴巾將自己裹起來,“爸爸回來啦!”

婆媳倆對視一眼,喲,還知道害羞了,好事兒。

“音音看你的書去,我來教她,小孩就像小狗,多教幾次就會了。”

“我不是小狗,奶奶亂說,哼!”

“你還不是小狗,冰糖都能自己洗澡,你能嗎?你比小狗還不如呢。”

“冰糖真的能自己洗澡?奶奶你彆欺負小孩喔。”

清音於是來到客廳,沒看見顧安,轉眼一找,他正坐在屋簷下的絲瓜藤下,“怎麼回來也不吱一聲。”

顧安沒說話,也沒動,清音也沒放心上,拿本書去簷下準備坐著看,可看他還是雕塑似的坐著,臉色也有點黑,“到底怎麼了?”

顧安轉頭,眼睛猩紅,看著她,動了動嘴唇,“你們不用等我。”

然後又出去了。

清音覺得這人今天有點怪,平時雖然也有心事,但不像今天……哦不,準確來說,他有心事不是今天,已經有段時間了,這幾個月他就不怎麼對勁,天天在家裡守著魚魚,魚魚上下學都是他接送的,平時清音上下班他沒事也要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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