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時琉第二考就在玄門內惹起的驚濤駭浪, 酆業的入門考核,完成得可謂波瀾不驚。
雲梯界內,他和多數通過考核的弟子一樣, 隻到了五十級。
隻不過其他弟子是忍著罡風錘煉艱難爬上去的,而他是閒庭信步一般踱了上去, 然後在過關線的五十級上一躍而下, 跳進了無底深淵裡。
——雲梯界的深淵自然隻是障目之術。
在三界最黑暗、最肮臟也最深不見底的深淵——幽冥人人聞之色變的幽冥天澗裡, 他待過了上萬年,自然不會連這個都看不出。
落入深淵也不過是一重心境考驗。
提前在天梯上昏過去的算是幸運,醒著落入“深淵”的考核弟子們, 最後都哭喊著在玄門的山門大陣裡醒來。
酆業漠然看著。
通過第二考的弟子都會獲得相應的仙氣洗禮,即便到達五十階的隻有一小團,也足夠那些弟子如沐甘霖了。
酆業的那團被他揮滅。
一點極淡的厭倦鐫在他眸子深處。
這雲梯界裡, 某些令他惡心的氣息過於濃重, 不必驗證,他也知道這是仙界哪一位仙帝賜給玄門的仙寶。
沾了對方氣息的,即便是仙界至純靈氣,那也是臟了。
臟了的東西, 除了斬滅,彆無他路。
而隨著視野裡,通過考核的弟子間始終沒有出現他尋找的身影,酆業眉眼間的冷倦感也越來越重。
他很清楚, 以時琉的靈力天賦, 即便毫無修為, 這登天梯八十階前對她來說也是如履平地。
沒能出現的原因隻有一個,她那個從還隻是隻弱小螻蟻時就格外固執的本性,又犯了。
天衍印能護她不受致命傷害, 但登天梯這種考核,絕對隻會壓在每一個被考核者承受的極限線前——天衍印發揮不了任何作用。
除非她自己放棄,或者脫力墜落。
在那之前,必然是難以忍受的折磨。
在其餘弟子進入第三考,而時琉仍未出現時,這種厭倦終於還是酵成了難抑的暴躁。
第三考的斬前塵,聽著區區化境巔峰修者就敢妄言斬前塵,站在僅剩的幾十名考核弟子中的酆業冷然笑了。
那道心境投影的術法更是淺薄到可憐,析解反製於他易如反掌。
於是無人可見的前塵鏡中,他幻化出萬年前那場三界之戰中早已隕落的惡鬼,凶戾殺意再不必遮掩,一把長笛如劍,殺了個屍山血海,白骨累累。
直到蒼穹泣血——
前塵鏡搖搖欲碎。
酆業這才作罷,沾了血水的長笛微微一震,血霧騰空散儘。
他踏出了屍骨盈野血海連天的前塵鏡。
玄門天考大榜上,共入31名弟子。
第一名:封十六。
第三十一名:封鄴。
——
從頭到尾,似乎沒一個人注意到這位名為“封鄴”的新弟子。
天考結束後,本該是新入門的弟子們去宗主峰,等待各峰長老挑選,再行拜師。然而這一屆天考出了例外,過得一百零九級雲梯的仙才少女的傳聞在宗門內鬨得一場轟動,連新弟子們都有所耳聞。
仙才異於常人,第二考後單仙氣洗禮就要曆經一天一夜,他們剩下的三十名弟子自然隻能陪同等著。
玄門除了宗內主峰長老們名下的各峰外,還有一塊特殊的地方,名為山外山。
這裡是曆屆裡資質稍差些、沒有被長老們選上的弟子們的去處。他們由宗內從屬長老或是親傳弟子輪番授課,也會定量發放修煉耗物。山外山的靈氣沒有各峰那樣充沛,但曆年宗內大比,此處的弟子一樣可以參與,若是取得機會,還是能再被長老們重新選入各峰。
這屆新弟子尚未經過師傳大典分配入各峰,於是等待的這兩日,他們就被先安排在山外山了。
一夜過去,正是晨時。
內峰兩名親傳弟子來了山外山,負責接引新弟子們參觀山門。
一男一女,男弟子臉很方,笑得也很討嫌:“新入門的師弟師妹們,昨夜休息得如何啊?”
“……”
新入門的師弟師妹們顯然還有些拘謹,尤其不清楚麵前這兩人身份也不敢貿言,冷場半晌,才零星應了幾聲。
袁回也不在意:“沒事,先給師弟師妹們介紹下。我旁邊這位,掌門門下第二親傳弟子,仲鳴夏,仲師姐。大家歡迎。”
說完,方臉自己拍起巴掌來。
新弟子們一愣,這回卻是紛紛激烈響應——
昨晚入門後,兩屋新弟子全都興奮得睡不著,大半夜時間都用來交流自己所知道的玄門內的消息了。
各峰勢力再高,自然也高不過宗主峰,掌門門下四大親傳,也是被聊得最多的。
“至於我呢,”袁回在新弟子們期待的眼神下,故意拖慢了調調,“咳,本來啊,這接引弟子,肯定是由天考監管弟子負責的。你們比較幸運,這一屆天考的監管弟子,剛好就是咱們玄門赫赫有名的第一天驕、凡界年輕修者第一人,晏秋白師兄!”
一片抽氣聲,緊跟著就是紛紛落來的質疑眼神。
新弟子們神色迷惑地盯著袁回。
——凡界傳聞裡,隻聽說玄門第一公子風華無雙,中天之資,未曾聽說,臉如此之方啊?
袁回讓眾人盯得有點不好意思,尤其估計再耍會賤,鳴夏師姐的劍就真要往他屁股上招呼了。
他連忙抬手壓下低議:“彆誤會,彆誤會。晏師兄今天有事,你們應該也聽說了,你們這屆出了個天才中的天才。因為她第二考仙氣洗禮到今早才剛剛結束,現在正在單獨進行第三考呢,所以晏師兄還得在那兒等她。”
新弟子間頓時發出了遺憾的聲音。
“誒,彆這樣嘛,我也是親傳弟子,指導指導你們還是沒問題的。”袁回挺了挺腰,“滄浪峰主峰長老袁滄浪門下親傳弟子,袁回,你們喊我袁師兄就好。”
“袁師兄好——”
新來的師弟師妹們清澈的喊聲讓袁回十分受用。
他有點飄飄然,剛嘚瑟地扭過頭,準備問問他鳴夏師姐,自己這番表現是不是既親近又有仙家風範——然後就見仲鳴夏根本沒看他一眼,全副注意都在新弟子中最後麵角落的一人身上。
“?”
袁回跟著扭頭探視線過去。
那邊隱約有道身影,虛掩在樹旁,和這些熱切的滿臉未來希望的新弟子們有所不同,那個的存在感——若不是仲鳴夏先看過去,袁回大概到最後都不會注意到這個弟子。
偏偏,細看這人氣質,又不該是被忽略的那種。
“師姐,你看什麼呢?”袁回又打量了會兒,問,“這個弟子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仲鳴夏想了想,並指為劍,輕輕一動。
袁回眼前浮現一行極小的字:
‘特彆好看。’
袁回:“?”
袁回又定睛瞅了幾息,表情複雜地轉回來:“確實好看,但師姐你這個花癡的毛病還是得改改,你忘了秋白師兄前兩年在門內都躲著你走了?”
仲鳴夏收回目光,威脅地看向袁回。
袁回自覺閉嘴,若無其事地扭向新弟子們:“啊?剛剛那個,就你,對,你問什麼來著?”
被點名的男弟子忙上前一步:“袁師兄,請問我們什麼時候能開始師傳大典?”
“這個,就得看你們這屆那位仙才,什麼時候能結束她的第三考了。”
“噢……”
男弟子退回去。
新弟子間又有人問:“袁師兄,我們那位同屆的同門,當真那樣厲害嗎?昨夜山外山的師兄師姐們都在聊她呢。”
“你自己說呢,登天梯還沒虐夠你是吧?”袁回仰脖,“她可是爬了一百零九級,就這個天賦,等你們正式開始學習玄門功法,她的進境速度絕對是夠叫全宗門內都望塵莫及了。”
新弟子們麵麵相覷,有敬佩羨慕的,自然也有妒忌不服的。
不知誰小聲嘀咕了句:“光有靈氣天賦如何,最多進境快些,等同至化境,還不一定誰打得過誰呢。”
話聲雖小,但在場至少也都是有過仙氣沐身、脫了凡俗之境的修者了,這句幾乎清晰入耳,一字不差。
眾人正神色各異時,忽聽一聲劍嘯,破空而來——
“師姐!彆!”
袁回是在場第一個反應過來的——除了不遠處樹下那個眼皮都沒抬過的人的話。
錚錚利劍,閃著冰冷刺骨的寒光,卻是直直點在新弟子中間一個男弟子的眉心上。
劍尖所指,一滴血紅從嚇呆了的男弟子眉心滴下。
死寂的幾息過後。
“啊——!!”男弟子發出尖利的聲音,向後仰倒在地,連滾帶爬地退了兩三丈。
其餘新弟子也全都回過神,嘩的一下,向後退著擴開了半圓空地。
他們眼神驚栗地望著那個從頭到尾沒說一個字的掌門親傳。
直到此刻,看著清麗溫和的女子也隻是隨手召回了自己的飛劍,默然站在一旁。
袁回放鬆了繃緊的肩背,方臉都快皺到一起了。
但新弟子們都眼睜睜看著,他的護短和他爺爺一脈相承,自然不可能在他們麵前念叨仲鳴夏。
於是袁回略微挺了挺腰,走過去,把地上嚇飛了魂似的男弟子拉起來,一道靈氣從他肩上拍入,鎮靜對方神念。
等那弟子麵如金紙地反應過來,不像有恙,袁回這才鬆開手。
方臉依舊帶著討嫌的笑,環顧四周弟子們:“你們這樣可不行,豈止是進境速度被那位小師妹落下一大截,心性也遠遠不足啊?”
他背過身,“要知道,登天梯到了一百級後,刮骨罡風之外,那可是每多上一階,就要多受數道劍傷——你們沒瞧見,那位小師妹最後幾級雲梯,可是生生染成了血紅的——!”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袁回驟然僵滯。
在方才那短暫的一息裡,他渾身上下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冥冥之中,一個無比恐怖的神識,忽然睜開“眼”,掃過他身軀。
對方似乎有一瞬短暫而劇烈的情緒湧動,以至於那一眼雖隻是沒有傷害意圖的一眼,卻猶如叫他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隻一眼就叫一個天境巔峰臨近生死,袁回怎麼想都不能理解。
等身體本能的僵滯解除,他一身冷汗,再去探查,卻什麼都察覺不到了。
仿佛隻是錯覺。
又絕不可能是錯覺——
袁回畢生所見,還從不曾接觸這樣恐怖量級的神識之力,若非親身經曆,叫他單憑想象是想不出的。
——是誰。
袁回僵著抬頭,仲鳴夏師姐就站在不遠處,但也好像一無所察。
絕不可敵。
袁回在心底下了判斷,強撐著笑轉回去:“好了,既然沒其他事情,那我就先帶師弟師妹們在宗內轉一轉,給你們講解些需要了解的場所,以及宗門內的門規戒律。”
“是,師兄。”
——
袁回沒想到,新弟子們也沒想到,這一轉,就把玄門的太陽從東邊轉到了中間,又隱隱偏西將落。
還沒轉完。
玄門內千裡青山,無名峰也無數,自然是不可能轉完的。
袁回隻是按來之前聽晏秋白所說,拖將到那個叫封十六的小姑娘的第三考結束,可直等到太陽降落了,晏秋白那裡仍舊沒傳回來第三考結束的劍訊。
袁回有些著急,新弟子們也早都急了。
隻是仲鳴夏一劍之威,新弟子們都乖巧得跟雞崽子似的,趕哪兒往哪兒,最多隻敢提問,絕無異議。
趁著一趟宗主峰的樓閣參觀。
袁回湊到旁邊和仲鳴夏商量對策:“鳴夏師姐,這不對吧?玄門入門考我雖然沒考過,但印象裡這個斬前塵也沒這麼久的啊?”
仲鳴夏劍寫:
‘我也沒考過。不曉得。’
袁回無奈:“我爺爺說過,前塵鏡的投影裡,為了誘導考核者斬斷前塵,都會故意將他們的執念投影偏向於惡麵,也是能給他們減輕心理負擔,方便下手,就算猶豫,也不該這麼久的。”
仲鳴夏:‘下不去手?’
“前塵鏡的考核設計也考慮過這個,”袁回皺眉,“執念惡麵既生,即便她下不去殺手,執念所化也會殺了她——既然進入即麵對,那不管是她被殺還是她殺了執念,都該當即結束才對。”
仲鳴夏思索許久,抬劍。
袁回好奇看過去。
三個字。
‘不曉得。’
袁回:“……”
袁回抹了把臉:“師姐您稍等我會兒,我去給秋白師兄發個劍訊問問。”
‘好。’
兩人所在的空地前,正是玄門的試煉道場。
新弟子們在其間穿繞參觀,小聲低議。
隻有一道不知緣何在所有人那裡都毫不起眼的雪白衣袍停在道場角落,卓然離群,卻無人注意。
酆業靠在樹下,眉峰深鎖,眸目幽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