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主城客棧暫時落腳的念頭隻能打消,兩人索性朝著此行原本定下的目的地去了——
未曾想,天下人禮奉神明的盛景,竟一直蔓延到時家的隱世青山下。
最近的一處神龕,就在時家山腳那條上山小路的路旁。
而神龕前,似乎是一位過路的老婦人領著自家孫兒,她正無比虔誠地拉著身旁的少年人叩拜龕內的神像,嘴裡也念念有詞。
仙人耳聞可遍及天門之下,老婦人的念叨自然逃不過近處的時琉與酆業耳中——
“求中天帝保佑……叫我孫家香火鼎盛,兒女成雙,多多益善,對,多多益善……”
“噗。”
時琉這回再沒能忍住,偏過臉笑了出來。
少女身側,她拿黢黑清透的眸子輕笑覷著的一旁。
閉目養神的神明本尊:“…………”
可惜時琉的笑也叫老婦人聽到了,對方拉著少年郎起身,臉上皺紋好像都多了些:“小姑娘,你笑什麼?不要不信,這位中天帝可是聖人心腸,很靈驗。”
時琉連忙正色,溫吞了微彎的笑眼:“您彆誤會,我不是笑您。我自然信他的,隻是子嗣後代香火傳承這一塊,好像是不歸中天帝管的。”
“那可就是你不了解了,中天帝神通廣大,天上地下沒有他管不了的事情——幽冥穢土,小囡你聽過沒?那就是中天帝他老人家為了咱們凡界不受穢氣侵擾,舍身鎮壓下去的!茶樓書館裡最近還在講呢,還有昨日城裡響起來的那個什麼,神音布道?了不得,當真了不得……”
老婦人給時琉又講了好些,才終於被旁邊不耐煩的少年郎拉走了。
望著老人花白頭發的背影,時琉眼角彎垂地轉回來:“中天帝陛下,您老人家好生神武啊。”
“……”帷帽下,酆業睜眼:“?”
在他望來第一息就警醒想跑的少女根本沒來得及跑出去丈遠,就被一道淡金色如匹如練的光縈在腰身,然後向後一扯,拽回到酆業身前。
也正落入“守株待兔”的神明懷中。
酆業扶住了時琉後腰,故意迫著她不許掙紮退離,他眼眸漆淌著流金似的,低緩著聲重複她的話:“…老人家?”
“不是我說的,”時琉睜大了眼睛,顯得十分乖順,“方才的老婦人說的。”
“……”
“不過想想,也算實話。對吧。”
“?”
剛準備鬆開懷裡少女的酆業將人一提,淡淡的壓迫感從那雙金眸裡滿溢出來,像是要將她全身裹住。
而這一回他懷裡的少女卻再也藏不住眼底笑意,樂得快要在他懷裡打跌:“我都不知道,中天帝陛下竟然可以保佑他的信民兒女雙全,還多多益善了。”
酆業輕狹起眸,懶懶睨著懷裡笑得不停的少女。
幾息過後,他忽地開口:“保佑信民是做不到。”
“嗯…?”
時琉隱隱嗅到一絲令她不安的冷香,笑也慢吞吞收起。
“但是未來的小帝君,”酆業抬手,輕捏了捏少女柔軟微紅的耳垂,他低聲俯近,“若是要我佑你如此,那我一定身體力行。”
“——?”
“我改主意了。”
在少女不可置信的“這種話你也能說出口”的眼神裡,某位神明懶洋洋把人鬆開,他慢條斯理說著,又一分一寸地給她整理被他揉亂弄皺的衣裙。
最後在少女頸前停住,酆業輕屈起的指骨在她細膩雪白的下頜曖昧地蹭過。
“今晚便在時家過夜吧,”見少女臉頰沁紅得欲滴,他抑不下眼眸裡笑色氤氳,“多住幾日,小帝君意下如何?”
“…………”
“小帝君”憋了半晌,終於在臉頰紅到滴血前,想起了之前在哪段凡界評書裡聽到的新詞。
她磨了磨牙:“變態。”
神明啞然失笑,低頭在她氣惱的鼻尖上輕親了下:“我就當你同意了。”
“?”
時琉還想反駁,卻遲鈍地終於在此時察覺了什麼。
她扭過頭,就瞥見不遠處的樹下,抱著斷相思劍麵無表情地繃著臉睖她的少女。
一息過後。
時琉已經站在酆業身外幾丈了。
她麵色微紅仍強作鎮靜:“好久不見。時璃你,什麼時候來的?”
酆業走到她身旁,停下前隨口答道:“十息前。”
時琉:“?”
她偏過臉給了酆業一個“那你為何不告訴我”的眼神。
那邊兩人間無聲互動簡直愈發晃眼,時璃繃著臉冷笑:“所以你叫我下山,就是專程讓我來看你們恩愛的?”
“什麼恩愛,不要胡說。”
時琉立刻轉回來,神色認真又嚴肅:“我隻是來看看你在時家的近況如何。”
時璃還想冷她幾句,但想著那些隻是耳聞也叫她驚心不安的傳言,涼繃著的神色就鬆了鬆,她有些不自在地側過臉:“總比你天兩日就要死要活的好。”
時琉一怔,不由彎眼笑了:“你是擔心我了麼?”
“…我才沒有。”時璃硬氣地說,但還是不肯扭臉看她。
時琉並不介意,笑覷著許久未見的時璃。
長高了些,不穿衣裙,改作長袍了,還有……
瞥見時璃拇指上的時家傳家扳指,時琉微怔了下:“家主之位,已經正式交接給你了?”
“嗯。”
時璃一頓,偏臉看她:“下山前,父親也想一同來,被我拒絕了。”
少女話音停得似乎有點突兀,時琉卻全然明白她的意思,尤其是那個“看我做得對麼”的小情緒。
時琉眼底笑意更深,像天邊暈開層次的紅霓:“謝謝。”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他,也不會原諒時家,”時璃默然片刻,低聲道,“你不必擔心,即便不再是紫辰,我在時家也過得很好。”
時琉含笑點頭:“好。”
時璃轉過頭,望了一眼那個從她們談話開始,便掠身到遠處樹下的身影。
駐眸片刻,她微皺眉問:“總跟在你身旁的那個人,當真就是……”
時璃沒把話全說完,她懷裡抱著的劍抬了抬,劍鞘尾指向一旁供奉的神龕。
“……”
感覺到遠處神明淡淡掃過來的仿佛隻是路過的神識,時琉忍了忍笑:“嗯,是他。”
“聽說他歸返神位後,性情變了許多,”時璃想起方才所見,有些不安,“他不會欺負你吧?”
身旁的神識一顫,像是惱然又壓下的情緒。
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在時琉垂著的手指旁蹭了蹭,委屈似的。
“不會的。”
時琉安撫地勾了勾掌心的那抹神識,然後才抬眼望向時璃,她眼神認真。
“他是世間最好的神明,也是對我來說最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凡人。”
“……”
遠處樹下。
酆業懶轉著長笛的指骨微微停頓,片刻後又繼續散漫地轉起來。
唯獨被風輕掀起的帷帽下,有人薄唇禁不住地勾著,露出了一角未能藏住的笑顏。
-
酆業在時家留宿幾日的打算終究還是落了一場空。
尤其在聽說兩人今後有意長留人間後,時璃最後一點依依不舍的情態也省下了,十分果斷地將兩人送下了山。
“這也不能怪時璃,”時琉望著酆業因某個大計落空而肅然的側顏,不由莞爾,“誰讓你上次來時家,給他們留下了天夜也未能清洗乾淨的漫山遍野的血?”
“那是幽冥的雨。”
酆業糾正,隨即輕狹起眸瞥向身旁少女,“而且,我那日是為了救誰?”
“那是救嗎?”時琉故意做出一副驚訝神情,“我還以為是搶婚。”
酆業語氣危險地挑眉:“搶、婚?你與誰的婚?”
神明眸中淡金色隨之濃鬱起來,猶如流淌的實質般。
時琉心裡一跳,暗呼不好,但麵上仍繃著茫然:“啊?我說的嗎?一定是你聽錯了。”
“?”
不待酆業回神,時琉身影一瞬,便徑直入了山下最鄰近的城內。
街市上熙熙攘攘,少女站在往來匆匆的人群中間,得逞地轉回身,朝跟著過來卻晚了她一步的酆業明豔地笑。
酆業被她清透烏黑的眼瞳仰著,就像在煙塵滾滾的俗世裡望見一片這世間最乾淨剔透纖塵不染的湖泊。
他忽想起來了,更久更久以前,在那片血腥殺戮的界門戰場上,他第一次在漫山遍野的血泊裡見到那塊清濯如水的琉璃。
他俯身將它拾起。
唯有他的血染紅了石皮。
而琉璃石心裡,一隻小小的,透明的小琉璃妖被喚醒,她慢慢睜開眼睛。隔著石皮,她醒來的第一件事,是輕輕蹭了蹭他掌心。
那應當是第一次。
神明聽見心口深處,響起了一點震蕩。
就像此刻。
隻是遠比昔年更盛,他仿佛聽見一座世間花開的聲音。
——
穿過熙攘的人海,酆業走向時琉。
被那人眼神牽動,時琉也不由地向他跑去。
直到麵前。
時琉有些赧然地停下:“你方才在想什麼。”
“你。”酆業未假思索。
“?”
時琉輕眯眸:“你是不是還在想我和時璃說你的話。”
“說了什麼。”酆業垂眸望著她,輕哂,“我的壞話麼。”
“明明就聽到了。”
時琉一頓,挪開眼眸:“我跟她說,你是世間最好的神明。”
“然後?”
“沒了。”少女心虛地轉開臉。
“為何不提自己。”
“嗯?”時琉好奇轉回,“提我什麼?”
酆業握住她的手,貼上心口,那裡麵如凡人一般怦然跳動。
時琉微怔了下,仰頭。
萬物忽寂。
——世間被神明拉入漫長而靜止的一刹那裡。
而酆業俯身。
在人潮靜止的刹那,他貪戀地吻上她的唇。
“我想,你是神明獨一無二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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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尾記】
愛如神明所願,永遠停駐在他的人間。
——《卷五:玉京溯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