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瓊即將趕赴界門戰場的前夜, 時琉第一次踏入了那片紫氣繚繞中樓宇巍峨的東帝帝宮。
往日繁華盛景,今夜帝宮內卻寂寥得空蕩。
自中天帝歸返神位後,凡界與幽冥盛傳的評書也流入仙界。西帝昆離瘋癲失智的事實在過往百多日的仙界裡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中天帝宮與南蟬仙子的沉默, 反是攪得仙界其他帝宮仙府全都人心惶惶。
樹倒猢猻散,兩座將傾的巍峨帝宮,攔不下想要四散遁逃的驚鳥。
時琉邁入同樣空寂的偏殿時, 神識範圍裡,最後一名留在東帝帝宮內的仙侍正一邊回頭一邊步履匆匆地離開。
跨過殿門的少女停下,密垂的睫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緒。
等時琉再抬眸,望見偏殿內坐在桌案後的女子的身影時,一絲終究未能掩住的複雜情緒從她微蹙的眉心流露。
“你不攔嗎?”時琉走近。
紫瓊正皺著臉手忙腳亂地擺弄桌案上那些壺杯盞罐, 聞聲也未答:“南蟬說你最喜歡雲湖青和碧雲淬, 我專找她借的,可惜泡毀了一半……哎呀,又灑了!”
時琉似乎也不在意她並未答自己的話,最後一步已到桌案前, 她從紫瓊手旁拿走搗茶的小杵,默然接替過來。
紫瓊鬆了口氣:“這種事平日裡都是仙侍在做, 我又不喜歡飲茶,還真做不來。”
跟著一頓,她似乎才想起時琉進殿時的問題, 笑著懶撐住腮:“隨他們去唄,我又不會回來了,還留人做什麼。”
敲出輕聲的茶杵一停,又慢慢起落。
“還有,你忘了我與你說過, ”紫瓊輕笑,“趨利避害是人性本能。”
“……”
時琉停住手,無聲抬眼。
桌案後,紫瓊仙帝那張慵懶華美的麵孔,像是和她少時已經模糊的記憶裡的老人的虛影慢慢重疊起來。
她當然記得。
那時她被時家關在後山隱林小院,陪在身邊的隻有使婆奶奶一人。
她教她識靈物,讀醫書,總能帶回來許多典籍;在她哭著找父親母親的夜裡,她會一邊輕輕拍著她背脊,一邊低聲哼唱凡界北疆的童謠給她聽;她還給她講過許多許多的故事與傳奇,讓她在那片狹窄的小院裡生出天地遼闊的憧憬……
亦父亦母,亦長亦友,那是最早給予她希望與支撐的人。
可偏偏——
她亦是叫酆業陷入萬劫不複的罪魁之一。
時琉握著茶杵的手一顫,半晌,她從過往裡回過神,也低回眼:“趨利避害是人性本能,但這裡是仙界,是凡界人人向往之地,我以為至少這裡……不該如此。”
紫瓊卻笑了:“仙之一字,不也是以人為首?”
時琉放下茶杵,將細碎的茶粉從小巧的石磨內掃入罐中。
她不抬眼地接聲:“所以,這就是你萬年前促成那場背叛與殺局的理由?”
“——”
女子麵上的笑容兀地一停。
幾息過後,紫瓊輕歎了聲:“我們小時琉果然長大了許多,放在以前,你怎麼也不會這樣問的。”
時琉抬眸,不做聲地安靜望她。
像是有些招架不住少女清透不染的眼眸,紫瓊跌垂了睫。
默然片刻,她輕聲:“其實你很幸運,時琉。與你相愛相守的人,到最後都與你走在同一條路上。”
時琉蹙眉,近本能地排斥:“他與昆離完全不同。”
“你隻見過現在這個昆離,”紫瓊淡淡地笑,眸子深處卻悵惘,“你也許不信,那個人也曾公子如玉世無雙。”
時琉本能想反駁,卻在紫瓊沉湎的眼神前住了口。
幾息過後,紫瓊眼神微清,像是從久遠得夢一樣的回憶裡回了神,她垂眸笑笑:“但你說得對,酆業與昆離終究完全不同。我說這些並非是為我或者他開脫什麼。他圖謀歹毒,行事狠絕,無可諒恕;我因一己之私親手戕害萬年同袍,同樣罪孽深重——有罪便夠了,不需理由。”
時琉眼神微顫。
“不論如何,”紫瓊重直起身,她提壺沏茶,“你還願意在我走之前來送我,我很高興,時琉。”
時琉回神,一掃滿桌淩亂壺盞:“你本就知道我要來。”
“……”
紫瓊眨了眨眼,神態裡透出點被戳穿的慵懶惱意:“隻是賭一賭。事實證明,我們小時琉再長大,也還是像我走時那樣善良的。”
時琉搖了搖頭。
紫瓊有些意外:“我說錯了?”
“我今夜來,並非相送。是有一事要問,有一事要做。”
時琉說完一頓,神色似有些複雜。
許久後她才輕聲:“我本想問你,當年為何出現在時家,又為何要教養我長大,是謙虛愧疚,還是有所圖謀但又反悔離開了。”
紫瓊微微一怔。
時琉沒有等她答話:“可你方才說,有罪便夠了,不需理由,我也突然想通。”
少女抬眸,安靜望她:“你當年所為於我是善意、是恩情,這便也夠了,不需要究其最初。”
久怔之後,紫瓊眼裡露出釋然欣慰的笑色:“那你要做的是什麼事?”
時琉略露遲疑。
——
來之前她想過許久,認為這件事是理所應當,是昆離與紫瓊夫妻應有之責,可到了紫瓊麵前,念及過往,她還是有些難以出口。
但這終究是他們欠他的公道,不該由她寬恕。
時琉闔了闔眼,再次睜開時,她神色清然而平靜——
“請東帝陛下代昆離,撰《告天下書》。”
“……”
寂靜過後,紫瓊斟茶,抬盞一抿,而後歎聲:“非要如此?”
“善惡之報,天理之昭,必當如此。”
“好罷,那就聽你的。”
“……?”
時琉愣了下,怔抬眸,她似乎是沒想到紫瓊會答應得如此痛快,來之前準備的半點還未用上。
而紫瓊一抬手,須彌戒輕亮了下,一疊薄紙便落於桌案上。
紙上字字熠著紫金淺光,那是帝階神識才能拓下的傳聲之痕——而隨著它出現,尚未施展術法注入仙氣,時琉便已恍惚能聽到其中女帝清音,從萬年前界之戰起,字句清晰地昭明昆離斷辰與她叛友為惡之舉。
“我覺得《告天下書》不合適,天下多指天門之下,可既要昭明舊日惡行,仙界豈能不算在其中?”紫瓊笑眯眯的,“所以我準備的這份是《告界書》。”
時琉終於從怔滯裡回神:“帝階神音自白罪行,通傳界……你便再無回頭之路了。”
“誰要回頭?”
紫瓊驀地笑了,花枝亂顫的,她擺手,“我不像昆離,我從不食言——說是永駐界門,那便是永駐界門。”
她笑罷,眸含清色:“天歲無儘,人歲無痕,有生之日再不回返,以此贖我二人萬年之罪。”
“……”
時琉心緒萬般湧動,一時難平,更像有千言萬語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但最後,少女什麼也沒有說。
她隻向後退了兩步,作禮長揖:“時琉此禮謝您教養之恩。明日界門不便相送,今日在此,恭送東帝。”
桌案後,紫瓊眼底水色恍惚,在時琉抬眼前她便又笑起來:“好,這禮我接了。你在我這兒待的時間也夠久了,我可聽隔壁仙府的說過,酆業纏你得緊,不五時就要跟著,彆惹他也來了。”
時琉知道這隻是托詞,但也沒有拆穿。
她直起,轉身向外。
在踏出偏殿時,少女望見殿外的帝宮中如入秋色,她忽停了停,似乎想起什麼。
身後也響作紫瓊慵懶聲線:“你似乎還有想問的?”
“中天帝的傳聞,是您當初講與我的,還有一件事,我忘了許多年,之前才想起來,也是您講與我的。”
“嗯?”
時琉低頭輕聲:“那年後山有個少年,從玄門來,重病難愈,您說是他神魂強悍,身體難以承受。”
紫瓊一頓,挪開眼,摸了摸茶盞杯沿:“有這麼回事嗎?我好像忘了。”
“酆業醒後,南蟬仙帝仍不肯帶我見那個被取回神魂本源的‘孩子’,我便已隱約猜到了,”時琉側身望回,“您不必相瞞。”
紫瓊歎了口氣:“我說了瞞不過你,南蟬不信。所以呢,你來問我你師兄在哪兒?那可不行,我剛剛說了,我從不食言。”
“師兄既不願見,那山水迢迢,何必相擾。”
時琉回神,朝殿內的人淡淡一笑:“我問您,隻是證實想法。小時候我就總想,使婆奶奶為何好像什麼都知道。”
紫瓊被那笑晃了下眼,支托著腮輕歎:“是啊,可惜世事如此。你便是知儘天下事,仍會錯的。”
撫著杯沿的手輕輕一翹,桌案後女人慵懶撩眸:“小時琉,你的路還很長。若走遠了,記得回頭看看哦,不要像我和…那個人一樣。”
“謹遵東帝教誨。”
“哎呀彆跟凡界那些老夫子似的,不學好。走吧走吧,我要睡我的養容覺了。”
“……”
合上的殿門前,少女寂然許久。
然後她轉身離去,沒再回頭。
東帝帝宮外沒有日月星海,隻有紫氣慢慢聚合。它將那一切巍峨壯觀的樓宇高閣攏入朦朧之中,像遠天繁華而虛假的蜃景,被一場遲來的清和的雨濯洗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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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瓊親撰留聲的《告界書》通傳界那日,中天帝宮外,被十二仙府和仙庭各處散修的仙人們抹著淚感著恩,堵了個水泄不通。
好在時琉早有先見之明——
交付好仙界的一切瑣事,留下怨念深重的南蟬司掌仙庭後,此時的她和酆業已經下到了凡界。
然後就發現,凡界正處於和仙界差不多的盛況。
中天帝的神像供奉在人間隨處可見,大小各異,五彩斑斕,更有甚者連青麵獠牙的酆都帝也給搬了出來。
初至北疆一處大城,沿途所見不下幾十種,酆業臉黑了一路,時琉便忍笑了一路。
大概是時琉的演技實在算不得好——
未等找到落腳的客棧,她就被遮了帷帽的酆業“挾持”到了這座主城熱鬨街市旁的小巷中。
“……不許笑了。”酆業低垂著眸,金瞳裡帶著一絲極淡而難察的惱。
時琉見了更忍俊不禁:“方才見了一座,這樣高的,”時琉抬起手在身前比劃,“其實還是很像你的。”
“?”
掀開的帷帽下,酆業微挑了下眉:“怎樣高?”
時琉不察覺那人眼底隱露的危險,將手抬到胸前:“金色的那座,你看到了嗎,到這裡——”
話聲未落,她送到酆業眼皮底下的手腕就被一擒,壓扣到身後微潮的青石牆磚上。
時琉眼睫上還撲朔著未碎的笑意,茫然抬了抬。
酆業作勢吻下來。
時琉下意識閉上眼睛,卻在遮下的昏昧裡察覺酆業停在了極近處,呼吸都近得可聞。
然後她聽見他喉嚨裡輕透出低啞的笑:“我想親親你,請問可以嗎?”
“……!”
時琉赧然得有些惱,仰起透紅的臉拿清淩淩的眸子睖著他,她微微咬牙,像氣得想咬他似的:“你故意的。”
“哦,被小石榴發現了。”酆業懶睨下眸,卻更近她一分。
隻消少女再言語一句,便能觸吻到他唇上了。
時琉緊抿住唇,不敢接話。
“這樣都不上鉤,”酆業輕歎,像貼著她柔軟唇瓣啞然低語,“我們未來的小帝君,好魄力啊。”
“——!”
近折磨的戲弄之下,少女終於忍不住紅透了臉頰。
雪白帷帽被時琉扯下,扣在那張十分好看卻也十分可惡的神顏上,趁他未追上,她赧紅著臉頰往巷外溜掉了。
隻剩神識傳音裡,少女惱羞成怒的聲音——
“酆業,你的臉不要你了!”
低啞愉悅的笑聲追在少女耳邊,縈繞難散。
可惜酆業沒能高興太久。
逛遍了城中客棧,時琉驚訝地發現,竟然每一座客棧內都奉著中天帝像,儘管模樣各不相同,但明知香案上的本尊就在身旁,時琉還是怎麼看怎麼彆扭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