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元眼看著比自己先一步出去的賀勘, 他的身形高挑,正好擋在她與賀滁之間。因著他垂下衣袖的遮擋,自己的那把阮隻看得見半邊麵板,一段柔和的圓弧, 上頭的螺鈿在光線下閃耀, 美輪美奐。
賀滁的目光終於從阮鹹上移開, 落在麵前的年輕男子身上:“元娘?”
這才往站在樓梯口處的女子瞥了眼, 一身碧色,看上去溫婉安靜。似乎也在心中猜到了她的身份。
“是,”賀勘不亢不卑, 眸光在阮鹹上一掃而過,“是她娘的遺物。”
賀滁眉間皺了皺, 眼底明明就是不想放手。如今, 一般的金銀財寶已經入不了他的眼,他現在想要的更像是一種境界, 被人稱頌為名士。手裡這件阮鹹已有兩百年的歲月,經久的沉澱,讓它渾身散發著迷人的底蘊, 任何一個名士都會移不開眼。
“據我所知, 這把琴百年前已經消失, 無人知其蹤影,你母親緣何得來?”他問,看去樓梯口的那抹身影。
聞言,孟元元先是對人行了一禮, 隨後落落大方走上前來:“大人說的沒錯,百年前天下大亂,彼時無數珍寶不知所蹤。其中大部分, 更是流落出大渝。”
話音一落,賀滁臉上凝重起來。他自是知道那段曆史,兩朝皇權更迭,兵禍災亂,民不聊生,無數的文化瑰寶在那段時候泯滅。想想著實可惜,那些可都是輝煌的傳承。
孟元元見人不說話,抿下嘴角接著說:“螺鈿紫檀阮鹹並非偶然所得,而是家父多年的尋覓,最後在南洋一處島國上找到,當時琴已經不成樣子,好在後麵修複好了。家母自幼習阮,恰是我出生時,父親送給母親的禮物。”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這阮是她孟家光明正大尋回來的,甚至可以說是父親救了這把阮;再者,這是夫妻鶼鰈情深的見證。賀滁掛有名士美名,自然做不出這種生搶生斷的惡事。
賀勘眼睛眯了下,麵上不變,對賀滁道:“伯父,那場亂事流出去不少瑰寶,這個我也知道。”
“是啊,不少呀!”賀滁語調中滿滿的遺憾,不知是為那些瑰寶,還是手裡這把琴。
賀勘往人臉上看了看,唇角微微張啟:“不過,我也查到了幾件現在的下落,要說尋回來也不難。”
“哦?”賀滁來了興致,臉一抬問道,“說來聽聽。”
賀勘頷首,一派後輩對長輩的禮數:“我會細細寫下來,交給伯父過目。隻不過,要派船出海一趟,畢竟大多在東洋與南洋。”
“這個自然。”賀滁笑,他堂堂市舶使,派船出海,這不輕而易舉的事嗎?
而且,對於這個堂侄兒,他總覺得人穩當,說出的話必然是可信的。就算以後沒有他的提攜,相信也是大好前途。
“還有,”賀勘走到桌邊,給瓷盞斟滿茶湯,“伯父這次在家中教了我許多,您此番去權州上任,侄兒也有東西送您。”
他給樓梯處的興安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轉身下了樓去。
“教你些東西,也是想讓你知道以後該怎麼走。”賀滁長輩的口吻,眼中有著讚賞之意。要是說與家中那幾個不爭氣的聽,能有一個聽進去的?
“總要謝謝伯父,”賀勘雙手敬茶,送到賀滁麵前,“侄兒得到一副吳丘子的廬山圖,贈與伯父表謝意。”
“那臭脾氣的道人?你有他的畫?”賀滁雙眼發亮,當即放下手裡阮鹹,接過了麵前茶盞,“他如何肯給你?”
賀勘餘光在阮鹹上一掃而過,溫文退後一步:“機緣巧合罷了。”
一番話下來,賀滁有了興致,不管是對去尋找那些流落的珍寶,還是麵前名家的畫作,說著自己的見解。而麵前的晚輩很是會聆聽,也會適時請教他,讓他很是舒心。
沒一會兒,興安上了一層,走過來將一幅卷軸交到賀勘手上。
“興安,把桌上收拾了。”賀勘接過畫軸,手指一勾解了捆綁的線繩,展開便往桌麵上鋪開。
興安也利索,當即抱起阮鹹衝著孟元元就送了回去。
孟元元雙手接過,阮鹹落入懷中的時候,心也跟著落了回去。不知為何,覺得這阮似乎重了些。
那邊,賀滁得了彆的,也就沒再說什麼。一把阮鹹,真的弄到手,傳出去是他從侄兒的女人那裡搶的,得不償失。再說,以後的京城賀家,還指不定要靠著身邊的賀勘。
見賀滁與賀勘正研究著那副廬山圖,不再去管其他,孟元元便欠了下身,遂沿著樓梯回到了一層。
短短的從南岸到北岸,事情發生在極少的功夫,可她覺得像過了很久似的。
她抱著阮,手指發緊。若是方才賀滁想留下著阮,她一定不會放手,雖然知道對方權貴,並不將她放在眼中。
隻是賀勘的出手倒在她意料之外,與他之間,說好聽點兒他不會乾涉她,難聽點兒他從來對她就不在意,管她是做了什麼,失去什麼。而且還是將來他需要借力的京城賀家,他沒想過會因此而惹怒賀滁?
興安跟在後麵:“少夫人,先回房坐坐罷,一會兒船就會到北岸。”
孟元元應了聲,悄悄舒了口氣。
船到了北岸,已是晌午,風較之前小了些,碼頭上寥寥幾個人忙碌著。
孟元元剛準備下船,一個下人端著托盤進來,上頭擺著兩盤菜肴,一碟爽口小菜。進來也不多說話,對她彎彎腰,隨後一樣樣的擺到桌麵上。
“娘子請用。”下人說完,退出了房去。
房門剛一合上,又被人重新從外麵推開,這次進來的是賀勘。
他站在門邊,看去桌上盤碟:“回府還有一段路,用過午膳再回罷。”
孟元元往前站了站,眼睫呼扇兩下:“適才多謝公子解圍。”
到底有他開口,事情才這樣順利。也不知他那副吳道人的畫,是原本就要送賀滁的,還是幫她解困而為之。總之,這聲謝是必要的。
她在他麵前作了一福。
賀勘垂眸,看見女子微曲的腰身,烏亮的黑發,明明是很近,觸手可及,可就是覺得生疏。她說謝他,可這些不是夫妻間該做的嗎?
那麼旁人家夫妻如此情況下會怎樣?妻子定然會覺得委屈,繼而訴苦,纏在丈夫身邊輕聲細語的,讓人去哄。是這樣嗎?
他不知道。因為她沒有跟他訴苦,更不會纏著他,甚至臉上看不到一絲委屈。
“謝什麼,”賀勘收回思緒,撩袍坐在桌旁,“本就是你的東西。”
孟元元的目光隨著他動。
這話說的倒也沒錯,隻是今日若他袖手旁觀,結局還真說不定。而且,他當著賀滁的麵,叫了她的名字,不怕傳將出去,耽誤他議親?
她走到桌邊,見到桌上擺著兩雙筷子,心內些許疑惑:“公子不用陪同賀大人?”
“京裡來了人,大人正在處理,你坐罷。”賀勘簡單道。
孟元元想了想,提著裙子坐去了對麵,手裡拾起筷子分成兩雙,其中一雙擺去賀勘麵前。
一素一葷一湯,簡簡單單的菜肴。
“我要跟著船往下走一段,指不定哪日回來,”賀勘先開了口,細長的手指捏起筷子,“回頭你跟淑慧說一聲,我回來就去看她。”
孟元元端著瓷碗嗯了聲,這是第一次和賀勘兩個人吃飯,莫名覺得哪處都不對勁兒。
她捏著調羹舀了百味韻羹,隨後送進嘴中。軟滑的湯羹在口腔裡融化,無比鮮香,尤其是細膩的魚肉,當真美味。
好吃的東西總會讓人心生愉悅,孟元元亦然。許也是餓了,便就端著碗靜靜進食,不言語,姿態端秀。
賀勘瞅著她吃的好,盯著自己麵前的湯碗,似在思忖真有那麼好吃?想著,卻也舀了一些送進嘴裡,還特意在舌尖品了品。
確實,是很好吃。
“你是一路背著這把阮到州府來?”賀勘放下調羹,要說那阮琴重也不重,隻是背在身上有些費事,尤其孟元元抱著的時候,總感覺比她半個人還高。
孟元元放下瓷碗,不自覺揉了下右臂:“是。”
那是剩下的唯一一件和家人有聯係的東西,怎麼可能放棄?而且,她不知道這兩年自己模樣變化大不大,希冀著萬一在某處,父親或是大哥認出這把阮。
賀勘發現了她的小動作,想到那日她手臂腫的厲害,不知是不是加重了舊傷:“前些日子忙,等我送走伯父,回頭你將家裡的事再同我講講。”
“好。”孟元元應下,心道今日的賀勘話多了不少。
不過,秦家的事跟他說明白也好。雖說他現在回了賀家,但是秦家的多年養育恩他不會坐視不管,後頭還牽扯著秦淑慧。
“元娘,”賀勘擱下筷子,“你的手臂好了?”
乍然問到自己身上,孟元元下意識抬下右臂:“好了。”
實則隻是客套的回話,她手臂在紅河縣撞傷過,後麵還沒來得及處理就帶著小姑逃了出來。加上上回秦尤的狠力攥扯,到現在還能覺出不適感,也不知是不是冬天裡傷處難養的原因。
聞言,賀勘隻是嗯了聲,再沒問什麼。但心底裡覺得,她用來彈阮的手終是嬌貴,容不得留下病根。
外麵興安敲了兩下門,隨後輕推開門扇往裡看了眼:“公,公子……”
待看清裡麵兩人平靜的同桌用膳,心裡的驚訝直接表現於臉上,當即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什麼事?”賀勘側過臉,淡淡遞給人一個眼神。
不由,興安後頸一個激靈,覺得公子這眼神很不善:“賀大人讓公子上去一趟。”
說完,趕緊低下頭退到一旁,心中琢磨,這是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賀勘瞅了眼桌上,菜肴動得少,倒是湯盤下去了不少,再看看孟元元的那隻空了的湯碗,心中了然。
他起身,從桌前離開,隨後出了房門。
人一走,孟元元也抱起阮鹹,準備下船。
興安連忙過去接過阮來,小心拿著:“風大船晃,我幫少夫人拿罷。”
剛上到一半樓梯的賀勘回眸看,就見著自己的小廝抱著孟元元那把金貴的阮走到過道。唇線一抿,郜英彥可以動,連興安都可以動,唯獨他不行麼?
天冷的厲害,尤其是風大,幾乎刮得人寸步難行。
下到渡頭上,賀家的馬車等在不遠處的道兒上。興安頂著風跑過去,麻利的擺好馬凳。
孟元元身上一件半舊的鬥篷,被風扯得胡亂翻飛,她一手抱阮,一手擋在額上,避免被風沙迷了眼。
“少夫人,劉則昨日來過,讓我給你捎話兒,說劉四嬸的腰疼好了,你給的藥方很管用。”興安站在馬車一側,幫著拉開車簾。
“劉則來過?”孟元元聞言一頓,一隻腳正踩上馬凳。轉念一想,大概賀勘給自己的那封信,便猜到了一一。
難怪他與自己說了許多,還說回來之後再詳細知道。看來,應該是劉則與他將秦家事大體說了。可是自己信上,並沒詳細提抵債契書的事,那麼他那邊知道具體嗎?
興安忙點頭:“還讓我代為問好。少夫人,你這是還懂醫術啊?”
“自然不懂,”孟元元笑,這興安說話總是讓人覺得輕快,“以前我父親的夥計,因為船上勞作免不了傷到腰,就尋到了這個方子。”
當初自己從父母那裡學來的點滴東西,如今也算是能幫到旁人。
又說了兩句,她便進到車廂內坐好,厚重的門簾在眼前落下,隔擋了外麵的光線。
船上,賀勘站於樓閣一層平座,正好將渡頭的景致收入眼底,包括那輛漸行遠的馬車。
閣內,賀滁端坐太師椅,一字字看著手中的紙,上頭皆是賀勘提到的流失珍寶,以及現在去處。看到滿意處,便是點幾下頭。對於他來說,知道下落就好辦,派人去尋,哪怕花重金也是值得。
“方才的娘子到底是何人?”賀滁將紙疊起,小心收入繡內,眼光往平座走進來的青年看了眼。
賀勘走到人身旁,腦中映出碧色的身影:“孟氏,秦家時,父母為我說的妻子。”
“難怪,是個有才情的女子。”賀滁眼中一抹了然,人都說這堂侄兒克己修身,在府中沒有女人。若是養家妻子的話,倒也正常,畢竟男大當婚,人之常情。
下人端著托盤進來,一方精致的長壽枝紫砂小茶爐擺上桌麵,爐膛中添著兩塊熱炭,紅彤彤的。
賀滁示意賀勘坐下,自己提起桌上相配的壽桃茶壺栽到爐口上:“品茶罷。”
“謝大人。”賀勘頷首,撩袍坐與賀滁身旁。
“沒有外人在,不必大人大人的喊。”賀滁一笑,捏著銀勺往茶壺中散入茶葉。
賀勘稱是,伸手擺好茶盞。幾日的陪同,他看出賀家和京城宗家的差距,往年聽說也有往來,但不會像今年這樣顯得密切,更不說賀滁專門留在府中給老太爺過壽。
“伯父去權州任職,可也是三年為期?”他問,也可以說更像是請教。
賀滁欣賞性情謙虛的後輩,會提點一一:“這最終要看官家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起了陸司使?”
聽到自己外祖父被提及,賀勘麵上無波,隻提起已經開水的茶壺:“十年前的事,好多些都已經忘了。”
“天有不測風雲,忘了也好。當初官家震怒,你也跟著受了牽連。”賀滁道,不由往賀勘臉上看去,“莫要對家中有芥蒂,都過去了。”
賀勘自在從容,起身來給賀滁倒茶,眼底自來一片清淡:“知道了。”
十年前啊,怎麼可能說忘就忘?那可是幾十口的人呐!
便隨著呼嘯的冷風,大船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茫茫在江水上。
。
孟元元一趟郜家之行,回到賀府時已經是過晌。
風稍小了些,暈黃的日頭掛著西山頭,隨時被吞下去般。
她從小門進來,與這裡守門的小廝已算熟悉。進門時,往人手裡塞了一包炸果子,當做謝意,對方笑嗬嗬的接過。
“元娘子。”
孟元元才走出幾步,那小廝跑著追上來,小聲道:“今日大早,融少夫人院裡的人來打聽過你,是不是找你有事?”
融氏?打聽她?
“我知道了。”她對人感激一笑,和融氏,她自認無甚交情,且上次秦尤的事,跟融氏處置不當關係很大。
很快,沿著走了幾次的小道兒,回了輕雲苑。
才到院門口就聽見裡麵的說笑聲,其中有一個聲音很熟悉,就是融氏。
竹丫見孟元元回來,快步從正屋簷下跑過來:“元娘子,你回來了?慧姑娘剛吩咐我去接你。”
“姑娘還好嗎?”孟元元看去正屋,那聲略顯尖銳的笑聲,讓人聽了有些心神不安。
竹丫點頭:“好的,今兒還被趙姑娘拉出去走了一圈,才將回來。”
小丫鬟認真回話,怕自己手裡粗拉,也就沒去接孟元元手裡的阮鹹。
孟元元聽了,眉間皺了下。今日風大格外冷,秦淑慧身子弱,出去走動有些冒失,就怕剛養好再病倒。可一想,小姑娘這年紀正是好動,在屋裡卻是憋得慌,怕是心裡也擔憂拒絕彆人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