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紙上映著橘色的霞光, 淺淺的影子落在書案中。漸漸地,光線一點點變暗。
賀勘看著麵前的女子,她真要走了嗎?
改日離開?是哪一日?心中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淑慧那裡,以後公子照顧著些。”孟元元眼瞼微垂,盯著暗色的地磚, 亦能窺見男子灰青色的袍角, “她之前用的藥,我全數寫了出來,放在她屋中。”
頓了頓, 她眼睫扇了兩下:“竹丫做事穩妥, 公子就讓她留在淑慧身邊罷。”
書房很靜,靜得能聽清銀炭燃儘的聲響。
一件件的,她將要說的講了出來,可是並沒有得到對麵賀勘的回應。
孟元元抬眼看過去, 正對上那雙清淡的深眸,除了慣有的疏冷,此時更多了幾分深沉。
賀勘背在身後的手收緊,所以她過來,是想交代秦淑慧的事, 然後離開。
“元娘。”他喚了一聲, 薄唇動了動,卻不知該如何講。
往事一幀幀在腦海中翻著, 曆曆過往, 他和她不算美好的開始,中間一年的分開,再見時的忽略……
她尋來賀府也就是一個多月, 期間發生了許多。而他與她算是一點點的走近,因而認識到真正的她。他想和這個妻子一起走下去,可誰知她想的是離開。
原來自始至終,他就未曾真的認知她,她在想什麼,要去做什麼。
他從來不知道。
這一聲輕喚,孟元元一直等著賀勘接下來的話,安靜站著,素淨發髻上,斜斜的兩枚黃銅桃花簪子。
“其實,”賀勘開口,喉嚨發澀,聲音不若往昔的清朗,“你可以留下來。”
她沒有錯,是他的忽略。
放妻書?他才不會給。大渝朝的律典,哪一條出來,也不可能同她和離。心中激烈的叫囂,以至於眼中閃過希冀。
孟元元聽了,輕輕一笑,麵上和緩:“已經打攪許多日子了,現在淑慧好了起來,我這邊也去了心事。”
淑慧?
賀勘明白了,原是這個妻子為了小妹才留下來,跑來洛州隻是為了交托小妹給他。難怪她從不與他爭要什麼,隻是安靜待在輕雲苑,讓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實際上根本不是來找他的。
見他不說話,孟元元抿抿唇角,又道:“至於昔日成婚之事,公子無需困擾。我嫁之人乃秦家二郎,公子是賀家大公子,若再議親也是正常的,沒有相乾。”
簡簡單單兩句話,她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也算跟那些與賀勘的紛雜過往,做了了斷。
賀勘眉頭深深皺起,這是連放妻書都不用與他要了,直接斷開?
是了,婚書上明明確確寫的名字是秦胥,而他是賀勘。
“可你我始終拜過堂。”他看進她的眼睛,試圖找到哪怕一點對他的情意。
孟元元微詫,嘴角淺笑漸漸收起:“便就如此罷,我回去了。”
說罷,她款款後退兩步,隨後轉身往外走。
“元娘,”賀勘盯著女子的背影,聲音帶著連他自己都未覺察的小心翼翼,“我說,你可以留下來。”
孟元元回下頭,隻當是句簡單的客套,說了句告辭,柔柔的身影就此離開了書房,乾乾淨淨的步伐。
人走後,賀勘站在那兒許久,直到整間書房彌漫上黑暗。
敞開的窗縫吹進風來,卷著桌麵上的紙張吹落,地上到處都是。
興安進來時嚇了一跳,因為平時賀勘很是在意文誌的整理,不會弄成這樣亂。
“公子?”他叫了聲,隨後蹲下身去,一張張的把地上的紙撿起。
賀勘眼皮動了動,回過神來,木木的回到書案後的太師椅上,隻覺額頭疼得厲害,於是抬手揉著。
興安把撿起的紙放上桌案,然後點了燈,整間書房明亮起來。
“公子今日回儲安院嗎?”興安問,然後想將那摞紙張順理清楚,便拿著一張張的對照。
不出所料,賀勘沒有回答,隻是盯著那摞文誌,眼睛一瞬不瞬,不知道在想什麼。
興安頭疼,這些文誌他根本理不清,哪怕一張張的鋪開對比,仍然找不出頭尾。
“若是她,應當整理得很快。”不期然,賀勘清淡的聲音響起。
聲音不大,興安沒聽清楚,問了聲:“公子你說誰?”
賀勘沒有再說話,隻是重重一歎。
想起孟元元走的時候,他說的最後那句話,她可以留下來。那麼她能聽進去嗎?會留下嗎?
家仆端著銅盆進來,放在牆角的盆架上。盆中盛著熱水,熱氣嫋嫋。
見狀,興安正好放下紙張,說去外麵提水壺,反正這些文誌他是沒有辦法的。
他放下手裡活計,快步到了院子,從家仆手中接過涼水壺,然後自己提著回到書房中。剛到了內間外,隻聽到裡麵哐當一聲。
興安趕緊進了內間,一看地上的銅盆還在翻滾,撒了滿地的水,地磚上冒著蒸騰的熱氣。
而他那位向來矜貴的公子,此時呆站在牆角處,衣袍濕了大半……
興安腦袋嗡的一聲,用腳趾頭也能想出剛才發生了什麼。賀勘去盆架前洗手,手伸進銅盆中還沒有兌好的熱水裡。
“公子,你沒事罷?這是熱水啊。”興安放下涼水壺,幾步到了賀勘身邊,隨後看見了人端在腰前的左手,已經開始發紅。
這洗手前就沒看見水冒氣嗎?還往裡伸?他趕緊吆喝著外麵的家仆,請郎中,拿藥膏。
安靜的書房,此時詭異的熱鬨了起來。
賀勘低頭看眼火辣辣的手,似乎也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這幾日做什麼都不順,丟了魂兒一樣。
。
相比於清湖那邊書房的“熱鬨”,輕雲苑就寧靜許多。
孟元元將婆子丫鬟打發出去,自己拉著秦淑慧說話。賀勘那邊說清了,現在也該同小姑說清楚。
見到她認真的樣子,秦淑慧似乎感應到了什麼,話比平時少了許多。
“我過兩日要去一趟郜家,”孟元元先開了口,往秦淑慧臉上看了看,見著人還算平靜,就繼續道,“上次與你說的古先生,他從鄉下回來了,我想去見他。等問過他我父親的事,後麵我就會走。”
說到這兒,她心口一悶,生出些許不舍。
秦淑慧現在胖了些,臉兒圓潤不少,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嫂嫂,可是你找不到爹爹怎麼辦?會回來嗎?”
“不會。”孟元元笑著搖頭,這裡本就不是屬於她的地方。
秦淑慧臉上立時掛上失落,心中實實在在的對嫂嫂舍不得:“沒有嫂嫂,淑慧不會有今天。”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很是難過,對她最好的人要離開了。
“有機會,我會回來看看我們慧娘的。”孟元元攬住小姑,將人抱住,腮頰貼上人的發頂,聲音輕柔,“好好照顧自己。”
秦淑慧嗯了聲,再也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翌日,天放晴了些,幾片雲彩飄在天空,點綴著一片湛藍。
趙家夫人小姐要啟程回河東路隆德府,秦淑慧與趙小姐交好,過去了人那邊送行。
現已經去了一個時辰,還未回來。
孟元元在院中無事,乾脆走去假山那處岔道口,等秦淑慧回來。
到了假山處,她想起頭次來賀府的時候,那時候總覺得這座府邸深重而冰冷。
剛站下沒一會兒,耳邊就聽見一串爭吵聲,還是她所熟悉的聲音。往那旁邊移了幾步,便看見不遠處的賀禦與融氏,兩人一大一小鬥著嘴。
“你瞎說,”賀禦雙手掐腰,仰著一張臉兒全是生氣,“元嫂嫂才不壞,她很好。”
元嫂嫂?孟元元心道,這是帶上了自己?
就聽融氏嘖嘖兩聲,想親熱的搭上賀禦肩膀,略尖的聲音道:“瞧瞧,給你灌了迷魂湯罷?她不壞,會光天化日往大公子書房裡去,還讓整座府的人都看見?現在所有人都在說,輕雲苑的孟娘子美若天仙。你個小孩子,哪能看懂這些手段?”
賀禦最討厭彆人叫他小孩子,當即躲開融氏的手:“就算去找大哥有什麼不對?她是大哥的娘子。再說,她的確就是美啊!”
融氏一噎,沒想到被一個小孩子堵了話,尷尬收回手陰陽怪氣:“你以為賀家會認她這個娘子?先瞧瞧她的身份罷。”
“那也比你好,”賀禦一副不示弱,眼睛瞪得滴溜圓兒,“你的身份又好得了哪去?”
“你,你要氣死我啊!”融氏心眼兒小,一時間被個孩子氣得頭頂冒煙兒,又不敢對人做出什麼,隻能乾瞪眼。
賀禦重重哼了聲:“是你自己找的。”
說完,朝著融氏做了個鬼臉兒,一溜煙兒的跑了。
融氏氣得跺腳,結果太用力,直接踩到尖石子上,下一瞬疼得齜牙咧嘴。
賀禦跑得方向,正是假山這邊,一跑過來就看見了站在那兒的孟元元,於是歡快的跑到了人身邊。
“嫂嫂。”小孩的臉上還帶著紅潤,可見剛才吵得多用力。
“小公子不能這樣叫。”孟元元提醒一聲,隨後往融氏的方向看了眼。
人腳上受了罪,正瘸著腿往遊廊上走。她聽秀巧說過,這段日子融氏過得並不好,皆因上回二公子和那婢女的事兒。說是後麵,婢女無緣無故死在柴房,麵色發黑,像是被喂了毒,好處是人的肚子裡已經帶了肉。二公子豈肯罷休?不顧顏麵的指著融氏罵她惡毒,殺死他的骨肉。
高門中,這種事常有,後麵自然是不了了之。那婢子隻說是自己羞愧,服毒自儘,一件事就這樣草草了結。二公子和融氏,自此行同路人。
今天聽了融氏的話,孟元元才曉得自己昨日去趟賀勘書房,底下竟生出這樣的留言。
“為何不能叫?”賀禦的小犟脾氣上來,讓他說是就偏說不是,“慧姑娘都這樣叫你。”
孟元元笑,明眸柔和:“這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