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嬸,我明白了,”賀勘下頜揚起,眼睛眯了下,“我現在去找她。”
他從劉家出來,跑在大街上,踩著積雪跑過石橋,經過秦家的那座祠堂,一直出了縣城。
周邊越發黑暗,遠離了縣城的燈火,隻能借著白色的雪光,好在是現在的雪小了,風也不算強烈。
賀勘跑了一段,終於在雪地裡找到了一些痕跡,那是淺淺的腳印。
他手裡抓了一把雪,望去前方,繼續跑著。終於,跑出老遠來,他看見了前麵蹣跚而行的身影,黑夜中那樣柔弱。
她一步步的朝著芋頭山的方向走著,這樣的風雪夜,是怎麼的心情使得她去那一片墳地?
賀勘胸口堵滿複雜,雪粒子刮擦著他的臉。是從劉四嬸的話中,他猜到孟元元可能去往芋頭山。
因為,那裡有她的母親。受了委屈的孩子,總會尋找母親的,不是嗎?因為,她也沒有彆的地方可去。
“元娘,”他在幾丈外,對著模糊的身影喚了聲,“咱們回家罷。”
前方,小小的身影一僵,停了一瞬便繼續往前走。
孟元元踩著雪前行,深一腳淺一腳。剛才的風聲,讓她錯以為聽到了賀勘的聲音。
他怎麼會來這兒呢?
她瞅著前方,辨認著去芋頭上的路。不知為何,那裡明明是一處墳地,可她一點兒也不害怕。大抵,是對她最好的人都葬在那兒,有母親,有秦家一老。
所有人用異樣眼光看她的時候,是他們護在她身邊。現在,她真的很想他們。
死人可怕嗎?不。真正可怕的,是那些心懷鬼胎的壞人。
孟元元抬手搓了搓眼睛,不讓彌起的淚霧遮住視線。
忽然身後有什麼動靜,她下意識轉過身去,下一瞬被人拉住,雙臂一帶進了一個懷抱。
猛然的力道,她的整張臉撞在來人的胸前,鼻尖碰得微微發酸。
“元娘。”賀勘喚著這個名字,手臂勒緊,仿佛這樣做,才能感覺到實實在在的人。
同樣入懷的還有她止不住的顫抖。
胸腔中的空氣被擠出,孟元元不禁輕咳了兩聲。她的後腦被對方的掌心托住,就這樣摁在他的胸前。冷風被隔絕,她的耳邊聽見了他強健的心跳聲。
是真的。抱著她的人是賀勘。
走了這麼長的路,她的力氣幾乎耗光,腦中同樣亂得厲害。她想要找回以前的平靜,想著去看看自己的母親……其實她是亂了罷?
賀勘得不到孟元元的回應,繼續喚著她的名字:“元娘,我們回家。”
“我,”孟元元喉間發堵,回憶起在卓家時,他問她的那些話,“當初是……”
“彆說了。”賀勘輕聲打斷,眉間深皺,眼中幾分痛苦。
不用說,他都知道。一切都是他錯了。
他手臂微鬆,低頭看著她,壓下心中無數的複雜,輕著聲音道:“先找個地方歇歇罷?”
手指落上她的發,為她一點點的理著,她總是利索又乾淨,不該亂著頭發。指肚觸上她眼角的時候,明明粘上了溫熱的濕潤,他像燙到一樣,指尖發緊。
“我知道附近有一處地方,咱們先過去?”他問著她,指肚幫她抹去了淚珠。
孟元元看著他,他沒有問彆的,甚至不問她為何跑到這裡來。
“是一處小屋,在裡麵,”賀勘抬手指去黑暗中,另隻手仍然攬住女子的腰肢,“以前在那邊躲過雨。”
他的聲音從未有過的輕和,期待的看著她,希望得到一個頷首。
“走不動嗎?”他又問,於是蹲下身去,抬手掃著孟元元鬥篷上沾的雪,還有那片拖地的裙裾,“我背你罷。”
他手裡那樣仔細與輕柔,一點點的拍掃乾淨,而後仰臉看她,隨後在她前麵轉身半蹲。
孟元元反應上來,已經被人拉到背上,隨後身子一輕,被他背起。
“不,不用,”她踢著雙腳,想要從他的背上下來,“我自己走。”
她顫抖的聲音,出賣了現在內心的慌與亂。
賀勘右臂猛的一疼,傷口那處扯著:“彆動,地上很滑。”
孟元元不動了,雙手落在他的肩上,疲憊的身子僵硬著。趴在他的背上,帶著自己前行,就像小時候大哥那樣。
他一步步的前行,步伐落進雪中,黑夜裡留下一串腳印,走得穩當而堅定。
所說的小屋,是路旁不遠的一處果園,農家搭建的簡易土坯房,小小的一間,秋日裡用來看果樹用的。
冬天這裡空著,沒有門,兩人正好可以進去避風。
雪停了,萬籟俱靜。屋裡可以擋風,但還是冷得很。
賀勘找了塊木板,把自己的鬥篷脫下來鋪在上麵墊好,然後拉著孟元元坐在上麵。
黑暗中,他蹲下在她的麵前,心中翻湧著悔恨與自責:“你坐著,我去生火。”
孟元元沒說話,隻是靜靜的看著他,然後他的手落上她的臉頰,輕輕抹著她眼角處,似乎是想確認她是否在哭。
“彆亂跑,在這裡等著我。”賀勘叮囑了一聲,收回手來,這才站起身。
右臂上的傷口,讓他不禁拿左手捂了下,下一瞬便不著痕跡的背去身後,快步出了小屋。
果園的地上,有些修剪下來的枝條,粗的細的散落在樹下。
賀勘彎著腰鑽去果樹底下,手扒拉開白雪,去撿著那些枝條。左手去撿,右臂下夾住,如此反複。
桃樹低矮,他探身的時候,積在枝頭上的雪砸落下來,掉進他的脖間。他仿若未覺,依舊扒著雪,不時回頭往小屋看。
“元娘?”每過一會兒,他都會喚上一聲,想確定自己的妻子是否還在。
隔了一會兒,回應著一聲輕輕的“嗯”,他便會放下心來,繼續撿樹枝。
屋中,孟元元坐在那兒,低垂著眼簾。
她想過有些事情要麵對,隻是真正麵對的時候,卻發現最心底裡的還是會退縮。是不是麵對痛楚,人總會選擇去忽視?
就如當日賀勘忽視她,其實是她讓他覺得痛苦?
正想著,賀勘走進來,身前抱著一卷樹枝,嘩啦啦的放到地上。
“幸好身上有火折子,”他側過臉來,黑暗中對著牆邊安靜的孟元元笑笑,“咱們還不至於挨凍。”
孟元元見著他蹲在那兒,將樹枝歸攏成一堆,隨後口氣一吹,火折子的光映亮了小屋。
她看見他總是帶著疏淡的臉,上頭擦得並不乾淨,火光中還能看出隱約的血跡。而他手上的傷,根本就沒有處理過。
他單膝跪在地上,左手撐著,右手去點火,怕枝條濕冷點不上,他湊近去吹著風。
看得出,賀勘並不擅長做這些,冒出的煙嗆得他咳了兩聲,眼睛同樣不舒服的擠了擠。後麵乾脆半趴去地上,仔細著想讓那微弱的火苗子燃起來。
這樣的他,估計從沒人看見過罷?
終於,火點著了,整個小屋瞬間亮堂。
“有火,不會冷了。”賀勘最先往孟元元看去,這才從地上起來。
火光中,他一身狼狽。不僅衣袍臟的不成樣子,就連素來整潔的束發,此時亦被樹枝弄亂,落了些在額前。下一刻,他抬手擦下額頭,直接留下一道黑灰。
“餓不餓?”賀勘走去孟元元麵前,半蹲下問她,“明早想吃什麼?”
孟元元唇角抿緊,看著他,眸中沒有光亮。
她不說話,賀勘落在膝上的手,敲了幾下手指,道:“蘇安巷子的餛飩好不好?我去讓店家做一碗全部是鮮蝦的。”
他說著些輕鬆的話,討論著明日兩人的朝食。
“至於晚膳,”他同樣認真的想了想,嘴角翹起弧度,“就元娘最愛的百味韻羹罷。”
“很晚了。”孟元元垂下頭去,這樣晚,哪裡還有百味韻羹可以吃?
“會有,”賀勘回答,是滿滿的篤定,“元娘想吃什麼,都會有。”
不管是什麼,她想要的,他都會給她。
回頭看了眼燃燒的火焰,細小的枝條很快被燃儘,賀勘想著出去找些粗些的木頭:“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
他站起身,右臂的不適感讓他手肘彎不起來,隻能僵硬的垂在身側。
剛剛轉身邁開一步,就試到袍擺被扯了下。低頭看,就見著孟元元的手攥著他的袍角。
“我不想的,”孟元元垂首,視線中自己抓著袍角的手,指節發緊,“我當初沒有辦法,不是想要害你。”
她的聲音很小,小的近乎於輕風,可又很清晰,帶著獨屬於她的清淩。
賀勘胸口發疼,緩緩重新蹲下去,雙手扶上女子瘦弱的雙肩:“彆說了……”
“要說的,”孟元元抬起頭來,對上麵前的深眸,方才黯淡的眼中重新生出微亮,“是左宏闊害我,公子去書鋪還傘那時,我正在想辦法躲藏。”
喉中忍不住哽咽一聲,那段不堪就此扯開來,真正的攤開在兩人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