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委辦現在很亂。
看熱鬨的, 落井下石的,幸災樂禍的,想幫忙但無能無力的……
兩名乾事也不做手頭的事情了, 心裡盤算著柳主任下去了之後,誰會上來。
把革委辦的人想了一個遍,他們很快找出了這個人, 陳輝山。
陳輝山是革委辦的老同誌了, 可惜運氣不好, 熬了這麼多年眼瞅著快要坐上主任的位置了,結果上麵讓柳德新就是柳主任當。
不過現在好了, 柳主任馬上就要被審查了。
兩名乾事各自打好小算盤, 對視的時候眼裡帶著火花, 畢竟誰都想搶先一步和陳輝山搭上關係。
不過當兩人看到孟林還在收拾資料室時, 默契一笑。
新來的就是愣啊, 看不出風向, 隻知道乾活!就這樣子,還早著呢。
彆看這兩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但其實工作時間不長, 一個三年,一個四年。
其中一名乾事故意跟孟林說:“柳主任馬上被審查了,你怎麼還給他乾活?如果我是你,早就放鞭炮了。”
孟林垂下眼簾, 讓對方慎言。
其他話沒有多說。
另一名乾事拉了拉說話的乾事, 搖了搖頭,現在不是說話的時機,誰知道會不會被彆人聽了去大做文章呢。
之前廠裡就有這麼一起事件。
有個人在廁所嘟囔什麼東西,恰好被人聽見了, 於是上廁所這人還沒上完廁所就被抓去審查了。
說話的乾事原本對孟林不理會他心裡有點不爽,但聽完自己同伴的話後,那點不爽立馬沒了。
安危第一位。
兩名乾事有警惕心是很對的。
因為很快,柳主任就知道了這些事。
雖然他經曆過許多次落井下石,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他內心陡然生出了一種悲涼之意。
這倒不是因為這兩名乾事,而是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過去了。
到了審查那一天。
工作人員先布置會場。
裡麵有一張熟悉的麵孔,聞剛。
聞剛被刺激到了。
以前有孟林在的時候,聞剛在幾個師兄弟裡不算墊底,大家也不會單獨拎他出來說他沒出息。
可現在孟林一走,大家都會說他丟人現眼,既沒有老大技術好,也沒有老二孟林會寫稿子,更沒有老三秦銳組織能力強,他成了平庸的存在。
有人甚至說段師傅當初看走了眼,選誰不好非得選一個啥也不行的聞剛。
聞剛覺得很受挫。
更不幸的是,他媳婦兒也不相信自己。
邱曉敏自從經曆了主持人事件後,心態一直沒調整過來,她不僅逼著自己上進,還逼著聞剛努力工作。
於是聞剛求段師傅幫了個忙,成了這次會議的工作人員,想多學點東西,重點是在領導麵前露露麵
“你是怎麼乾活的?!”
一道嚴厲的批評聲把聞剛拉回了現實。
他本來就易怒易衝動,自己師傅的話有時候都不聽,何況是外人,當下就生氣了。
但外人可不會慣著聞剛這臭脾氣。
“你這麼看著我乾嘛?不會做就走人!”
聞剛的怒火像是冰凍住了一樣,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
當他看到周圍人的表情,他才發現,自己不是在車間,身邊沒有段師傅和銳哥,他沒有發脾氣的資格。
他心裡知道自己錯了,但是嘴上不會說,臉上更不會表示。
隻有乾巴巴的一句:“我這個擺對了嗎?”
“當然不對,我跟你說過了,這個在前,這個在後。”
一點兒不能錯!
聞剛尷尬的笑了笑,努力做出一副認真辦事的樣子,好讓對方不再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
但對方根本沒空理會聞剛。
他隻是納悶,這麼大的人了,基本的東西都不懂,要不是看在段師傅的麵子上,他早就把聞剛罵的狗血淋頭了。
聞剛對這種基本的東西當然不懂。
他從小到大隻要有義氣就可以了。
犯了錯誤,因為太有義氣了,說話沒禮貌,因為太有義氣了,行事乖張,因為太有義氣了!
但講義氣不等於做人做事沒有數,真性情也絕不是某些人不懂做人做事的借口。
好在聞剛現在稍稍改掉了一點,不再唯秦銳主義者了。
因為他發現秦銳沒有他照樣過的很好。
而且他聽說秦銳馬上就要升工程師了,更彆說宋書記那邊還準備把彆的活動交給秦銳來做。
他該擔心的是自己。
“待會兒,你跟我留下來,添水,遞筆,記得有眼力見一點,還有最重要的是,閉嘴,所有聽到的看到的,都要爛在肚子裡。”
聞剛被這嚴厲的語氣嚇得不由地縮了下脖子。
他磕磕絆絆道:“我,我知道了。”
此時的他哪有威脅孟林的樣子?跟老鼠見了貓一樣。
可見,膽量從來不是體現在欺負比自己差的人身上,而是體現在如何對待比自己厲害的人身上。
很快,這場審查會開始了。
前麵是給各領導坐的,後麵是有關部門的乾事。
孟林坐在後麵。
聞剛瞅了孟林好幾眼,但孟林沒給聞剛一個眼神。
這倒不是因為孟林無視聞剛的存在,而是他在全神貫注看材料。
兩名乾事坐在孟林旁邊,他們不知道是該無語於孟林的愣頭愣腦,這個時候還在看材料,還是該佩服於孟林的旁若無人,這個時候還在看材料?!
這時,有人簡單說了下現在的情況。
柳主任的罪名,一是貪汙國家錢財,挖國家牆角,金額高達一千二百元,二是少給乾事發放工資,對待工人態度惡劣。
證據就是賬單。
每一張賬單上都有柳主任的簽名,不過這不是柳主任親自簽的,是陳輝山代簽的。
問題就出在這個代簽上!
隻要證明某些字是陳輝山沒經過柳主任同意簽的,那所有罪名就不成立了。
但柳主任拿不出證據表明哪些是陳輝山沒經過自己同意簽的,哪些是陳輝山經過自己同意簽的,更要命的是,他確實允許過陳輝山代簽。
這就是個死結。
但他臉上並沒有慌亂,畢竟混了這麼多年,早已養成不動聲色的習慣,耷拉的眼袋裡寫滿了鎮定。
他靜靜地聽著。
直到彆人問他:“你有什麼想解釋的?”
柳主任緩緩抬起眼,表達了兩點:一是,少給乾事發工資的那年比較特殊,他當時也少發了工資,二是他是六八年上任的,一千二百塊錢是上一任留下來的費用,但沒經過他手。
這解釋看起來挺有力的,但是沒有證據。
尤其是第二個。
第一個查查工資很好說,柳主任確實也少發了工資,但第二個,沒辦法證明。
宋書記遲遲沒講話。
他現在想保柳德新也沒辦法。
陳輝山露出了笑容,不知道是不是馬上就見到勝利曙光了,他笑的特彆燦爛,連做戲都不打算做了。
柳德新,你想跟我鬥?
五年前,如果不是你調來,主任的位置是我的。
你可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麼長時間。
陳輝山覺得心裡無比暢快,雖然這幾年來,他過的很憋屈,搜集證據很困難,但是,現在,勝利者是他。
他看向宋書記,等待宋書記最後的結論。
兩名乾事同樣是,他們雖然在柳主任手下工作了挺長時間,但關鍵時刻,得用腦子想事而不是感情。
於是,他們果斷站在了陳輝山一邊。
宋書記看了眼底下坐著的人:“還有誰想說嗎?”
一旁的聞剛看的背後出冷汗。
他雖然不懂他們說的話,但是能感受到他們你來我往的交鋒。
要說他最深刻的感悟是什麼。
應該是他沒有上場的資格。
孟林其實也沒有上場的資格。
他進革委辦隻獲得了一個觀眾席的位置而已,如果想要上場,還得等好長時間。
但他年齡擺在這裡,如果再等好幾年,那他上場後隻能打個醬油。
所以,孟林舉手說:“我有。”
接著,他站了起來。
這一個動作,可不都是誰都有決心做的。
要知道,一旦說錯、或者說的有問題,那就是把自己當成活靶子。
不說彆的,陳輝山一定會牢牢記住孟林。
孟林自然也清楚。
好處自然伴隨著風險。
因為如果沒有風險的話,那好處人人都可以拿。
他是學習了喜怒不形於色、學習了遇事要沉穩,學習了謹慎的課程,但這些課程不妨礙他站起來。
機會,是留給勇士的,也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兩名乾事直接傻眼了。
這人乾嘛站起來?
因為離得近,從他們的角度可以看到孟林的側臉,兩名乾事試圖從孟林臉上找到慌亂,但是失敗了。
其他人也都驚訝地望向孟林。
想表現自己也得選個場合吧!現在什麼個情況看不懂嗎?還敢站起來?真不知道該誇一句膽子大還是腦子笨!
宋書記沒忘記孟林這張臉,他看向孟林,問:“你有什麼要說的?”
柳主任也看向孟林,此時他耷拉的眼袋裡不再寫滿鎮定,而是探究和不解。
他沒想到孟林會幫自己。
對於孟林,他確實欣賞過,也確實抱著培養的想法,但是,他沒想到孟林會在這種情況下站起來維護自己。
尤其是把孟林和兩名乾事放到一起對比,高下立見。
柳主任眼底露出一絲動容。
可惜柳主任猜錯了。
孟林這麼幫柳主任並不是因為感情,他還沒達到不顧自己安危幫助柳主任的地步。
不說彆的,柳主任在字典事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他心裡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