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單世昌本人近乎天真般的執著太有重量, 便叫千葉也生出了些許天真的奢望。
荒蕪寂夜裡獨行太久的人, 遇到難以抗拒的溫情, 也會忍不住要伸手去抓住,哪怕心裡很清楚, 僅僅隻會得到片刻無憂無慮的安寧。
如果非讓千葉來形容, 大概是種飛蛾撲火一樣的感覺, 站在路的開端已經看到了結果, 但哪怕是無可更改的慘烈,也會叫人心馳神往——隻能說單世昌給予的情感實在太過誠摯太過熱烈,連千葉這樣鐵石心腸無同理心的人, 都願意陪著他去玩這樣一場危險又毫無退路的遊戲。
兩人成婚極為低調。
並未宣告天下,也未廣邀賓朋,僅是往北境去了一份告知的書函, 便起了高台祭禮敬祀天地與祖宗, 千葉甚至未準備專門的禮服,挑了身嶄新的素色襦裙便與青衣的單世昌行了合巹禮。
大夏以青黑為正色, 中原附近時人婚嫁多著黛色、黎色與莧紅、絳紅,隻是嚴、淳兩州處地偏西,西地受邊關夷人影響頗深, 此地又多隱士文人, 重道教敬玄學,更喜青白,因此也有“白衣婚嫁”的傳統。
千葉為澹台先生戴孝已足三年,習慣了素衣白裙, 她心已許單世昌,舉辦婚禮也不過是個形式,就未多加費心,輕裝簡行就將自己嫁了出去,大概也就隻有駐紮在常平的軍士得酒食之宴,為主君與他的妻子作了一番慶賀。
這婚結得何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她赤叔都沒喝到喜酒,消息是提前收到了,但手頭的事務正值關鍵的時候,一時走不開,直到忙完這一波才姍姍去遲。
褚赤還搞不懂她這是什麼鬼操作,趕到常平,一眼見這倆竟然無所事事立在窗前看庭院中美人蕉的畫麵,似乎是明白了什麼,又感覺自己什麼都沒明白。
他的到來像是開啟了某種開關,靜止依偎在那的兩個人,馬上就像是畫中的影子驟然活起來一般,若無其事地分開,一個攏著袖子去前廳處理兩州事務,另一個穿上甲袍前去巡視兵營……
千葉也沒急於向她赤叔訴說什麼,於是褚赤坐在堂中,沉思了許久,還是他先開了口:“這不太像你的風格。”
她心中有執著至深非做不可的目標,所以其餘的一切對她來說,就都能被量化探究——將單世昌、北境、堔州單氏這類東西僅僅隻是作為籌碼的千葉,隨時都做好了抽身而出的準備,所以她絕不會將兩隻腳都淌入水中,絕不會叫自己全身濕透。
這樣聰明的人,怎會輕易踏出自己的底限,又怎會任由他人步入她的底限?
褚赤寧肯相信她又在盤算什麼鬼主意,而非戀愛腦發作將自己生生陷進一潭出不來的泥沼!
千葉有些無言以對,但麵對這位長輩,還是實話實說:“夜行久了……鬼迷心竅。”
將顛覆大夏與蕭氏皇族的事業比作暗夜行路並沒有錯誤,但是將接受單世昌的求婚比作鬼迷心竅……
能叫她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自己,全然無慣常理智過分的風範,饒是褚赤也有片刻的無語:“明知故犯?”
“嘗試一下吧……”千葉低低道,“接受了,將來我才會後悔,但是不接受,現在我就會後悔。”
她說著就笑了起來:“赤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要怎麼做。”
既然她都用如此堅定的口吻下了決心,倒也不必擔心她的本性有多少遷移,褚赤其實也沒有什麼懷疑,隻不過感覺到有些奇怪而已。
千葉對彆人的情緒感知得極為敏銳,但很難有片分的感同身受,她知道很多東西對彆人來說是多麼奢侈重要,但並不會覺得那些東西有多麼昂貴難得。
她要先對單世昌有微妙的動心,再看到他捧著自己鮮活的心臟獻到她麵前,才無法控製,難以阻擋,終至如今的局麵。
“你想好了該如何去應對?”褚赤問道。
“區區單氏,”千葉輕描淡寫道,“還阻不住我。”
會對這段婚姻鬱悶的大概隻有單氏。
全天下早已將她與單世昌看做一體,無論這婚約是真是假,對他們來說都無關緊要,隻要千葉與單世昌站在同一個位置,便意味著他們必須要相提並論難以分割。
但是單氏會不甘,恨不得殺她而後快!
畢竟“未婚夫妻”的名頭擺在那裡,隻是賺了一個“名正言順”且互惠互利,一直以來,彼此都心照不宣這不會成真,單氏絕不會想要單世昌真娶她!
一來,因著單世昌“克妻”的現實,他的婚事著實是件老大難——武安侯世子的妻子當然不能隨便,這婚姻的政治意義還要高過新娘本身的宜家宜室,但精心挑選的新娘又確實因各種緣故早死,真應了他那“克妻”之名——若非如此,單氏也不會作出無奈的決定,選擇單二的嫡子作為下一代的繼承人,而單世昌本人也默認了這種決定。
二來,正是因為單永昌生下了嫡子,所以單氏短期內並不願意看到單世昌娶妻生子,繼承人之爭倒還是次要,最怕的是兄弟反目,宗族動蕩——但如果單世昌真有了親子,那麼毋庸置疑單氏會放棄先前的決定,轉而支持他的孩子,畢竟天下都要是賴他打下,他也不可能放棄親子選擇侄子——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單氏樂意看到單世昌娶得是殷氏女,而那個孩子是“禍國妖孽”之子!
殷氏女與單世昌的結合帶來的影響實在太大,更重要的是,這幾年的“合作”,足夠單氏認清千葉究竟是一個何等狠毒刁鑽、野心勃勃的人物。
她的目的如此明確,要的就是嚴、淳兩州,現在她與單世昌完婚,若是單氏認同,等同於活生生舍一個世子給她,問題是現在不認也不行,單世昌的態度足夠宣告一切——他願意用一切來對她予以保護與支持!
焉能不恨?
千葉可未管單氏是怎麼個態度,要抓狂要咒罵也聽之任之了,反正木已成舟,單世昌把命都願意給她了,現在她新婚開心得很,更不想去計較那些麻煩的人,麻煩的事。
總歸北境現在不敢與她撕破臉,不但要小心翼翼地對待兩州,更要提防著她徹底將單世昌籠絡了,一腳踢開北境單氏……
鑒於單世昌親手將主動權遞給千葉,目前的千葉不但坐擁兩州,還能得到北境的支持——單氏不得不給——這樣的實力在天下排來就絕對近乎可怕了。
雖然她有自知之明,但胸腔中翻滾的野心也會蠢蠢欲動。
於是這廂鄴州兵事止歇,與興州的矛盾稍微緩和一些,她馬上就將視線瞄向了遂州。
目前與她的領地毗鄰的州域,虞禮手下的著實難挖牆角,再次跟他鬥上指不準又是經年累月的戰爭,損失太大又無所收益,還是暫緩找麻煩;肅州作壁上觀,淩氏看來是自有算計,現在並不想參與天下的爭奪,既然淩氏無心爭霸,那自然要慎重與之摩擦,以免招惹意外之敵。
剩下的也就隻有平王的遂州了。
平王蕭衡,畢竟是大夏宗親,成帝的兄弟,實力暫且不說,他的身份卻是一個難題——不然,以遂州身處夾縫中的形勢,為何至今沒有被覬覦?
虞相與康樂王有各種顧忌不敢動遂州,但千葉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