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28(1 / 2)

當初千葉在褚赤的驚慌中感受到的荒謬, 現如今全天下都感覺到了。

平王身死這種大事怎會不傳得天下皆知, 同理,讓平王栽那麼大一個跟頭, 連命都葬送掉的原因, 怎麼可能不走漏風聲?

但這世上的人聽了真相, 都覺得這簡直是假到不能再假, 豈止是滑天下之大稽, 隻當這是那殷氏女搞出來的謊言,唏噓平王好歹是蕭氏宗親,竟然還會被這樣的笑話唬住,最後入了圈套一命呼嗚, 簡直是閻王爺催命,非死不可!

卻也有人如虞相、康樂王之流, 在聽聞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便覺得不對, 多疑如他們,對此高度重視, 即刻命人調查尋求解答。

興州, 扶搖城

成帝被軟禁於宮室已久, 日日聲色犬馬,夜夜笙歌燕舞,不僅是喜怒無常、放浪形骸,而且種種昏庸邪惡駭人聽聞之舉,亦不知是本性,還是刻意挑戰某些人的忍耐程度——興時沉金入水聽聲響, 怒時扒皮抽筋殺人剮心,宮城之內人人自危、如履薄冰,奈何如今扶搖城的實際掌控者虞相聽之任之,並不對成帝的行為作出任何約束與評判,除了限製成帝的活動範圍並且實時監控成帝的每一項舉動外,再荒唐可怖之舉也隻是冷眼旁觀。

虞禮不會放鬆絲毫,因為他知道成帝是一隻伺機而動的虎,是一隻陰險狡詐的狼,曾為帝皇、四海皆在手,怎麼想都不可能當真一無所有,所以這個人手中必然還捏著一些尚未述之於人的籌碼,就如同當時猝不及防的梟羽營一般,要是給予他一定的機會,隨時都有可能讓其翻盤,必須時刻報以警惕之心。

虞禮進入內殿時,見著滿地狼藉,打翻的燈架與利刃劈開的屏風癱倒在一起,濃鬱的香調與醉人的酒香交織出一股糜爛的味道,淩亂的衣物丟了滿地,某些地方還有一大灘可疑的血跡凝結出可怖的形狀。

宿醉未醒的君王趴在龍床上呼呼大睡,彆說在宮室內殺幾個人,曾殺了寵姬與死屍共眠這種事也無甚心理壓力,哪天不死上幾個人才是一件奇事——床上還有數位美人,皆光裸著身軀,慌著吵醒君王連大聲呼吸都不敢,更提起被褥遮住身軀這番動作了,隻能驚恐地睜大眼睛,噤若寒蟬。

虞禮見狀連眉頭都不皺,揮揮手示意宮侍繼續收拾內殿,便出去了。

宮侍們在神經病一樣的暴君手下討生活,要避免自己不被抓住泄憤,自然懂得如何在不發出一點聲音、甚至連氣流都儘量避免的情況下,將殿內一切破壞支持恢複原狀。

虞相雖然權傾朝野,連君王亦被其軟禁於大內,但畢竟他還是擺出了“尊崇皇權”的架勢,宮廷內一切仆從宮女的生殺大權依然掌握在君王手中,這位君王又是半個瘋子,因此沒人敢怠慢觸怒成帝。

已過午時,虞禮並沒有打擾君王的意思,他在正殿立定,下屬自然為之搬來了案幾與坐褥,將今日遞送上來需他處決的案折送至他的案頭,他也心平氣和地坐下。

這一伏案工作,便至黃昏。

內殿傳來動靜時外麵聽得很清晰,美人的嬌笑與奉承如同鶯鳴鸝啼般動人,內侍壓抑著恐懼的稟告以及隨後痛呼,男人的冷笑與咒罵……

不多久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走出來,渾身上下仍是醉醺醺的,隻隨意披一外袍,鬆鬆垮垮掛在身上,似乎隨時都會滑落下去,即使被內侍攙扶著,走得也是搖搖擺擺。

“哈。”見到虞禮時,成帝發出一聲嘲弄,臉上的譏誚幾乎能結成一張麵具,卻再無言語,走了兩步,一把掃開內侍,搖晃著走上台階去,端坐於殿中主座。

殿中已燈火通明,縱是他眼眸半開半合,臉上神色似睡未醒,手置於案、背映壁上蟠龍,那睨著下方的倨傲與冷漠依然有著幾分帝王氣度。

虞禮早已習慣了與成帝交流時的方式,慢吞吞站起身來拱手一禮:“陛下。”

他這次來也不指望著從對方口中探知什麼答案,隻是慢慢道:“臣今日前來,倒有一事回稟陛下。”

成帝翕眼冷笑。

虞禮也未在意,自顧自說道:“遂州傳報,平王已薨。”

成帝倒也無絲毫意外,似是覺得這個消息挺順意,竟然還哈哈一笑:“死得好!”

虞禮有條不紊道:“說來也怪,殺死平王之人倒十分稀奇——據說,此子身長七尺,力大無窮,背後還有一鳥形胎記,形如展翅的烏鴉。”

有那麼一瞬間,成帝的表情凝固在那裡,緊接著那張如麵具般的臉就裂開了一道詭異的弧度,弧度之大叫他的五官都偏離了原位,然後他就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猶如瘋魔般,直至上氣不接下氣。

……

康樂國,甘泉宮

溫皇後自被帶回國內,便被安置到甘泉宮醫治調養。

這座宮宇離得王宮正殿不遠,甚至比之康樂王後所居明華宮還要靠近正殿,可謂是核心地帶,守衛戒備也極為嚴密。

雖說“請來”溫皇後的手段並不符合禮數,但是康樂國待之並無絲毫怠慢,溫皇後一切用度皆比照著扶搖城中來,甚至往往還要加厚三分,康樂王本人除了溫皇後搬進甘泉宮之時見過她一麵,並不會來此,倒是康樂王後會定期前來探望溫皇後。

日子一久,隨同溫皇後一起被帶至的錦州的宮女內侍們,也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照樣是被封禁,照樣一般待遇,倒覺得與昔日皇城中也無甚兩樣。

隻是今日出現在宮門口的身影,倒叫這些人驚奇了。

玄色衣袍,頭戴金冠,腰係白玉,身配一柄明珠鑲嵌的劍,大步流星走入宮內,氣勢何其驚人。

接到消息的女官奉命前去稟告皇後時,神情都是恍惚的。

溫皇後沒有拒絕康樂王的求見——她也沒這個權力阻止對方的腳步。

有人精心打理之下,甘泉宮內繁花綠植,縱然宮牆門扉擋不住藥香濃鬱,依然洋溢著一派鮮活生機,自是知曉對方已經沒有能力下床榻見客,於是恒襄徑直走入了寢殿內室。

溫皇後已經被貼身侍女扶起來,隻勉強披上了衣袍,還未來得及梳理,看到對方絲毫不知禮數地闖入,侍女們吃了一驚,緊接著心有憤慨又怕受災,隻能躬身低下頭去,倒是溫皇後扶著靠屏咳嗽,麵色如常,示意侍女們退下。

不一會兒留在室內的隻剩下恒襄、溫皇後與她兩個貼身侍女。

纏綿病榻二十餘年的女人形容枯槁,瘦削至極,著實不能稱是好看,但那雙眼依舊明光燦燦,眉目間依然可見舊時傾倒帝王的明豔大氣。

“不知康樂王來見,是何要事?”溫皇後有氣無力地說道,語速極慢,每說一個字都像是要用儘全身力道。

即使處境不堪,這番淡然從容不亢不卑氣度也著實叫人讚歎。

恒襄打量完人,拱手先是一禮,語聲威嚴沉穩,也無任何對階下囚的輕蔑:“今日叨擾皇後,實非孤所願,但孤有一事,心切之甚,務必求殿下解答。”

兩個自少女時便隨侍皇後的侍女,本眼觀鼻鼻觀心如背景般毫無存在感,聽聞這一句心下漏跳一拍,也有不詳的預感,什麼事非得由皇後來解答——但溫皇後無所動容,隻是慢慢道了一個詞:“請講。”

恒襄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敢問殿下,當年的嫡皇子是否真的已死?”

一語道出,若說是石破天驚之效亦不為過,這駭人的問題叫侍女們的身形俱是一怔,驚愕不已——那種詫異並非是真相被戳破一般的震驚,而是對於這個疑問竟然會如此荒謬的詫異——顯然,連溫皇後的貼身侍女都認為這是無稽之談。

事實上任何會對此感到懷疑的人,都清楚這絕不可能,當年宮禁之中發生的一切早已塵埃落地、無可辯駁,畢竟隻要人做過的事必然會留有痕跡,天衣無縫的手腳隻存在於幻想,不可能那麼多人都眼瞎,也不可能那樣形形色色的人們都會默契地隱瞞同一個真相,板上釘釘的陳年舊事,被人以這樣的方式扯出來,怎麼叫人感到荒謬?

所以這種時候,麵情依然無所波瀾的溫皇後就顯得格外怪異了。

她若是驚疑亦或是緊張反倒是正常的反應,但當這一切都不存在的時候便有問題了,她的情緒就好像一個巨大的空洞,摸不著邊際,也無任何波瀾,就好像他所說的,並不是她的孩子死活的問題,而是一句問候般簡單尋常的事物。

緊盯著她的恒襄當然奇怪於她的態度,或許是靠得太近,那關注又太過緊切,所以恒襄並沒有漏過她眸中一絲異樣,那是仿佛黏稠的死水為風掠過一樣的動靜,極其微小,但他依然敏銳地捕捉到了它的存在。

——那是永夜出現希望、荒野走到儘頭般,再善於掩飾的人都藏不住的驚人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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