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33(1 / 2)

雨一直下個沒完。

千葉帶著大寒啟程, 疾速趕往淳州。

與遂州戰場的聯絡已經基本切斷,在這樣危機狀況下,她不能肯定警示的信件是否還能直接傳遞到單世昌手中,她隻能儘可能地選擇自己信任的人傳送情報,並作出親自前去的決定,無論她所想為真也好, 假也好, 她知道如果此刻不去,她必然會抱憾終身。

天地間都是濕漉漉的,草葉攀折, 寒風淒淒,陰冷與潮氣混合在一起, 將烏蒙蒙的視野都蘊上一層抹不去的蒼涼色調, 她躺在顛簸的馬車上, 阿薊張開手臂以綿和的衾被將她裹得密不透風。

所有的車輪都裹上了厚厚的牛皮, 千葉躺在溫暖柔軟的懷抱中,震動的力道被人體減緩,卻還是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暈眩與嘔吐感覺。

那並非來自身體對於馬車這種工具行進時不穩定性的排斥, 也不是五臟六腑與腹腔中那個生命對於她的選擇的抗議,而是源於比血肉更深處、類似某種精神或者魂魄層麵滲出的——她從未感受過的痛苦。

她不在乎褚赤是什麼人,她隻恐懼他是否要傷害到她所愛之人。

多麼聰明的腦子啊, 在覺察到不對勁是出自何人的瞬間,就像犀利的光線撥開層層烏雲,就像無邊的密林之中延伸出了通往外界的道路, 在她還未思考的時候,那一切冗雜繁複的信息就本能地、自動定位到了最有可能出現的結果。

褚赤想做什麼?

他安靜又無害地潛伏在她的身邊,守著她,護著她,就像一隻猛獸收斂下所有的爪牙,伺窺著外界會傷害到她的一切,阻斷了會抵達於她身體的任何威脅,為什麼卻要在這個時候陡然張開龐大壓抑的軀體,露出森然可怖的獠牙?

千葉想到他們之間的所有牽連,想到所有人口中他是如何違背君王的旨意,又是如何暗度陳倉地救下她的命,想到他最初被舅舅救回來的時候,是何等慘烈血腥近乎廢人般的模樣,想到這些年他是如何頑強地站起來、艱難地改變了道路,最終又變成了這樣可怕的刺客……

她還是想不明白這一切的發生究竟是基於什麼原因,但這並不意味她想不到他在此刻發難,最有可能是奔著什麼而去。

她的直覺告訴她,褚赤依然疼愛她,就像愛著自己所創造的一個至高無上的傑作,她終於理解了他的眼神中為何總會有那般近乎於狂熱的尊崇——可他對單世昌卻抱有極大的敵意——他想殺了她的夫君。

千葉將手放在自己凸起的小腹上,感覺衣下的皮膚繃得格外緊實,裡麵藏著的似乎並不是一團柔軟的血肉,而是一個沉甸甸的石塊,她感覺不到它的動靜,也不能觸摸到它小心翼翼蠕動的活力。

會怎樣呢?

如果叫不適繼續綿延下去,遲早就會胎死腹中吧。

生命的消逝其實平淡至極,就像所有的毀滅縱有著驚天動地的偽裝,亦將歸於徹底的漠然無聲。

千葉閉上眼,心跳的頻率極其不穩定,堅硬的心臟因為裝進去一個人的身影,所以變得柔軟,所以會不受控製地方寸大亂,但是處於另一個水平點的思維,卻像是與胸膛中孕生的情感割裂一般,絲毫不受影響,理智到了極點。

為什麼褚赤要殺單世昌?

*

千葉的車馬行到常平不遠處的時候,迎接她的人已經等候在城外。

嚴、淳兩州,沒有能阻擋褚赤的人,也無他不能調動的勢力,千葉所掌控之地,皆為他橫行之處,正如千葉曾何等地信任他一般,兩州上下的官宦與世族皆知曉褚赤擁有怎樣的地位。

所以,千葉看到這些意料之外的衛隊,就知道來不及了。

她的直覺沒有錯誤,早先褚赤渾水摸魚切斷情報網的線路,動作還很小心,怪不得這段時間他儘量避免與她會麵,因她過分敏銳,就連褚赤本人都無法保證在她眼皮子底下藏住所有的心思,而一旦為她所覺察出絲毫,就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出所有的問題,所以,他直至等到了最恰當的時機,才破釜沉舟斬斷後路——信息渠道被切斷,她怎可能還不明白真相,而這就意味著他要動手了。

她視為親人的人,單世昌又怎會有過多的防備?

千葉的大腦嗡嗡直響,每一條神經都像是在爆破,就算是她,一時都難以分辨出來褚赤將衛隊派過來的用意。

常平的軍營離遂州不遠,衛隊長官回報,褚先生以虎符調動軍士,一部分趕赴戰場,另一部分前來護衛她。

……為何褚赤會有虎符?

兩州的實際掌控權都在她手中,淳州如今的州牧是張伯揚,軍政一體,經她之手拿到淳州權利的前提是投靠於她,因此一半虎符在他,另一半就在她,兩人都有調動的權利,而在單世昌帶大軍趕赴遂州之時,千葉便將自己手上的虎符交到他手上……

千葉的手腳冰涼,思維僵硬,寒氣從五臟六腑滲透出來,渾身上下都在戰栗——而腹中的垂墜感越來越劇烈,疼痛自身體內側,發散到四肢,沿著血液控製住她每一條神經,每一條脈絡。

灰白色的裘衣被殷紅的液體濡濕,零散的血痕在衣料與衾被上綿延開,主人的臉色是紙一般的蒼白,白中透了一股無生氣的灰暗。

阿薊的尖叫在脫口而出的瞬間生生地止在了喉嚨口,她在六神無主的時候還恪守著作為貼身婢女的守則,並不敢發出什麼聲音,隻是顫抖著雙手從藥箱中取出一個瓷瓶,拔下塞子遞過去。

千葉直勾勾的眼睛盯著自己的掌心,將醫師調配好的保胎藥丸數了雙倍的量,儘數吞進口中。

她顧不上飲水吞服,硬生生嚼碎苦澀得像是要麻痹她神經的藥丸,思緒越是混亂的時候她表現出的樣子越是冷靜。

在這塊地域,雨倒是停了,但天地間並沒有被洗滌過的乾淨清爽,隻有寒冬即將降臨前的陰鬱與荒涼。

常平的尉官在注視到車中坐著的半個人影時,整顆心都被揪緊了,鴉羽般的烏發掩映之下,蒼白得甚至呈現透明光色的皮膚,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連眼底隱約顯露出的青色都叫人抓心撓肺。

這個叫人難以移開視線的美人以一種有氣無力的聲音說話時,每一個字眼都像是踏在人的心弦上,叫人控製不住神魂顛倒:“遂州是什麼情況?”

尉官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惦記起她的問題,開了口但又不知怎麼組織語言:“遂州……無事?並無緊急?……”

千葉連大腦都在抽痛著,大寒正坐在車轅上,不停地用指甲刮著轅木,顯得有些焦躁不寧,兩眼死死地盯緊了她,瞳底滿是陰狠嗜血的光,似乎隻要她一個眼神,就能撲出去大殺四方。

野獸般敏銳的直覺似乎捉摸到了她身上的一切反常情緒,但她巋然不動,他也就隻能努力壓抑。

趕不及了。

她已經趕不及了……

眼前的黑暈一圈又一圈重疊起來,叫她的視野都恍恍惚惚沒法清晰。

若單世昌死,軍隊必亂,與康樂王僵持的局勢瞬間破裂,叫敵軍長驅直入是極有可能出現的情況,就算褚瀚飛奪權,也沒法如單世昌一樣具備極大的威信與魄力掌控住全軍,能夠抵擋的時日並不多,所以褚赤將淳州的軍隊派過去,最大的可能並不是參戰,而是守城!

這一切的前提——是單世昌死。

是她的夫君、那曾與她行過合巹禮,對著天地神明起誓之人,死去。

多麼可怕的事實,叫她心像是琉璃,不用觸碰已然碎了一地。

她根本難以想象,原來這會是如此痛苦的事。

千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堅持著來到彆院,怎樣聽完常平的官員回報完淳州的情況,也不知道阿薊是如何藏不住喉嚨底部的尖叫,所有的婢女都如潮水般湧上來……

失血過多之後的涼意抵不過胸膛部位仿佛缺了一塊的空落,她恍惚的視野中,見著很多很多人慘白慌張的臉,聽到醫女與穩婆在她耳邊不斷喊叫的話語,以及不斷轉換的背景——但這一切都像是與她隔了一層無法突破的薄膜,她所感知到的事物都是失真而扭曲的。

痛啊——

活生生像是要將她撕成兩半一樣的痛,一波又一波,一潮又一潮,擠壓著她每一縷血肉,搓碾著她每一寸骨骼,神經被拉扯到了極致,痛苦就像撥弄著琴弦的手指一樣,在上麵跳動、流竄,最終放棄所有的偽裝,一拳一拳砸向她的身體,下身、腹部、胸口、大腦,她叫不出來,也哭不出來。

婢女們慌成一團,阿薊在一聲一聲地呼喚著她,喚到喉嚨沙啞,撕心裂肺,阿蕪阿萊在不停地哭,滾燙眼淚甚至落到她的手上,與她冰涼如屍人般的皮膚互相碰撞,甚至冒出被灼燒一般的痛楚。

這是在做什麼呢?

有一種力量似乎在拉扯著她的魂魄,像是要將它從這具沉重的身體裡剝離出去。

在她即將得到這份輕鬆之前,一個野獸般的人闖了進來。

大寒嘶吼著撲在她的榻前,顧不得他人的驚叫與阻止,像是失了智一般,用力扯動她的手臂,以臉磨蹭著她的手指,想將她喚起來。

千葉在意識到這是誰的瞬間,好像是忽然就有了力道,那灰敗的臉孔忽然之間就又湧上了血色,失去焦距的瞳孔又慢慢地有了光,那些隔著一層膜的光影與聲音驀地就真實起來。

“主人!主人!”婢女們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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