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潛的心裡憋著一把火。
從那時在食堂中意外看到千葉開始, 這把心火就竄起來燃燒不停,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好像驟然被掀開了泥蓋的成年老窖, 濃烈的酒香猝不及防爆發出來,轉瞬就席卷了整個胸膛,連思維都要浸潤在這種熏醉狀態——作為軍人, 失控是最被厭惡的狀態之一, 因此這酒液的效果並非是放鬆, 反而如毒藥一般, 激起了身體最本能的抗拒。
高壓的體能訓練沒有磨滅這種叫人坐立難安的焦躁, 疲憊鬆弛的精神思維也沒有削減那些抓心撓肺的困惑。
他有太多的話要與她說, 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得到解答, 想要拔出那根從她離開徹那亞開始乃至於如今都一直梗在喉嚨上的刺。
那刺直到現在都在汩汩不停地淌著鮮血, 尋常時沒什麼感覺,但再度遇上她, 才又淋漓出觸目驚心的慘狀。
餘潛強行抑製住瘋狂流竄的各種想法與情緒, 穩定下心神, 走到場中央,嚴肅地盯著自己的對手。
他的身材並不高大, 在東方人之中也隻能說是中等,並不顯得精瘦, 也沒有大塊大塊綻露的肌肉, 反而結實勻稱,看他走路的姿勢, 並不是軍人常見的鏗鏘有力,而是顯得有些輕快,無論是邁步的姿勢, 還是快慢節奏,都帶有一種奇怪的韻律。
學員們並不能看出其中的奧妙,但親眼見過千葉戰鬥的教官們卻是眼前一亮,意識到她所說的“學生”究竟指的是什麼了。
這肯定並非徹那亞的普眾軍用格鬥技巧,堪底士並非封閉之地,對於格鬥的交流一直都有,而且他們見過的徹那亞軍人也不少,分辨得出來不同之處——那麼就該是她的獨門手法,很顯然,她克敵製勝的本事並非是自己獨有的秘密,就算是他人也能夠通過訓練與學習得到——頂多是她作為首創者以及身體素質的特殊性而更為切合這套技法而已。
西蒙斯並不算是魁梧,但他西方人的體魄看上去比自己的對手大了一圈,他應該是最熟悉千葉格鬥技的,或許比“學生”還要懂得更多,所以他更能看出這位對手身上的特殊,這令他越加興奮。
他忽然調轉頭顱,饒有興味的視線透過層層疊疊的人頭,準確無誤地盯在千葉身上。
片刻後,西蒙斯伸出手指,慢吞吞揩了揩自己的唇角,露出了一個誌在必得的笑容。
那笑如深海的大白鯊一般,血腥而殘酷。
千葉好像驟然看到某種即將撲麵而來的陰影,陰影中的怪物撕裂了自己短期內偽裝的人類外衣,露出了貪婪殘忍的本質。
*
千葉去醫療室探望倒黴的舊學生。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西蒙斯那混蛋是真的手下留情了。
被稱為“魔鬼”的家夥,乾起架來豈止是六親不認,在陷入那種興奮的狀態,還能維持一定的理智沒下手太狠,或者說能控製下手的力道,果然還是這段時間提升自我得到的成果。
不然他的對手們早被廢了。
“魔鬼”西蒙斯可不是會手下留情的家夥。
她進去的時候,餘潛已經醒了,表情呆滯地坐在床沿上,似乎想下床又像是猶豫著要不要下去。
年輕人看到她,條件反射挺直腰身就要站起來舉手:“首……長官!”
臨時的改口讓他麵部肌肉不由自主抽動起來,驟然起身的動作帶動的痛楚又叫他一個屁股蹲坐回去,他撕牙咧嘴地抽著氣,大概為自己的反應感到丟臉,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一口氣提起就像是下不去的樣子。
輸是必定的,他知道自己打不贏西蒙斯,選擇站出來,一方麵自然是年輕意氣,想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千葉到來所刺激的,本能地想在她眼裡找點存在感。
但毫無反手之力,沒撐多久就那麼輕易被打暈過去,還是令他既感到羞恥,又覺得沮喪。
“不用覺得丟臉,”千葉說道,“所有了解堪底士的人都知道西蒙斯有多強。”
畢竟是基地明麵上最亮眼的招牌之一。
對無法抗衡的強者承認失敗並不是一件羞恥的事。
餘潛愣愣道:“那你呢?”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腦子抽了,表情十分後悔,要是能把話吞回去他一定馬上就做了。
千葉對於老學生都會對自己產生質疑的情況並不生氣,隻是淡淡道:“我不會讓他贏。”
這話語中理所應當的自負與過去簡直一模一樣,讓餘潛想要鬆口氣,但他的心中反而更加忐忑,有滿腔的話想說,卻不知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硬是一個字都無法吐露——明明是如此難得的能與她獨處的機會,偏偏他忽然變成了閉口鱉。
他沉默片刻,還是說道:“我沒什麼大礙,長官……我隻有兩個小時休息時間,馬上就要返回營地。”
千葉覺得對方是故意在提“長官”這個稱謂,但她還是說道:“這就好。”
“我知道你跟劉明凱帶著組織的任務而來,我無意對你們的尊嚴跟使命作任何置喙,我隻是想強調一點,退出並不是恥辱。坦誠失敗比喪命更需要勇氣。在這裡,你們的身體、精神、尊嚴、理智都將被碾壓得什麼都不剩,這是人間地獄,選拔的是能在地獄中生存的家夥,這不是通往成功的捷徑。”
她停頓了一下,還是選擇透露,雖然這不是秘密,但學員們確實不知道:“這次計劃寧缺毋濫——最終計劃規劃一百人,但如果達不到標準,也可以一個都沒有——下一期‘彩虹計劃’依然會無縫銜接。”
“以及,不必再稱長官,你知道這是在哪裡。”
餘潛看著她,臉憋得通紅,就像皮膚脹了氣一樣,因為被對方小看了,也因為被戳中了心頭的那點小算計。
年輕人總是會計較各種稀奇古怪的細節。
他看得出來她真的隻是出於禮貌過來看他一眼,馬上就要離開,他的胸膛抓心撓肺的極為不甘,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擠出幾個字來:“……我明白……教官。”
千葉看了他一眼:“那我走了。”
“等等!”
餘潛連嘴唇都在發顫:“教官……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要離開徹那亞?”
他到底還是問出口了:“我一直……想要知道!”
近乎於囈語搬說道:“你……明明有更好的前途!”
千葉沒回答。
她在軍中在警中的履曆不是秘密,秘密的是她曾經犯下的錯誤,其他人隻能看到她光鮮得令人咋舌的成就,崇仰於她那常人無法攀臨的極限,卻不知道她失控時有多麼可怕。
她現在沒有在監獄,而是擁有可貴的自由——這就是她必須離開徹那亞的原因。
生命值得敬畏,法律也值得敬畏。
“因為我犯錯了……不,我犯罪了。”她平靜地說道,“所以我必須接受我的懲罰。”
病房的門忽然被推開,梅格醫生探進一個腦袋。
“我很不想打擾你們敘舊,但是……”他看上去有些鬱悶。
“對不起,我馬上歸隊!”餘潛忍著酸痛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