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梅承望為什麼會淪落到這地步, 那就隻有一個“浪”字可以形容了。
被死敵重傷對他來說是正常操作——他那個死敵,雖說提起來就好像高深莫測很晦澀的樣子,但關於對方的卑鄙、無恥、下流、惡毒, 千葉已經了解得很透徹了,主要是梅某人三句不離嫌惡,七句必要嘲諷——往此人身上堆砌的譏笑之重唾罵之深, 就算是破廟中罵公西雁的毒辣跟這會兒比起來都是小巫見大巫。
“所以他到底叫什麼呢?”
“閉嘴, 不許問, 提那家夥的名字小心口瘡舌爛!”
一副那名字說出來都會汙染自己嘴巴的模樣, 還恐嚇她。
重傷也罷,死不了就總能翻身, 他梅承望富豪天下, 各色靈器法寶數不勝數,萬般靈丹仙藥不勝枚舉,想要殺他的人、但凡給他留下口氣就是功虧一簣;由於石心代命之法,他的心臟是天下覬覦的“隱命石”, 也就沒有心臟的弱點與隱患——他又有勢力, 有地盤, 原本怎麼都不至於到此險境,誰料親信之中出現了叛徒,在療傷的丹藥中摻了毒……
他至今仍不知道那人背叛自己的原因,是因為受了死敵收買、仇家鼓動又或者誰人指使,還是自己平日裡不修,過分狂妄自負惹下的禍根,一概不知。
事發之後他就匆匆離開,潛藏至凡俗之地,避開仇敵養傷, 他甚至顧不上查探自己的下屬之中是否還有叛徒,對方的目的是什麼,又有多少人仍及對他忠心耿耿。
因為他的死敵實在是一個可怕到極點的禍害,無孔不入,洗腦一流,已經被他重傷,就絕不能再被他抓到任何破綻,否則再脫掉層皮都是輕的。
“前有狼,後有虎呀,來凡俗界好像也不對……”
“那是梅某人大意了!哪想到有三隊人馬等著要這顆心石續命!”
後果是顯而易見的,槐沙穀、紫霄劍派乃至於妖邪三方圍堵,硬生生耗光他護身法寶,最終在止牢山將他網住。
就算僥幸逃得這一難,攔在前方的又何止是這一兩條攔路虎?
梅承望還陰謀論,其他兩方如何知道他下落的暫且不說,紫霄劍派那兒絕對是他死敵透露的消息,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慣會做好人的賤人”。
說道名揚天下的“登芳主”,倒也不全是拈花惹草的本事,他好色但不淫邪,憐香惜玉卻也不強取豪奪,熱衷風花雪月卻也浪子情懷,就人品風度來說確也是他人所不及,至少人人都不以得“登芳主”賞識為恥,可見他的魅力。
不過他瀟灑落拓、傲慢囂張,做事全憑喜好,三道都結下不少仇敵也是真的,能活得那麼滋潤還是因為他是早早破了陽神境的真人,實力高深莫測,等閒人挨不到他而已。
他有防禦至寶“禦真卷”,攻擊絕品“菱月梭”,飛行神器“鏡花輦”——哪一件不是稀奇的祭器?
結果“鏡花輦”被他大意丟在洞府,“菱月梭”折在他死敵手上變成廢鐵,“禦真卷”在止牢山自爆換他一線生機……全身寶器皆在追殺途中被耗光,現在真可算是山窮水儘。
“倒是與妾一般……孑然一身啦。”
千葉麵色素淨,無需作出沉溺於悲痛的自怨自艾,隻是眉眼間一縷清愁就足夠勾人感懷萬千、憐意大生。
梅承望不是謙謙君子,卻自有一種憐香惜玉的溫柔,他自己能將重傷、背叛掛在嘴邊隻當笑談、全無忌憚,他自己是陽神真人,有強大的實力漫長的壽命,卻也從不拿高高在上俯視眼神看待凡俗女子,甚至,因為凡女雖微渺悲苦、隨波逐流但其中又存有的那點可愛,他還會多出幾分憐惜——於是為免戳千葉痛楚,也不好過問她的經曆。
以至於梅承望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到現在竟然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
千葉對此界一無所知,梅承望對她來說就是一個了解世界觀、構建認知的有效途徑。
鑒於一個照麵就招惹上了仙魔邪三道、當前修真界中位居前列的三個勢力,牽涉麵過分廣泛,後患也夠無窮,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修真界的詳情。
結果一了解,就覺得很頭禿——即使跟隨梅承望逃跑是她當時能作出的最佳決策,隻要想到後麵追殺的人難纏恐怖到這個地步,就覺得這番人生簡直刺激至極。
修行之途還沒踏上呢,先往逃亡路一路疾馳了。
還不僅僅因為梅承望那顆惹禍的心石,她“懷璧其罪”也是雪上加霜的原因,她的體質惹動公西雁覬覦、「心眼」引起靳司命興趣,唯一要點臉的邵百尋又被梅承望給得罪個徹底——兩兩相加拉的仇恨更恐怖!
不過千葉倒是挺從容,反正主要仇恨在梅承望身上,她是被順帶的;再大的問題隻要有人擋槍,她就能坦然地在後麵摸魚。
她把梅承望身上的八卦挖了個底朝天,自己卻沒透露過往,主要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取代的這個人的身份背景,也不好胡編濫造以免存在出入,隻能靠彆人腦補。
——或許梅承望是有意識到她在拚命打探修真界的事實,但也隻以為她意外闖入修士的世界很缺乏安全感,於是不著痕跡地滿足她的求知欲。
與此相對,他也不問她身上的祭器“疏梅落雪琴”的由來,也不問她又是因何奇遇得到的、理應隻有修士才能驅動的玉舟,他不問她為何出現在止牢山的破山神廟,他甚至在不知道她名姓、不知道她過去的時候,因為選擇帶走了她,就已經決定承擔起她的未來。
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在山神廟中的選擇,確實是最正確的。
但逃命也的確夠糟糕。
兩人千方百計離開引州境內,也隻是逃出了紫霄劍派的勢力範圍,凡俗界如此之大,梅承望又是重傷,勉強在白息城暫歇,隻待緩過這口氣來,又得是山長水闊的奔逃。
梅承望的目的地是伽羅東海,那邊的海域多是異族所居,不賣修士麵子,追兵的觸手不能伸及,若能撐到彼處,那麼對傷藥與養傷的落腳地就不必發愁了。
但白息城離伽羅東海還隔了勝州與罔州,可能遇到的變故不計其數。
不,人還沒離開白息城,變故已經層出不窮了。
梅承望這個人,優點自然是有,但缺陷也不少,就說他那個龜毛挑剔就夠叫人受不了了。
食要美味佳肴,寢要溫香軟衾,飲要老酒佳釀,憩要雕欄畫棟,要不是還自知是在逃命,這會兒沒準花眠柳宿都說不準!
在他身上,千葉隻能看到一個凡俗的身居高位的貴人所表現出來的紈絝多事,而沒有絲毫修道者——甚至是陽神真人該有的仙風道骨、超凡脫俗。
但某種角度來說,他這種行為好像確實化解了她對於追兵的緊張心情?
這家夥的從容不迫、無所畏懼實在是能夠感染人。
要不是千葉清楚梅承望的傷勢確實極重,她準會為他撐起的氣度所迷惑,認為他絲毫無礙!
而實際上,不僅僅是胸膛中作亂的“隱命石”,據他的說法,雖然早就逼出了大部分的毒素,但仍有些許殘留於肢體與內臟之中,擾亂他對於自身的控製。
這是可以被看到的傷勢,但更重的傷,卻是在他神魂中。
神魂成嬰,是為陰神;陰神通天,是為陽神。
梅承望說道:“那賤人集萬千女怨,織魂幡鎖我陰神,令我不能通天徹地,引靈氣愈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