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還沒搞清楚狀況, 就見著仿佛地動山搖的震顫自腳下傳來。
大片大片糾纏著鮮紅曼珠沙華的白骨在顫動中化為碎塵,幽魂歇斯底裡的嚎叫都無法蓋過骨骼恐怖的摩擦聲,幾乎近在咫尺的動靜仿佛遠古的獸吼, 低沉嘶啞中又混雜著無數雜音,張口就要鯨吞天地般的貪婪壯闊。
這個師鴻雪幾乎是在霎時就起身抓住了旗杆,渾身氣勢一變,情緒儘收, 整個人都如同一潭漆黑的深淵, 不見任何漣漪。
千葉抬起頭,在觸及到後方的事物時,便是她的瞳孔都禁不住猛然一縮。
可見那灰蒙蒙的死氣都被撕扯開, 一個龐然大物憑空構架而成!
黃泉岸邊鋪陳的屍骨中, 升騰起一具巨大的骷髏——它是由無數森然的骨骼堆疊而成的人形, 有山體般的巍峨恐怖,渾身密密麻麻的骷髏頭眼中燃燒著青色的火焰, 就好像點燃了無數的眼睛——那巨大的腳掌往前一邁,渾身劈裡啪啦都在往下掉落碎骨頭, 當這堆骨山前進的時候,才會有天地都恐崩裂的壓迫感。
千葉的身軀, 甚至抵不過它一個腳指頭的大小!
這中東西……究竟是怎麼存在的?!
千葉在規則的地域待得太久了,她所理解的這世界, 即使是妖類都清晰可窺, 即使是天魔亦可以想象, 獨獨沒見過這樣匪夷所思的生物!
師鴻雪迎了上去!
他掌中旗幟瘋長, 銀槍在手,旗麵已經脫離了手掌,化作一張巨大的幔布, 朝那山宇一般的怪物卷過去!
虛空之中的旗麵流動的姿態就仿佛一張畫卷,畫上沉澱著日月星辰,流轉著璀璨華光——怪物正麵被旗麵掃到,就像是被一座山砸中了胸口,龐大的身形都蹣跚了一下,發出恐怖的搖晃聲,擊散的骨骼簌簌掉落下來,就好像下了一場雪,灰暗的雪花有實質性的重量,濃密的怨氣亦隨之散落在地,於是岸邊更有數不儘的骷髏爬起來,缺胳膊斷腿,搖搖晃晃向這廂襲來。
千葉已經顧不上探究真相,刷地打開了折扇,本能地參與戰鬥。
心神瞬轉,一片一片墨色的字跡在扇麵上迤邐,片刻就形成無數符文,構架成殺陣,一個接一個疊在一起朝外鋪展。
符陣掃到之地,行走的骷髏接連被絞滅,碎裂的白骨散落在地,更多的彼岸花在骨灰之間蔓生,猩紅的色調帶著不祥的氣息。
很快扇骨分散,形成一片刃光,帶著一往無前的威勢,刺入怪物的骨骼之中,無法毀去它龐大的身軀,那就一道一道切割構成它血肉的骨骼!
她怎麼都沒想到,剛在戰場之上與師鴻雪大打出手,馬上就在“浮世城”中與他並肩作戰。
可是這場景帶來的壓迫感太過強烈,那中一有不慎就會毀滅的強烈真實感,本能地激起了千葉的反抗之心——他們不僅要防備有形的骷髏怪物,還要警惕無形的怨念鬼魂……到最後,鋪天蓋地的敵人如潮水退卻,重又變成黃泉河岸死寂的白骨時,千葉拎著扇子,比她被某人從河中拎出來的時候還要狼狽。
她身體消耗的靈氣太多,這破地方又沒有任何可以補充的靈氣,緊靠著丹田運轉所反哺的一點靈氣根本無法實現長時間的續航,隻能坐在地上喘著氣休息。
師鴻雪重新構築好防護的屏障,在她身邊坐下來。
他渾身沾染的血汙更多,彆說被血染紅已經變得晦暗的衣袍,就連臉上、脖子上凝結的汙血也顯得格外顯然。
千葉看他一眼,比起好奇他的真實身份,更忍不住問出口的是:“你的潔癖忍得了?”
“現在的我還沒有潔癖,”他輕描淡寫道,“要到他離開黃泉,重見天日,才見不得自己一點臟汙。”
千葉停頓了一下,腦子有些麻。
他說了吧,他說了這是“黃泉”吧!!
所以這裡真的是黃泉!
全副思維都混沌不明,怎麼都梳理不出打結了的線頭:“你是真實的——是真的?還是……記憶?”
她連詢問都問得語無倫次、自我矛盾。
她的直覺告訴她,他並不是假的,可她實在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如果這個師鴻雪是真實的存在,就意味這個場景也是真實的,可是“浮世幻夢”中怎可能出現真實之景?
靈鏡之中怎麼可能存在黃泉?
他又為何在黃泉之中廝殺?
他怎麼不離開?
她之前所見的“死掉”的黃泉又代表著什麼?
還是說,這個“黃泉”與她理解的那個有出入?
如果說這個師鴻雪隻是某一段記憶,是靈鏡截取的屬於師鴻雪的記憶,他為何就有這樣清醒理智的個人意識?
他為何又能一口叫破她的名字?
記憶幻境中的他如果具備自主性,又或者像她一樣能保留自己的意誌,為什麼不突破這個幻境?
無法解釋的問題快把她的腦子塞爆了!
師鴻雪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湛然自若道:“我也是他的一段時光。你見過‘鴻雪’,便該知道我是怎樣的存在。”
“‘幻世城’中也確實裝著這麼一個黃泉,真實的黃泉,我不是不想出去,我是出不去。”
他笑:“或者說,正是因為他要出去,所以隻能留下我。”
千葉掰扯了一會兒才梳理通他的意思,然後又知道了不存在於師鴻雪記憶星河中的一段過去。
這麵名叫“浮世城”的靈境,本是樹立在黃泉邊的一道界碑,用以界人間與黃泉的碑。
此世有黃泉,生靈死後,以記憶做渡,在河中洗去所有的妄念與罪惡,順著這條河漂流至輪回井,乾乾淨淨轉世投胎。
黃泉與輪回,本是緊密連接的九幽規則。
但不知哪一年開始,黃泉開始衰敗,這條河所有的靈性都散逸,那些妄念與罪惡失了控製,就導致了九幽陰魂與屍骨的暴動。
黃泉的衰敗甚至比天外邪魔來得還要早,早得多。
師鴻雪那時剛得了人身,發現黃泉有恙之後,自然要下九幽查探,一看,就出不去了。
因為黃泉的死亡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無法阻止,不可逆轉,倘若不加以控製,那麼叫這些沾染了亙古汙濁的怨魂屍骨離開九幽,人世必然大亂。
他隻能想辦法將黃泉切割開,讓輪回井繼續維係自然運作,隻不過生靈不經黃泉洗去汙濁就投胎,天生濁氣勝過清氣,便多罪惡,少資質,這也就是人世誕生的修士越來越少的其中一條原因。
“浮世城”是他造的,他花了很長時間將界碑煉成了這麵靈境,將整個黃泉裝了進去。
又因為怨魂與屍骨殺不儘,隻要黃泉未徹底死儘,河底沉澱的汙濁便會不斷使之複生,所以師鴻雪切割了自己一段時光,鎮守黃泉。
至於後來靈境是怎麼從他手上流落,怎麼誕生的靈智,怎麼成了“極情道”修士的法寶,又是怎麼瘋的——那就是兩界相撞,天外邪魔入侵之後的事了。
千葉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裡,滿腦子嗡嗡作響。
怎麼每個東西都與師鴻雪有關?
狗輪回,要不要這麼玩她——黃泉這異樣算不算病毒?!
現在將整個黃泉裝進去的靈鏡算不算病毒?
她現在知道為什麼師鴻雪都拿靈鏡沒辦法了,不是他破不了,而是他要顧忌鏡中的黃泉!!
千葉盯著這個師鴻雪,一時竟也無言以對。
理智上來說,他就是師鴻雪,他跟“鴻雪”一樣,都是師鴻雪的一段時光,他們共享記憶,共享靈魂,也不是單獨的個體,頂多是因為經曆的不同,而顯露那個時期的性格而已。
她該混作一談,該恨就恨,該惱就惱,可是,就像她在“鴻雪”麵前完全不能生出負麵情緒一樣,她現在也沒法對著他生怨氣。
這叫她實在難受得緊,主要還想不通師鴻雪再度招惹靈鏡是什麼原因:“你的本體究竟想做什麼?”
他想了想,答道:“與我們融合吧。”
千葉愣了愣,驟然想到,的確師鴻雪切割開的三段時光現在都在幻夢之中,她急忙問:“他現在有辦法解決黃泉的問題了?”
“不,是他要做好準備改天換地了。”